内阁虽简陋,却有专门的会揖室以供阁老们组织政议。

    政议乃指皇帝不在、官员集会议事,史上有名的政议乃是西汉盐铁之议。此时甄桐叫来内阁、六部、两院、九省都督府等京衙文武长官并内监大珰所开政议当然不足以比拟,然而气氛一样焦灼。

    “清丈田亩、核田归税一事,湖广暂且是没问题了,已经开始试行新税法。但是陇甘闹出乱子。”刑部尚书章士晟率先开口,“有阻挠的,还有殴打布政使司官吏的,更有甚者乃是勾结边军引起骚乱。漠西蒙古修养了几年,如今蠢蠢欲动,按察使已经给刑部报上来有人走私粮盐铁马等物。如今查还是不查,怎么查,谁来查?我们刑部一次两次好说,汉地十七省按察盯着,不可能次次都包得住火。”

    轮值诰敕房的两名翰林坐在角落里立即开始提笔记录,首座的甄桐没说话。内相戴权轻轻一笑,本便有些阴暗潮湿的内阁会揖室变得愈发有些湿热难当:“圣上已经知道了,昨儿还问呢。咱家好悬圆过去,只怕还是要内阁拿出个说法。”

    目光汇集在甄、岑、吴三位阁老身上,吴准见甄桐仍无开口的意思,便问着戴权:“什么说法?内相有什么说法吗?”

    这是曾经被太后派出迎立圣人登基的礼部尚书,亦师亦臣地亲着呢。于是戴权只笑了一笑,仿佛依旧只是内监被皇帝派来旁听政议的姿态。

    户部尚书赵椿说道:“当初圣人为什么行摊丁入亩,不就是国用不足,边患隐隐复生吗?西南藏番、东南倭寇且不提,漠西本就桀骜未驯,以后用兵的事儿多着呢。这刺不拔也得拔。”

    “那引得边军叛乱该如何?”兵部尚书彭标应声反问,“你去抚?”

    礼部尚书邵瞻士笑眯眯地回他的兵部老上司:“嗳,不至于不至于,晚辈可以去。”

    事没议成,这是六部堂官先吵起来了。主管钱粮工程的阁老岑颂问科道:“都察院派人去能查吗?”

    “陇甘民风彪悍,说不准。况且查了难道要像去年江南那边儿一样查一家抄一家吗?那得要陕甘总督的督标才行。”

    都察院此前左右两派对峙中,显然是资历更深的左都御史倪兴祖大获全胜,此时便只有他一人在场。倪兴祖对着阁老阴阳完,舒坦之余也不动声色地开始描补:

    “可以挂个正四品佥都御史的衔儿,巡抚甘肃等处赞理军务,待一两年,事平辄返。”

    “巡抚总领军、民、法三司,非常之任,如今边关又没告急,报上去朱批不一定。”甄桐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有呢?”

    “巡按御史?”倪兴祖也想起皇帝那个格外支持地方三司分立、否定巡抚常设的固执,一时无力,“且不说这才七品,怕的是查了白查,指不定还要丧命。”

    刑部尚书章士晟觉着有些污蔑他的业务能力:“丧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日昭昭,你满口胡吣的什么?”

    然而左都御史只胡乱点了头,大有懂得都懂,随你怎么说的意思。

    章士晟摸了摸袖端,恨不能此时抽出笏板给他一下子。

    后头阴影处垂手侍立的随堂太监庾宁不知和戴权附耳说了什么,戴权低头想了想问道:“陕甘籍的翰林多吗?他们又熟悉地方、又清贵尊荣,选一二个出来到地方去查一查看一看,如何?”

