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山哪里算得上山,我们都说是小山丘。”

    司机的话很小声,与车窗外的风一起浮过沐颜耳际。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反而勾起了人的兴趣。

    摘下耳机,再看看司机那张平淡的脸色——平淡地就像车窗外的风,一点波澜也没有。

    沐颜愣了愣,努努嘴,不知该说什么。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您.....是在跟我说话吗?”

    或许是吐槽被听见,秉承着本地人维护本地特色的精神,司机明显感到尴尬。

    这种山哪里算得上山。

    好熟悉。

    耳机里的音乐声已经没有,但思绪还沉浸在抒情音乐中。冰冰凉凉的柠檬气息,音乐的声符滚动在了夏日的蝉鸣里。

    司机咳了两声。沐颜知道他是在缓解尴尬。

    “其实我每年都会来爬山。这山虽然不高,但我很喜欢。”沐颜善意地说道。或许是为了缓解司机的尴尬。又或许,是想起了什么。

    司机倒是不认同。本地人天天爬山,早上六七点提着空水桶上山打山泉水,八九点便哼着山歌提着水桶下来。来来回回的山路,本地人天天走,早已走成了肌肉记忆,也练就了一身真肌肉。一桶水五加仑,本地人上山往往是提两桶水。沐颜想,或许这就是G市健身房少的原因吧。本地人真想健身,上山打桶水就行了,实在没必要花冤枉钱。司机天天带着本地人在山下逛,环山路上到底有多少棵树,司机或许能说出个大概来。重复的生活是机械的,没有什么生命可言,除了无聊和厌烦以外,便只剩下可怜的“五A级景区”优越感。外地人则不然,他们是极其热衷于在本地人早已厌烦的事务上找乐子的。本地人眼中所谓的“土地方”,在外地人眼中却成了“风景名山”。或许是“物以稀为贵”吧。

    旅游不就是如此吗?互相去对方早已厌烦的地方体会对方周而复始的生活。

    可沐颜不是来旅游的。

    简单点说,她是来找一个人。

    一个,她每每提起,内心都会生起波澜的人。

    那个人,真像是一座——沐颜心里永远都铲不平的山。

    G市离海不远,属于温柔的南方城市,是江南水乡,热闹繁华。但热闹之众往往不会只有热闹,有时也会留个心眼,偷偷藏起一些安谧来,像是在玩小孩子间百玩不厌的游戏——捉迷藏。所幸市中心的经济发展只是波及市中心,市的边角小镇,还是保留了原生态。没有花红酒绿,纸醉金迷,只有澄碧如镜的湖面,翠绿且一眼望不尽头的山,和夜幕时分天际边随时会掉的的落红彩霞。

    这种真诚朴素不是城市里的勾心斗角所能比较的。

    沐颜就喜欢这种氛围。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氛围,她才喜欢上了这里。

    G市是一个很好的城市,有热闹,有静谧,也有点像精神分裂。但在繁重的生活压力下,G市的精神分裂,何尝不是当代人的精神状况?

    这么好的一个城市,沐颜却有些不想来。

    因为一个人。

    “你听过一个心理学效应吗?”

    沐颜抬头。旁边的秦承骁像是在跟她说话,却没有看她一眼。他正全神贯注的阅读文件。

    文件一页又一页地被他翻开,莎莎的纸摩声像风吹过叶子时,一片又一片的叶浪翻涌在了树枝上,摩挲着时光。

    沐颜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熟悉感,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她与他,就像昔日熟人再次相遇,昔日故友又续前缘。与那些年,那些事,一针一线的交织在一起。明明针线凌乱,却又真的织成了成品。可惜,她的画面——模糊生锈且泛滥铜绿。

    “什么心理学效应?”

    “吊桥效应。”

    “没有。”

    沐颜摇摇头,起身将文件叠好。她对心理知识不感兴趣,自然不会主动去了解什么“吊桥效应。”

    “文件我看过了,没问题。”

    沐颜打开笔盖,翻到文件最后一页,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了手印。

    她转手把文件递给了他。

    突然,风吹起窗帘,清冷的光透过洁白色的布,一束一束,轻轻划过他脸颊。这种光学破碎的美,让沐颜想起了丁达尔效应。

    他接过文件,像绷紧的鼓皮,面无表情。

    她的签名工整的像小学生,而他,龙飞凤舞,潦草的像一铲子没处理完的垃圾。

    “小学生签名。”他调侃一句,将笔盖合上。

    沐颜瞄了一眼文件,知道他说的是她——假正经。

    明明,她签的如此工整。不是鸡爪子,也不是他的鬼画符。

    “真要这么说,秦先生,幼儿园水平?”

