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居。

    裴府今日张灯结彩,各处都热热闹闹,惟有北辰居一如既往的冷清。

    每一年裴老太太的生辰,裴庭芝为了与其他人错开祝贺时间,都提前一天大清早到叠翠居给老太太奉上生辰礼物,祖母不在意他,其他人厌恶他,但该做的礼数,他向来做足。

    送完贺礼回来,裴庭芝便闭门不出,整日在书案前看书,四书五经早已翻阅多次,但每每重读有新的领悟,便是他内心难得感到喜悦的一刻。

    青竹伺候裴庭芝多年,虽然主子的心思他向来看不透,但他能看出来主子唯有在读书时才最放松,脸上的笑意最真。所以,尽管书案旁食盒里的饭菜早就凉透了,他也没有出声提醒,裴庭芝读书时不喜旁人离他太近,他只好在门边看着无声地叹气。

    这时,门外院子大门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一般没有人会这么晚来访北辰居,青竹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站着没有动。

    不一会儿,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声音比刚刚加重了一些。这时连裴庭芝也惊动了,示意他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哥哥,你在里面吗?”青竹还没走出院子,便听见一把甜美软糯的女声传来。

    青竹小跑着过去,一开门边看到一位小少女亭亭站着,梳着垂挂髻,发间插着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簪子,穿着晶粉间淡蓝色的襦裙,身姿纤细,玉雪可爱。

    “是......四小姐?”青竹辨认了一会,裴柔安以前深居简出,前几日听闻病愈了才出来走动,看这装扮和身量,应当是四小姐了。

    “青竹,我可以进去吗?”

    小少女笑眯眯的,两个梨涡若隐若现,语气温和有礼,青竹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但裴庭芝向来不喜吵闹,平日不让别人随意进北辰居,尤其是在读书的时候,于是有些为难。

    “四小姐。”微凉的声音传来,裴庭芝踱步出来,他神色淡淡,身着玄色常服,愈衬得肤白如玉。

    “来找庭芝何事?”

    他既不以兄妹相称,也不唤她的名字,语气冷淡。裴柔安感受到了他此时的不悦和对她的疏离。

    “哥哥。”裴柔安决定自己来消除两人的距离,于是亲昵地说道:“你用膳了吗?我拿了很多好吃的菜过来跟你一起吃。”

    好像怕他不信似的,她一个个地报起了菜名,“有烤羊排、红烧狮子头、龙井虾仁......”

    “我用过晚膳了。”他淡淡地看着她,目光里尽是疏离。

    裴柔安突然觉得自己吵闹,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先是被拒门外,又被拒共进晚膳,自尊心有些受伤了,但她仍然鼓气勇气,试探性地问:“外面有点冷,我可以进去坐坐吗?”她仰着头看他,露出苍白的小脸。

    “今天太晚了。”裴庭芝温和地行使逐客令,“青竹,你提上纱灯送四小姐回去。”

    裴柔安失望地低着头,后脖露出一片细腻的肌肤,在莹白的月光下,显得异常白皙。她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迅速地塞到他手上,不等他说话就转身跑了。

    青竹提了纱灯,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

    裴庭芝站在院子门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秋夜微凉的风吹来,他的手心传来白瓷瓶的余温。他摊开手掌,一个小小的青花薄胎瓷瓶躺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液体晃动。只要他的手稍微一侧,那小瓷瓶便会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破裂声。

    他低头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收入袖中,转身回屋。

    朱窗半开,沁来阵阵凉意。

    裴柔安近来已经很少睡到日上三竿,但她迷迷糊糊总觉得睁不开眼睛,脑袋快要裂开似的,喉咙像火烧一般,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若若似乎也发现她的异常,过来挽起纱幔,见她脸颊通红,嘴唇干裂,于是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异常滚烫,焦急道:“小姐,你发烧了,我去请大夫。”

    裴柔安艰难地睁开眼睛,声音嘶哑,“若若,我好难受……”

    若若见她难受得紧,忙让院外的粗使丫头去请大夫,自己留在身边照顾。若若把她扶起来靠在枕头上,倒上温水喂到她唇边,安慰道:“许是昨夜夜里冷着了,喝几剂药便好了。”

    裴柔安的病情近来才有所好转,可身边真心关怀她的人都未曾真正放下心来,五年前那个道士的话,重重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裴老太太一听说安乐居请了大夫,也匆忙赶了过去。

    疏散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透下,点点洒在窗台边。

    裴庭芝正站在案前练字,雪白的宣纸展于书案,被尺状的玉阵纸压着,他笔下的字遒劲圆润,骨力内含,可他仍觉不满意,一句“终日乾乾,与时偕行”被他写了又写,达数十次之多。

    青竹立于一旁磨墨,心知这是裴庭芝的头疾犯了。每每头疾发作,他便不停练字,而且神情专注,神态自若,旁人根本发现不了。只有比平时略慢的笔速稍微透露出书写人正忍受着疼痛。

    青竹打算寻个话头转移主子的注意力,“主子,青竹觉得四小姐挺好的。”

    裴庭芝仍然垂着眼写字,“怎么好?”

    青竹认真想了一会,细数道:“摸样好,性情好,最重要的是,她对少爷好。“

    “她怎么对我好?“

    “她昨晚特意来给少爷送晚膳,送药呀。”

    “送饭、送药,便就是关心吗?”

