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嘉宝对这次的相亲对象很满意,她曾经偏爱秀气美丽的男孩子,然而此刻坐她对面的男人,却是轮廓清晰,剑眉星目,男人中少见的英俊。她这才知道,原来在英俊面前,清秀一文不值。

    她小心翼翼地偷看两眼对方,被敏锐察觉。对方抬眼,嘉宝脸“噌”地红了。

    好在他没说什么,展平餐巾纸擦了擦嘴,动作优雅却不娘气。然后礼貌致歉:“本来应该请你去看电影,但医院临时有事,只能先走一步,我们下次再约。”

    嘉宝闻言,心生欢喜,试探道:“意思是……你对我的印象还不错?”

    徐辉望着嘉宝,女孩一张菱形的肉脸,单眼皮的大眼睛总是闪烁着羞怯的光,长得不算好看,但她家世优越,又在排名第一的公立高中当行政老师,实在是结婚的不二人选。

    记忆中他曾真心想要与人结婚,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可那种汹涌澎湃的情绪突然重现心头,锋利如刀,劈开他无所谓的冰冷麻木,使他不愿欺骗自己,也不愿欺骗无辜的蒋嘉宝。

    “……我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

    蒋嘉宝只失落了一瞬,但很快又振奋了——男女之间没有纯友谊,许多夫妻不也是从朋友做起的么?

    两人并列等电梯,肩膀相距半臂有余。

    电梯门徐徐打开,一个高挑的女人边打电话边走出来,雪肤红唇,乌发如瀑,那种无法无天的美,令二十米开外的人都不禁呼吸为之一紧。

    美人正在回信息,冷不丁被人墙挡住,抬起乌沉沉的双睫,先看到蒋嘉宝,然后笑了。

    现场的人真切感受到了何为美人一笑倾城。

    不待她开口,蒋嘉宝先惊喜欢呼:“幼云姐,太巧了吧!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程幼云牵握住她的手,眨眼:“两个月前。”

    然后,顺势看向另一边。

    她愣住了,不过只有很短的一瞬。

    蒋嘉宝欢喜地向她介绍:“姐姐,这是我朋友徐辉,市立医院的心外科医生。”

    又对徐辉说:“这是我一位很厉害的姐姐,程幼云。我猜你应该认识她吧,她是特别厉害的记者,做过很多优秀的访谈节目。”

    徐辉颔首,脸上的微笑很是矜持:“看过一些,久仰大名。”

    不过,以他的绅士周到,此刻却没有握手的意思,方才的微笑好似错觉,高冷得像一尊玉雕。

    是程幼云率先伸出右手:“幸会了,徐医生。”

    徐辉跟没看见似的,埋头自顾刷信息。

    蒋嘉宝有些替程幼云尴尬,连忙解围:“幼云姐,你来逛商场啊?需要我陪你吗,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程幼云见惯大场面的,初出茅庐时采访大人物,受过不少冷遇,徐辉这点下马威,还真不够看。

    “我去精品店买点礼物送人,就不棒打鸳鸯了。”

    她游刃有余地调侃,来自旁边男人的视线也跟着玩味起来。

    蒋嘉宝脸蛋通红,声如蚊蚋地反驳:“我们只是朋友……”

    眼里的羞怯爱慕之意却遮掩不住。

    “走吧,我们陪你一起去。”徐辉收起手机,冷不丁开口。

    蒋嘉宝把“我们”一词翻来覆去地品味,甜蜜暗生。

    一向单纯的她却忽略了徐辉的矛盾之处,为何他明明连手都不愿和程幼云握,却又想着陪她逛精品店?而且他不是医院还有事吗?