    “我这种草书,怎么说,也该是个高中水平吧。”

    “高中生哪里会像你这么有闲情,还在边边画个圈?”

    沐颜似笑非笑的将文件收好,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淡然置之的男人,内心复杂。

    一种,面对未来的惶恐。

    一种,突然登台表演的不知所措。

    剧情已经制好,台词已经备好,动作已经设好,至于感情,不需要。

    “你好,我名义上的丈夫。”

    沐颜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挤出一副微笑。

    逢场作戏,总需要些真实度,不然太假。

    “你好,秦太太。”

    秦承骁气定神闲,惜字如金。

    这么一个高冷矜贵的男人,从今天起,就是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没有感情基础,只有一纸协议。

    太荒唐。

    “小姑娘,你听戏吗?”

    司机将音乐打开,随手按了一曲戏。

    沐颜淡然一笑,原来司机不是提问,而是通知。

    耳机的音乐还在放,于是白云悠悠碰上了锣鼓喧天。沐颜将音乐暂停,静静的聆听着司机不着调的声音与凄咧的原声,然后一齐丢给了车窗外的夏风,像是一个随意的孩子,随意的玩,无忧无虑。

    小城镇的安宁,像一块海绵浸湿了沐颜的烦恼。所有的忧愁的困在了海绵洞内,永远都是沉甸甸的。但,又温柔的抚慰人心。

    司机听的是粤戏,本地人都爱听。咦咦哇哇,戏调高,不常听的人很难听出个内容来。很多人竖着耳朵,绷紧神经,往往只是听了个大概音调,最后都无终而返。沐颜起初就是那“很多人”,不是听不懂本地方言,只是方言变成了戏,平调的话成了拖沓拉长的抑扬顿挫,她忽然就像失聪患者,听不见语言了。明明字里行间都是熟悉的话,换了个形式,彼此间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leena说听多了就好了。

    在M国那段时间,leena就常常拉着沐颜去听戏看剧。M国华人的剧院少,每次去听戏看剧,来来回回都是这么几个戏院。刚开始听,那是碰新事物,沐颜自然喜欢去。后来沐颜厌烦了,说这种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场戏的老地方,听多了没意思。后来leena就带着沐颜四周跑,整个M国,几乎都被他们跑了一遍,就差把车开进深山大海了。

    沐颜笑她是戏疯子。“leena,是不是这个世上没戏没剧了,你就会死?”

    leena总是笑笑,“这世上早就没戏没剧了。”

    “你说的什么啊?没戏没剧你现在看的空气吗?”

    leena笑着让她闭嘴,“你们小孩子哪里懂嘛。”

    沐颜无力的把目光重新聚焦回戏台上。她不明白leena对小孩的定义是怎样的,一个都二十岁的人怎么能被称为小孩子呢?后来沐颜转念一想,便想通了。她哪里是什么小孩,她是还没从猴子进化成人的生物吧。

    leena最喜欢《帝女花》。

    她点的最多的戏,也是《帝女花》。每回去听时,leena就像换了一个人。一个,似乎人生故事也如长平公主那般曲折的人。世显永伴长平合葬,二人互喝毒酒时,一向神情严肃、冷漠寡言的leena忽然扑在沐颜怀里哭的死去活来。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

    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巷。”

    “唉,惜花者甘殉葬,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 ”

    戏听多了,沐颜也会哼上几句。leena说这是熟能生巧。至于剧,沐颜学不来。别人几十年的台下功夫,哪里是她随便看两下就能比划出来的三脚猫功夫?

    造化弄人。

    有一天,leena又带她出来看戏。他们开车开了一个多小时,跑到了离研究所有一百公里的一个华人戏院。照样听戏看剧,照样打瞌睡,照样听leena碎碎念。临了末,leena没有开车返航,而是带她来到一个咖啡馆里。

    “小颜,你要真实的回答我,”leena板着脸,一字一句的问,“你觉得,你幸福吗?”

    一种神经质的问题响彻在了安谧宁静的咖啡馆里,与那天下午的咖啡拉花一起,晃的沐颜眼花缭乱。

    “废话,我当然幸福。咋了?你最近背着我干缺德事了?”

    “我是认真的。”leena的眼神像冰冷的月光,“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

    “没有这一天!”沐颜站起身,头脑一片混乱。

    leena沉闷闷地灌了一口咖啡。

    “生死不由人。”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沐颜嘴角微颤,手指不停地拉着桌上的餐布,“你不是说,都治好了吗?”

    “嗯。”

    “那你......”