    青竹蓦然想起五年前,学堂的考试在即,裴老太太为了让孙子们补充营养,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读书中,便让膳堂每日中午做好三荤两素,直接送到各位公子小姐的住处。可大公子裴庭柏嫉妒裴庭芝屡屡考得比他好,便收买了膳堂的火者,在裴庭芝的饭菜中下了泻药。

    再有,裴庭柏和裴柔真两姐弟每每闯祸,便想方设法地推脱在裴庭芝身上,累他多次受到家法的严打,随后还好心地送来金疮药,药里却掺了一半的辣椒粉。

    诸如此类,多不胜数。从小在府中遭受这些虐待和玩弄,自然再难信任任何人。

    往事历历在目,青竹一时沉默不语。

    可细细回想昨晚的情景,青竹还是诚恳道:“我瞧昨夜四小姐的神情,是真的关心你,不似有假。”又想起送她回安乐居途中时,她双眼泛起的水光。

    “后来四小姐还哭了呢,少爷你昨晚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有一天被蛇咬了就以后都怕绳子。“

    “我娘曾经说过,不可因为有人对你不好,就拒绝其他人对你好,那不就因少失大了么?”

    “少爷读的书多青竹多得多,青竹都明白的道理,少爷难道不懂吗?”

    裴庭芝在他倒珠子似的话语中阁了笔,头上传来的痛感貌似有所减轻,他扶了扶额道:“你不是孤儿吗?”

    青竹摸了摸后脑勺,少年气的脸上扬起一抹笑,“我猜的,天下的娘亲不都希望有人对自己的孩子好么?”

    谈话间,门外有老嬷嬷的声音传来,听着像裴老太太屋里的嬷嬷。

    青竹赶紧出去迎进来,那嬷嬷道:“三少爷,裴老夫人有请。”

    叠翠居。

    裴庭芝到时,裴老太太还在垂问李大夫,见他来了,便收了话头,让大夫退下。

    “祖母身体不适么?”裴庭芝问道。

    裴老太太手上还拿着念珠,她往手腕上缠了几圈,叹息道:“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不像安儿,年纪轻轻却……”她眨了眨眼,眼中似有泪花。

    老嬷嬷赶紧上前劝慰:“老夫人,刚刚李大夫说了,切勿忧思过度。“

    裴老太太点点头,看向裴庭芝,“庭芝,听说昨晚安儿去了你的北辰居?”

    “是见过一面。“

    “这孩子以往也不见与谁亲近,倒是与你投缘些。“裴老太太第一次认认真真端详这个孙子,他的服饰远不如裴庭柏的华贵,但面如冠玉、温润从容,难掩风华。如果没有他爹那段丑事,如果他是堂堂正正裴府夫人的血脉,也许他才是能护裴家百年根基的人。

    “安儿既然喜欢你这个哥哥,我希望你能对她好。”她顿了顿,似乎陷入回忆里, “安儿的娘亲去得早,又自小病弱,她爱做什么,我们从不拘着,只要她开心。她也懂事乖巧,从未闯祸添乱,是个好孩子。”

    裴庭芝默默听着,却不表态。

    静默了一瞬,裴老太太轻声问:“庭芝,你怨祖母吗?”

    裴庭芝走出叠翠轩,秋风拂面,暖阳初至,不知不觉便走到安乐居。他站了一会,轻轻叩了门。

    很快就有人过来开门,若若见是裴庭芝,躬身行礼,说道:“三少爷,小姐病了,还没有醒来。”

    “我来看看她。”

    裴庭芝举步进门,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若若挽起纱幔,只见昨晚还笑着报菜名、给他塞金疮药的小少女,此刻双目紧闭,小脸苍白,奄奄一息地躺在拔步床上。

    “她怎么了?”

    若若便把今早起的状况一一说明:“小姐昨夜感染了风寒,今早突然发起高热,好不容易吃了小半碗粥又全吐了,还牵扯起了气喘症这个旧疾。方才李大夫来给喂了颗参丸才顺了气,睡过去了。”

    裴庭芝看向拔步床边的小几上正放着大半碗浓黑的汤药,若若不等他问便主动解释道:“李大夫吩咐煎服的药,可小姐昏睡着根本喂不进去。”

    若若本就担忧极了,说到这里泫然若泣:“小姐感染风寒怎么就这般严重呢,难道那个道士说的是真的?”

    裴庭芝听她话中似有隐情,便问道:“道士?说了什么?“

    “五年前,老夫人曾与小姐去宝佛寺礼佛,途中遇到一名道士,他说小姐福薄之人,活不过十六岁……“

    “荒唐!“裴庭芝皱眉打断,轻叱道:” 此等乱言乱语,莫要再提。“

    若若慌忙应诺。

    裴庭芝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端详着病中的小少女,她似乎在梦中也极不安稳,额头不断沁出细汗,眉头也蹙了起来。

    是做噩梦么?裴庭芝用袖子轻轻揩去她额头的上汗珠,隔着衣袖也能感觉到额头依然发着高热,只见她嘴唇动了动,含糊说了几个字。

    “什么?“裴庭芝问她,却久久得不到回应。他摸了摸小几上的药碗,还温热着。他俯身打算把她扶起来喝药时,她唇间含糊溢出的几个字像闪电一般钻进他的耳朵,这回他听清了。

    她说的是:“裴庭芝,你会没事的。”

    裴庭芝身体僵了僵,转头盯着她紧闭的双目,目光似乎要看穿她的灵魂。

    她的梦,也与他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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