    直到进了礼品店,她才意识到其中的诡异,刚升起一丝警惕,仿佛明了她心中疑惑,徐辉拿起一个无比精致的摆件,水晶玻璃球里一朵永生的白玫瑰剔透无暇。

    “怎么有点笨呢?我就随口客气一下,其实,我是想送你一件小礼物,以表今晚不能陪你看电影的歉意。下次再补给你。“

    他凑近蒋嘉宝的耳朵,声线低哑,气息温热,嘉宝的耳朵染上绯红,她又惊又羞,像一只晕头转向不知飞往何处的迷途小鸟。

    程幼云冷眼旁观他这一番做作,心中给徐辉盖上渣男的戳,然后专注于挑选礼物。

    她走到古风区,找到文房四宝,然后向店员请教。

    “我想送人一套毛笔,他爱好国画和书法,你看我选哪一款比较好?“

    “您朋友平时喜欢画什么题材的画?男士女士?“

    “不太清楚,我只看过他的一些作品,大多是泼墨山水和人物小品。男士。”

    店员因此推荐她一套全尺寸的小叶紫檀狼毫笔,装在一只做工精致的木盒里,价格不便宜,将近5位数。

    蒋嘉宝难免好奇:“送谁啊,我认识吗?”

    “我现在的上司,你不认识。”

    蒋嘉宝吐吐舌头,她有个强势的母亲,从小到大指导她的一切,养得她不爱思考又胸无大志,还胆小,类似给上司送礼的钻营活动,她想想就尴尬又害怕。

    不过也不一定是为了钻营,她一向知道这位姐姐的厉害。

    “你该不会……”未尽之意悉数化作暧昧眼神。

    程幼云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不是,我没有,别乱猜。”

    蒋嘉宝不以为意,这会注意力又全放在徐辉送她的小礼物上,悄声问程幼云:“你觉得徐辉怎么样?”

    程幼云接过纸袋的手一顿:“干嘛问我?”

    “你不是见过的人多吗?我对他印象不错,但我总觉得他好像有点忽冷忽热的,吃饭时还彬彬有礼很客气的,刚才又……”

    嘉宝不好意思明说,耳边残存着徐辉靠近的温度,她回味着那一幕,心如小鹿乱撞。

    “又撩你是吧?”程有云自动接上她没说完的话,眼睛一扫,与立在门外等候的徐辉眼神对视一秒,后者一身质感精良的休闲打扮,货真价实英俊贵公子一枚,惹得路过女生频频回头。

    “我觉得他可能是渣男,你当心别被他骗了。”程幼云认真道。

    蒋嘉宝闻言有点不高兴,这种毫无根据的话,怎么能随便乱说。其实她是想听程幼云夸他,进而称赞二人般配。

    她对徐辉可谓一见钟情,只想听闺蜜式的出谋划策,不想被泼冷水。

    在程幼云面前,她是敢于展露自己真实情绪的,这也是程幼云妈妈明明害她父母离婚,她却依旧愿意和这位小三女儿交往的原因。

    她皱着眉头:“不要这样说嘛,你又不认识他。”

    说这话时,两人已经出了店门,因此这不大不小的埋怨声清晰落入主角耳中。

    不要哪样说?他是谁?指向如此明显,他颇感讽刺,冷冰冰看向程幼云。

    偏程幼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刚刚背后说人坏话的另有其人。

    一行三人走向电梯,程幼云调转脚步。

    “我打算上去吃个饭,回头再联系。”才不,她已经吃了,只是不想和徐辉共享同一个封闭空间的空气。

    她转身朝手扶梯走去,被徐辉叫住。

    男人意态闲适,不紧不慢:“程记者,刚才真是失礼,我忙着回工作微信,这是我的名片,以后要是身体哪里不适,可以来找我。“

    声音温煦有礼,内容有如诅咒,饶是对人情世故不甚敏感的蒋嘉宝都觉得冒犯。

    “哈哈,徐大夫真是,您这话说的我哪敢接啊?“程幼云伸出两根青葱玉指,轻盈却坚定地推回徐辉那市立医院统一制式、设计朴素简洁的名片。

    这是多么打脸的行为啊,简直像在报复先前被徐辉无视之仇。但徐辉淡定得很,从善如流将名片收回。

    “看我一不小心说错话了,程记者介意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吗?”