    翰林院掌院学士廖涵也在座,怔了一怔道:“有,一位侍讲,还有几位编修、检讨。”

    京官外放照例是要升阶的,翰林官贵就贵在一升就是三四阶。吏部尚书曹永安道:“编修、检讨放出去就是知府,用处不大不说,也违逆了任官三避之制,侍讲放出换按察使也一样。唯一可能便是侍讲放出去挂佥都御史巡抚地方,本非常任,本官亦可算在京,一两年差遣罢就回。不过内相觉着圣意如何?我们吏部不想拟上去又打回来。”

    吏部尚书是太上皇持政任命的,然而曹永安做了多少年的大天官,积威甚重,也确实公允。皇帝目前也不觉得换了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只是到底不是自家任命的,多少有些如鲠在喉。

    当然曹永安这大天官也很强项,得罪狠了口吻还往往有些怨妇就是了。

    戴权忽而也觉着皇帝难伺候,不过外臣俨然给出的就是这个法子,没奈何应道:“我回头记着问圣意。”

    “陇甘籍的侍讲是石侍讲吧?去了只巡抚监察地方,不必兼领参赞军务一事了,何况圣上也熟悉石侍讲。”

    甄桐一锤定音:“此事不能轻纵,要细细犁一遍,所以届时还需要委派巡按御史巡查。不能让地方形成挟民以命中央之势,以后还怎么震慑地方?不必行牵连便是了。如果圣上同意,叫石侍讲来见老夫。”

    戴权又问:“要不要内监也派人走一遭儿啊?”

    此话一出,几位脾性温文的堂官都觉难以忍受。

    然而甄桐却很平和:“去,老夫就不多问了。刚刚不是说有勾连边军乃至于同漠西走私的吗?久无战事,叫九省都督府的人巡边也过于大张旗鼓,正好须内监查探。”

    九省都检点、镇国公牛继宗出声:“若真闹出乱子怎么办?”

    “本朝内监一向忠贞守礼,又不似前朝司礼监猖獗。”甄桐糊弄了一句便问戴权,“内相的意思呢?”

    戴权不可能不答应。哪怕他明知在坐十个里有九个计划着事后一旦有变就推诿栽赃到内监身上,宰了叫地方出气。

    这可是名正言顺地把内监的利爪探到边军的好机会,有了一日后就能有二。

    没见如今局势大好,兵部和九省都督府的都没什么反驳欲望吗?

    等这一议过去了,礼部尚书邵瞻士开口说道:“还有一事,之前拟订的重修大典我们礼部不通过,大典不可能修一年半载就出结果。礼部里议了一下,十三经还多有未修定的,就不知翰林院和内阁的意思了。”

    会揖室内一时沉静。治世修典,这典还是先帝在位时修的,今上也许还有个修典以序其功的念想。

    而十三经里,与此前相关的就是《仪礼》,恐怕这也是礼部的意思。

    然而戴权却干笑拦道:“《仪礼》吗?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内监早有这念头,却觉着怕是不得圣意。”

    方才各持己见的文官一齐不语,半晌只听左都御史倪兴祖凛然说道:“修不修是一回事,没有人要诽谤君上。内相这话传出去,怕是要引起朝争的。”

    在座之人太了解皇帝了,戴权不过含糊了一句,诸位立即知道他的意思是怕圣上只觉得臣下在指责他不遵礼。

    而戴权为内相在此,代表的便是头顶的主子。他应声冷冷道:“从年初就为这个事儿叨咕到现在,懂不懂礼的咱家不知道,咱家只知道圣旨壅塞不通。仪制如此,税令亦如此。”

    甄桐用教训子侄的口吻慢慢说道:“政令也好仪礼也罢,浩帜繁卷一时不清也情有可原,然而礼制是如此不便之物吗?法从何依?旨从何出?”

    说罢平和地看向戴权,让内相莫名升起内书堂读书被先生拷问的错觉。

    然而掌院廖涵就是没眼色,开口破坏了这等气氛:“不如先修《孝经》?”