    “我想让你去跟一个人结婚。”leena忽然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小颜,我的病还需进一步根治。你也知道,我们研究所得罪了许多人。这段时间我生病,我担心他们会因我而报复你。这个人,与你只是契约关系。他不会伤害你。一年以后,你们的关系会自动解除......”

    “不。”沐颜摇头,“我不需要。”

    她需要的,是留在leena身边,陪伴leena治病。

    leena的肺病,老毛病了。从前只是咳,后来咳着咳着,突然吐出了血。沐颜干看着难受,却又无计可施。leena的肺病无法根治,因为她的肺病,是由一种病毒引起的。至于是什么病毒,何时染上的,沐颜不知。leena只让沐颜知道这些,其余的,一概不让沐颜碰。即使沐颜是医生,即使沐颜三番五次的来纠缠她要给她看病。她拒绝,后来更是不让沐颜提。她说,人自有命。

    “小颜啊,你还记得你还欠我一部剧吗?”

    “记得。”

    “那这部剧,就由你来演吧。”

    听说,leena是用几颗特效药,换来这份协议的。

    秦承骁的母亲因为腿部神经问题,坐了几年的轮椅。秦家四处求医无果,最后只能接受leena的这份要求,才换来医治。而leena的LE研究所,因为这些年的行事风格,也得罪了许多达官贵人,常被人四处陷害。先前研究所还出了内鬼,被暴露行迹,差点惨遭灭门。那事以后,leena便开始筹划起这份协议。

    秦家实力不容小觑,是全球三大家族之一,底下还有一个mark组织,生意庞大。三年前秦家老爷秦乔峰去世,于是二十三岁的秦承骁上位。外界对这位秦家大公子的评价是人狠话不多,俗称活阎王。

    听闻人帅多金,但可惜,没有流出过任何一张照片于外界。

    所以听闻只是听闻。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小姑娘原来会唱啊。”司机打趣地回头,一副惊诧表情。

    “好久以前经常和朋友一起听。现在没听,都不会唱了。”

    “这么好的戏,要多听嘛。”司机笑着将声音调小,于是爽朗的笑声忽然响起,与这场凄凉戏,怪异的搭配。

    这么好的戏要多听嘛。

    沐颜忽然沉默。

    朱弦已为佳人绝。她不知道该怎么描绘这种感觉。落寞?孤独?愤恨?leena的死是突然的。她以为就算死,也该死的宁静些,结果一场大火,烧没了所有。那天晚上她堵住秦承骁的路,声泪俱下地质问他,“那个杀死leena的人,是不是你?”没有证据,却怀疑是他。因为只有他,才知道LE研究所的地址。

    质疑别人的代价便是失去信任。即使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天天见面。那天的秦承骁只丢下一句“我们秦家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后,便不再说话。

    不说话,不是不会说,而是不想说。

    既然是莫须有,那就算再清白终究总要染上一层无来由的灰。

    所以,她很惭愧。

    但,也很痛苦。

    leena走了,LE研究所没了,她与秦承骁的关系,也尴尬。

    烦乱的生活,沉闷的人生,忽然压的她喘不过气来。那段日子,天是沉闷色的,空气也是混浊的,她的世界里,只剩昏暗的灯光与零散一地的鸡毛。一种看不见的仇恨,忽然图绘了她的行动。

    她坚信,LE研究所的毁灭绝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刽子手隐匿于黑暗,而她,暴露在太阳底下,手无寸铁。她常常思考那天的leena,是不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她的存活,或许是leena他们拼尽全力才换来的结果。

    毕竟,特效药,哪里这么好研究呢。

    可是,一个人的孤独与死亡,有什么差别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是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或许这就是差别?

    戏,她已经不想听了。剧,她也不想演了。《帝女花》的凄凉,应该在昨日。帝王时代已不复存在,现代的悲欢离合却大抵相同。忽然想起,leena从前问她幸不幸福。她以为她是幸福的。死里逃生,又遇恩人,她何来不幸福?

    只是,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她的幸福,只是活在戏里。她扮演的只是角色,下了戏台,她就是她,谁也不是。即使戏唱的再好,演的再好,那不过都是活在角色的阴影之下。

    谁若当真了,那就是真的输。

    “落花满天蔽月光。”

    戏还在唱,沐颜抬头,却发现月光根本不存在。

    月亮本来灰沉沉,所有的皎洁,都是借了太阳的几束光。它,不过就是个太阳的替代品。在黑夜时替太阳留住影子,做个幕后人。天亮了,它就要退场。没有选择,因为这就是选择。

    太阳那样毒辣,沐颜却觉得,眼角有些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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