    “不好意思,没带,下次一定。“程幼云满脸遗憾的样子,微笑着朝二人挥挥手,转身离开。

    一转过身,她的笑容就垮了。

    徐辉和蒋嘉宝后脚进了电梯,电梯人不多,嘉宝和心仪对象共处密闭空间,浑身长毛似的不自在。她盯着电梯数字,企图用眼神加速电梯下降,同时寻思是不是应该找点话题,打破这莫名冷硬的氛围。

    现成的她能想到的话题,唯有两人刚刚偶遇的程幼云。

    “你猜我和幼云姐怎么认识的?”

    徐辉看她一眼,“怎么认识的?”声音微凉,不复进餐时的温和。

    蒋嘉宝心想,人都是具有多面性的,她曾经讨厌那些复杂的人,可身边这个捉摸不定的人却让她觉得很有魅力。

    手拢住声音凑到徐辉耳边,因为接下来那句话不太体面。热气呼来,徐辉不动声色地让了让,拉开与女孩的距离。

    “我大三时,我爸因为她妈妈和我妈妈离婚了,我因此认识的她。”

    徐辉诧异地看向她,试图分辨她说这话的用意。只见她神情纯稚,眼眸清黑,告知他这个家族秘辛之后,一副小孩子考了高分邀功请赏的表情。

    他于是确定了,对方只是单纯的缺心眼。

    诧异消散,他按下心中疑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嘉宝却没看出他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展开,仍自顾自说下去。

    “当时我21,她24,我可恨她了,因为她妈抢走了我爸爸,伤害了我妈妈,虽然那时候她已经参加工作,丝毫占不到金钱上的便宜,也影响不到我,但这种情况恨屋及乌也算正常吧?但没两年,她妈就和我爸离婚了。后来我知道了,她妈妈原来就是那种……靠结婚翻身的女人。”

    蒋嘉宝坐进副驾驶,稳稳地系上安全带,手按住胸口,受到惊吓的模样——讲述程幼云的妈妈邱美霞确实让她受到了惊吓,那个美艳女子的上位手段如此颠覆她自小的认知,令她既讨厌又害怕,就像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害怕被满身是刺的野蔷薇蛰伤。

    徐辉稍用力关上车门,“砰”一声,在空旷安静的地下停车场显得突兀,莫名好像带着点情绪似的。

    徐辉抿唇,嘴角肌肉略略上牵,几乎不像笑的一个笑:“送你去哪里?”

    她报上住址。

    蒋嘉宝拙于判断什么情境说什么话,但缺乏安全感的成长环境却让她精于感知人的情绪。

    她察觉到徐辉似乎不高兴了,而倒推徐辉不高兴的原因,只能是她自以为是起的这个话题。

    于是她蓦地住了口,几乎是羞愧、懊悔地看向窗外,但内心却又止不住地有些委屈,眼眶微微地泛红了。

    她只是想表现得活泼一点,讨他喜欢啊,为什么他要这个样子,吃饭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嘉宝仔细回忆刚才那番话,发现自己口才的确不算好,拉扯半天都没有讲到重点。

    重点就是,她觉得幼云姐有那种妈也挺倒霉的,于是逐渐想通,学会了原谅。重点就是,她好不容易耍了回小聪明,想在徐辉面前展现她善良宽容的品质,效果却不怎么理想。

    但事实远非蒋嘉宝以为的那样,人总是不自觉地淡化、篡改或删除某些记忆达到美化自己的目的,她总是愿意忘却强势母亲的诸多不好,忘却自己身上的懦弱、迟钝和偶尔深夜鬼影一般突然冒出来的阴暗心机,她认为自己聊到程幼云的母亲只是破解尴尬的没话找话,但她其实完全可以聊程幼云的优秀,聪明、自信、勇敢、坚定等等。

    事实是,邱美霞不到两年就结束自己47岁人生中第5段婚姻,失落不足而高兴有余地欣赏自己按照婚前协议分得的房产存款。她妈妈邵琦女士带她登门造访,打算痛打落水狗,结果撞见程幼云正和邱美霞在大厅争吵,别墅朝南是一扇落地窗,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声音隐隐约约。