    众人立即全看向他。

    廖涵先是有些尴尬,然而既开了口,却越说越理直气壮:“《孝经》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故圣朝以孝治天下。昔日玄宗作注,便是取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义,以教化民众。而今圣人德高尧舜,更应播仁教孝义于四海。民既知君臣父子之孝义,则礼制自通,政令所下而九州宾父。”

    “若未申孝悌之义,民为教化,焉能齐于礼、刑于法?老夫就不信,以圣上之仁孝,难道还能有宵小胆敢再生波澜?!”

    那当然,哪怕皇帝依然觉着臣子在讽刺他,他也不会真以为在座各位说他不仁孝。

    圣上无礼,那也许是臣子没有谏议导致出了一位昏君;然而圣上不孝,那在座可就是乱臣贼子,正统在太安宫了!

    廖涵此言一出,半晌无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方才有戴权拢手侧身对着身后的太监,幽幽叹道:“读书好哇,叫孩子们在内书堂好好听翰林讲课,知道吗?”

    ——不知为何,甄桐总觉着廖涵对一片难以言喻的目光皆无动于衷,唯独看向自己时有些幽怨。

    这眼神甄桐回府的时候还在琢磨廖涵,总觉着这位掌院学士的提议有些突兀。不是不好,只是这话怎么总觉着不应该是他首倡。

    莫非谁先暗示他了?日讲官还是一等龙禁尉?不应该吧,怎么不给他这阁老透露一二呢?就不担心被他甄阁老给否了?

    甄府离皇城极近,甄桐唯携老妻居住在此,儿女族人俱在江宁。他出皇城时已经月明星稀,也未摆阁老仪仗,数卫、一仆、一车、一马而已。

    马车驶入甄府后,檐上高悬的羊角灯自大门开始,如被晚归的主人惊扰一般,顺次一盏一盏地接续惊醒绽出光华。甄桐慢悠悠地下来,老亲随便近前低声先说了老妻贾代凝的动静,又讲了来访留帖的贵客,最后禀道:

    “贾大公子下值后便来了,一直陪太太说话。方才估摸着老爷快回来了,才带贾大公子在书房候着。”

    甄桐“哦”了一声,徉徉走过抄手游廊,已经见着人影。他笑眯眯地扶着贾珠,一边带他往里走一边说道:“下午的政议花了几个时辰,反倒比平日晚得多——你们翰林下值早吗?”

    贾珠笑道:“掌院大人不是去开政议了嘛。而且刘翰林病好了,也不需学生去内书堂,差不多画了押就走了。”

    这正好勾起甄桐心事,他颔首不及地感叹:“没上司就是好日子……不过你们掌院也变了,老夫竟看不懂他是在非议君上,还是在附和谄上。”

    “……什么?”

    “修典,哦老夫也正要与你说这事儿,你今日往后开始研习《孝经》,等请了旨下来便要翰林院开始修书了,左不过五六天的功夫——不说这个,修《孝经》一事正是你们掌院提议。”

    甄桐转头,看见贾珠同样与自己一般震惊茫然的神色,满意地继续说道:

    “嗐,还什么以孝治天下……真是鬼才,亏他说的出口!偏偏圣人素好声名,决不可能否定的,说不定还要借此为五年前的禅让下个‘父慈子孝’的定论。”

    贾珠一时无言,只好恍惚地点了点头。

    甄桐感慨两声,忽然问道:“哦,不过有一事老夫还想问你,今日戴权提议让石侍讲转边任,和你有关吗?”

    贾珠这回倒不茫然,只是这忽然一句弄得震惊中冷汗迭起:“啊,怎么会呢……这石师不是甘肃人吗?如何能再回甘肃任官?不是还有三避之禁吗。”

    甄桐微笑捋须:“嗳哟,老夫没说边任是甘肃啊。而且侍讲除了换按察使,也就是有过加佥都御史衔以巡抚查探地方的差遣更合适。你为三元,又是世宦子弟,不会不知道这个吧?”

    贾珠沉默片刻,最后半是自暴自弃地小声说道:“哎呀巡抚地方不是地方官吗?怎么就不讲究了?晚辈也是随口一说,谁知还来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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