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撑着花伞,蹲在羸弱的少年跟前。绘着嫣红美人蕉的伞面,檀木手柄坠一抹玲珑流苏。流苏的丝缕扫到萧铤清俊脸颊上,让结痂的伤口发痒。

    少年睨了眼女孩儿,她眼睛极富神采,濯濯盯着自己。萧铤从没见过如此好看的小姑娘,才不过小小七八岁,就一副十足的美人胚骨。

    知她必是将他当成流浪的乞儿了,可知数日前,他乃一品镇国大将军府贵不可言的三公子……然又如何,如今罪民的身份比之乞儿还不如!

    只这花伞遮下,为他挡住了模样。“咯噔咯噔”,身后禁卫军马蹄声驱近,他把脸埋在了地上。

    铁骑上的禁卫眼神扫过路边,一幕不错地看了稍瞬,终是没停下,逐渐去远了。

    萧铤听得蹄声不再,挣扎着想要爬起,刚把手肘支起一半,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手上提一摞盒子从街口的糕点铺子走过来。

    瞅见小姐竟撑伞蹲在路边,这么大的雨,若是着凉可就麻烦了!

    连忙上前关切道:“裳儿小姐如何在此处,这秋雨冻霜的,快快随我回府去。”

    小姑娘仰头,她正值换牙期间,母亲不允许多吃糖,可她偏爱甜食。原本等候在殷府的后门,悄悄支使伺候的婆子去买零嘴儿。

    只打量着水洼中单薄的少年,褴褛衣裳被冰冻的雨水溅得愈破,将他清长的身条儿打得发响。他的手生得真好看,遒秀的手指却冻得青紫,连脸都鞭破皮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吧?

    小姑娘便噘嘴道:“这个小哥哥他受很多伤,魏嬷嬷,我要把他带回去。”

    叫魏嬷嬷的妇人听得为难,紧忙答道:“现在城里正乱,夫人尤其嘱咐了,不可随便收留人。裳儿小姐莫要为难仆下。”

    小姑娘听得不高兴了:“既如此,那我就去和母亲说,说你也照顾不好我,让再换个人。”

    裳儿小姐是狄夫人的掌上千金,狄夫人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因着主意足、想法多,性正直,虽然乖巧惹人爱,却并不盲从安排,很容易便发现下人婆子们的刁钻伎俩。身边伺候的都换走了几个,魏嬷嬷是刚来不久的。

    想到还要攒钱养家,生怕丢了这份差事。

    这……魏嬷嬷只好答应下来:“那就只能藏在小姐的院外,切不可被人发现。”

    “行,我定看好他。”小姑娘欣慰点头,摸了摸少年的耳朵。其实只是想给他一点儿安抚,但脸颊鞭破皮,只好摸耳朵了,可他耳朵生得好好摸啊,软乎乎的。

    男孩子耳根软会很听话的,她有自己的小私心。

    萧铤如若自尊受到挑衅,挣扎着想爬起来。奈何踝骨有伤,终于挺不住,昏了过去。

    *

    等到他睁开迷糊的眼帘,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木质的窝棚里。窝棚不过半人高,用木板钉得方正。身下是干燥的稻草,铺了棉毯子,身上也盖着一层小被褥。

    对上眼,是小姑娘扎着双鬟髻,对他殷殷的笑容,粉嫩脸颊嵌着可人小梨涡。

    她穿一抹对襟狐毛缎袄,皓齿红唇地说:“乞丐小哥哥,你可终于醒来了!可知你发烧了三天,我让魏嬷嬷从后门带大夫进来给你抓药疗伤。你摸摸,脸上的伤都淡了,原来你还生得很好看呢!”

    少年清冷着,惺忪浑噩,不自觉伸手拭了下脸颊。发现脸上涂的泥蜡已经被洗干净,身上也换了干净的衣裳,而筋骨好像松缓开来,没先前那般沉重了。

    既昏睡三天都未被认出,想来此地暂可安全。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小姑娘,存下感激。

    她又翘起白皙脖颈,慢声说道:“原来你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所以你是因为肚子饿、偷东西才被人打的?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她一边说话,一边将手儿搭在他膝盖位置的被褥上,显见是个大方悠然的性子。

    “但不用怕,我爹是户部司侍郎,我是他的宝贝千金,叫殷裳禄。你既是我捡来的小乞丐,应称我为主人。我可许你像嬷嬷一样,唤我裳儿小姐。今后你跟着我,就再也不怕饿着了。”

    萧铤未回应,少年已接连十多日未说过话,仿佛都忘记了会开口这件事。

    只看小姑娘一副矜贵娇滴,很擅于安排的样子,心底暗涌出冷戾。

    因为流于暗坊狭道,听到不少朝廷消息,给事中梁卓弹劾镇国大将军厉彻私囤兵务、通敌谋反,此事颇引得谢千岁震惊。密查之下证据确凿,梁卓上奏折请旨下罪厉将军,朝中四品以上的大臣,或忌惮九千岁势力,或阿谀奉承,大多都在联名奏折上签字了。

    十二岁的少年萧铤相信父亲,他父亲厉彻与母亲萧夫人,兢兢业业镇守边关,哥哥亦是意气飞扬、热血报国。萧铤在赤琅州随外祖父将养,父兄在边疆几年都不常见到。朝廷军饷缕缕供应不足,母亲甚至用了外祖父庄上的钱。而如今,赤琅州萧氏也被梁卓与赭甸带兵斩杀殆尽,连老妪幼小都不放过!