    两个女人都入画般的好看,好看得各有千秋,邱美霞人如其名,美得像晚霞一般炽烈灼人,远距离更强化了她的美丽,毕竟岁月不饶人,近看眼角的细纹和颈部的沟壑会出卖她。程幼云却是大好年华,冰肌玉骨,容色清绝,一个经得起各种角度距离检验的不折不扣的大美女,加上那副横眉冷对的神情,像一个凛冽不容侵犯的仙女。

    “你以后别再这样了。”

    “什么?”

    声音骤然拔高:“我说,你以后别再当小三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力道无丝毫保留,程幼云捂着脸颊跌倒在沙发上,仙女堕了凡尘。

    “我不这么干,你以为你能有今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骂我了?自以为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被骂白眼狼的人猛地抬头,蒋嘉宝惊异地看见,程幼云眼中充盈着哀求恳切的泪水,“可是,你真的让我好痛苦,我有你这样的妈,以后谁敢娶我?”

    邱美霞胸脯起伏不定,凛然的表情碎裂,透出一丝心虚,世人想当然,有其母必有其女,邱美霞是潜伏在骄傲女儿心中最深的自卑。

    程幼云揪住破绽,继续乘胜追击,撕开邱美霞第二道遮羞布。

    “其实你根本也不是为了我,至少不全是,你就是离不开男人,你就是虚荣,你永远需要男人和名利来武装自己,你就是一个……”

    “闭嘴!你给我闭嘴!”邱美霞被捅到了要害,恼羞成怒,厉声尖叫,像母兽一般扑到女儿身上,抓她,咬她,掐她,而程幼云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任她动作,泪水长流,说出压抑心中多年的心里话,她竟然露出畅快的微笑。

    承受着暴力的微笑,两种完全冲突的要素融合在程幼云这样的女子身上,爆发出惊人的悲剧般的艺术美感,蒋嘉宝完全被这画面震慑住了,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母亲邵琦拖着女儿转身离开,已经没有破门而入的欲望,刚才的一出好戏足够令她心满意足。

    蒋嘉宝亦步亦趋跟着母亲,仔细回味着那一幕幕,对原本恨屋及乌的程幼云生出许多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她的母亲邵琦女士也打她,成绩不好打她,钢琴练得不好打她,舞蹈动作不标准打她,父亲出轨也打她……她总有许多理由打她,因为子女不打不成材,小时候的她委屈归委屈,但纠结地相信着这种说辞。后来她明白了,邵琦女士打她不全是为了教好她,邵琦女士恨她,恨她不是个儿子,恨她毁了自己一级舞蹈演员的职业生涯,更恨这一切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悔之晚矣!于是把无能为力的愤怒转移到女儿身上,她不聪明,不美丽,性格不讨人喜欢,刚好给了邵琦打压控制女儿的借口。

    嘉宝对幼云生出了感同身受的同情,因为她们都看穿了母亲的虚伪,又都痛苦地忍受着。

    同情催生怜悯的惺惺相惜,嘉宝终于能够正视邱美霞女儿的优点了。

    美丽,聪明,自信,勇敢,坚强……诸多她身上缺乏的品质,程幼云都有。从憎恨到同情再到羡慕,嘉宝却不嫉妒她,因为她本人再差,清白优越的家世注定她的未来丈夫会很优秀。而幼云姐,真是可怜。

    以上回忆和心理过程,作用在蒋嘉宝小姐的潜意识,只有晚上做梦才会溜出来闪烁一遍,破碎的,模糊的。她没有意识到,常年生活在母亲的折磨和父亲的忽视下,她变成了一个只有从别人的不幸中才能汲取快乐的可怜虫,她心灵的最幽深之处,潜伏着一个披发赤足的人形野兽,正蹲着身子啃噬那些早已腐烂的尸体。

    呵呵,她早已无药可救地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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