    裳儿关切地匍上前,坐在他肩侧道:“你住的这里是我让人搭的羊圈,等到明年春天才会把小羊羔抱来。等你伤好了后,我便带你去见我母亲,让她允许把你留下来,做我的哑巴侍卫。”

    “你先喝药吧。我现在对你的照顾你都要记住了,今后也得听我的吩咐哦。”说着侧过身,把药颤颤端过来给他。

    女孩嫩白小手贴近脸颊,带着花香的柔软气息呵在耳畔,呵得人心里柔柔的。

    萧铤睇了眼,却狠上心头。趋炎附势狗官之女,他冷漠地一甩肘,把碗拂去了地板上。

    啪——

    裳儿瞬然很震惊,扭头看碗,只这转头间,却发现自己的左手面,不知被哪里的刺划了一道长条口子。嫣红的血珠从肌肤下渗透出来,就像剥开的豆角,血豆儿这一颗那一颗的。

    吓得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掬满了晶莹的泪花。她抬起头,啪地照少年清俊脸颊打了下去,伤心得看不清楚,正好啪在正中,打得萧铤鼻梁发麻,垂眼眨了眨。

    他满带鄙薄,唯凤目瞪着她不想说话。

    他也没料到她的小手会在墙上划破,要怪就怪请的木工没把窝棚剔平整。

    裳儿又气,委屈排山泛海,眼泪涌得更凶了,将动人的双眸充盈得似染了花粉。

    喘气都不利落地伤心道:“呜……我爹娘都没打过我呢,小乞丐你岂敢欺负本小姐!”

    啪,啪,又照着他一侧清白的脸颊打了好几下。虽然力道不大,可下手又脆又速。

    萧铤不断眨眼帘。

    少年沉默,那很好摸的耳朵烫红一般,唯冷冽气场叫人忌惮。

    裳儿蓦然反应过来,就害怕得揪起裙裾跑出去了。

    外面,听见妇人的声音急问道:“哎哟哟,裳儿小姐这是怎的了?在哪里弄成这样,怪心疼的,让我瞅瞅!”

    是个陌生的婆子,并非惯常来拾掇的魏嬷嬷。

    母亲身边的鲁嬷嬷,裳儿生涩地憋回眼泪,思谋着把嬷嬷赶紧往前院引。

    听到她带着哽咽的娇嫩嗓儿说:“我捡到一只飞进院子的风筝,想扔出去,被划到手儿了。”

    “啧啧啧啧啾啧啧,瞧瞧这划的喲,还不浅。”婆子发出一连串像鸟叫的啧叹,声音随着走远。

    接下来两天,她就不搭理他了。

    但虽不搭理,却时有在羊圈外若有似无站住打量,不远不近,偏是他能瞥见的角度。

    似萧铤只要给她一个眼神,她就能立刻走进来。少年傲娇却冷郁,只佯作未见。轻咬着唇,寻思分辩,又厌恶去给一个狗官之女低声下气。

    第三天上午,裳儿却攥着小手自己进来了。

    蹲在萧铤跟前,仍旧气哼哼地憋闷道:“念在你是个不懂规矩的小乞丐,这次我原谅你,但须记你一过。你没规矩,不懂礼数,皆因缺少调]教,等你伤养好了,我便教你规矩。以后你要听命于我,你的命是我捡来的,我就是你的主子,你要做我的侍卫,从小保护我!”

    那小小年纪美愈天人的脸蛋,因着天渐寒冷而泛起红晕,愈发娇妍可人。矜贵的身姿,一板一眼正经说教。萧铤默然聆听,瞥了瞥她的手面,已经涂了幽香的药膏,但没想到划一道伤那么深。

    但她好像,竟然真的不计较的那种大度。

    算了。

    少年向小姑娘掷过去一件东西。

    毛毯上只见多出一只用稻草折的蚂蚱虫,栩栩如生。

    在赤琅州他自幼跑马习武,这些草编之物信手擒来。

    裳儿低头看到,拿起来攥进怀里。少顷的稀奇,私心又开始作祟,果然会是个好用的侍卫。

    气汹汹的模样顿然就软和了,把另一只小手儿伸出来:“喏,这个也赏你。”

    却是鲜炸的丸子,盛在拳头大的小提盒里,一共四枚。

    萧铤不稀得她‘赏赐’。奈何等她走后,忍不住尝吃味道,结果里面有他吃不惯的虾。少年清瘦身条儿呛得羊圈不宁,直咳了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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