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郡主府出了事,我便叫人过去打听。等天色大亮,回宫的人进来禀告:府内少夫人没能挺过去,卯时刚过断的气。孩子生下来了,郡主娘娘抱着哭呢。一家子乱得很,小衡王爷也在,安慰手足无措的二公子。

    听见有人死了,总觉得不吉利,不自觉皱起眉头。阿松又说,天亮后,只怕有人去吊唁,小衡王妃是肯定要去的。我明白他的顾虑,羽林卫围着郡主府不妥当,叫众人看着觉得古怪。娄姣姣死了,她不会再说话,而郡主府的其他人,他们只会如释重负。我命阿松代我问候郡主娘娘,另外悄悄撤走羽林卫。想了一下,又派他去通知柳家武馆,只有大宝会认真操持他姐姐的丧事。

    这件事并未在宫外引起波澜。大宝进宫后,告诉我棺柩会送到他父亲的地方落葬,郡主府没有意见。我没说什么,让他去内廷告诉小冰。虽然宫外没人在意,小冰却深受震动,她一紧张就发红疹,浸了两天药浴,非但没好,受凉后又发起烧来。

    回宫后的这些天,我的心思都想着北庆牧场。小冰一直生病,此事就没告诉她。她没法下床,可我照旧去琼华宫过夜,睡在一屏之隔的长榻上。每日她指使宫人到中殿门口等着,我同文官说完话,或者同武将练好刀,那派来的影子一晃而过,我就知道该去看她了。因为通身雪白,生了那样一片疹子难免触目,她经常撩起头发,叫我数数后背还剩多少没褪掉。我越数越多,把她弄哭,我心里就高兴了。有时夜里痛痒难耐,她就咒骂闵家老二又蠢又坏,他这种人干嘛学人娶妻生子。夜里骂完后,早上传人进宫,当面又骂一顿,这才心里解恨,自己躺着直喘气。宫人们伺候她都小心翼翼,脚趾碰到面盆架,吱地一声,能把大伙吓一哆嗦。好不容易熬过十来天,终于烧退了,红疹转成暗色印子,她又神神叨叨,成日对着佛龛说话。

    这日绣坊的人过来,捧着一匹素缎给她瞧。因为身上皮症整夜发作,折腾她睡不好觉,她开始数落衣料不够好。孙姑姑说这是旧年的吴江蚕丝,不参杂线,直接织成的素绫,拿它做套寝衣,一点不磨皮肤。

    我坐在一旁看,接着说:“不如多做几套,皇后的贴身衣物都换了吧。”

    姑姑说:“可惜就这么一匹,做件寝衣差不多了。这类东西做不成夹袄裙裤,库里存的不多。”

    小冰的手搭上柔软丝缎,手背还留着昨晚抓挠的痂子,过一会儿,她说:“拿这个做件寿衣吧,赶紧做完,送到安福郡主府,给表姐穿上,好送她上路。”

    孙姑姑转头望着我。我见她逐渐清明的脸色,知道这场折腾算熬到头了。她安静不少,皮症退去,胃口好了很多。我放下心,大部分时间又用在中殿。

    郭池寄给我一封信,自从春汛决堤后,他头一次联络我。他自己身体很好,只是郑大人的手臂给铁钉扎了,又泡着脏水太久,伤口愈合不好,人也虚弱。如今白天夜里,他总要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全,大概冬天之前,他们都无法回来。

    接着有这么一段:“陛下,铜雀台沿洛水铸成,原为一座瞭望台。石台建于水势高地,旁有一尊黄铜孔雀,故而得名。附近平原广阔,许多村庄星罗棋布,渐成水路要塞。只是连年战乱,这里凋零得厉害。朝廷委派保定侯驻守,他将沿河沿支流区域全部圈起,更像一座闭塞的城堡。我不知该如何描述,但此地与京都是两个世界。人们惶恐又凶恶,到处是漏雨的茅舍,吃食只有玉米面和红薯。每月补给的几车粮食,还未清点分送,就遭人一抢而空。陛下,如果我能像前桥阁的人那样说话,千万别让你的子民贫穷。贫穷像身体的毒瘤,比一刀毙命更可怕。”

    信的末尾,他问我要了几味药才,以及两车过冬衣物。他没提河道的事,大概明白正式的公文会写,这封信算是私语,吐露自己的真情实感。等我折上纸,正好韦伯林进屋,中秋节朝廷放赏,他来与我核对一遍。

    安福郡主府办着丧事,那些团圆糕饼、大红锦缎就不送了。金库打好一对长命锁,准备给孩子送去。他一向设想周到,让我挑不出毛病。接着又递一份的礼单,手一抬,竟有几十页,连绵折叠,全是赏给宗亲贵戚的节礼。

    他见我慢条斯理翻开,半天也没在最后盖印,就笑道:“陛下,这些都按照往年旧列给的。保定侯那里不要别的,只要酒,那些琥珀酿美人醉,库里有的,就拿些给他。”

    我微微笑道:“好啊,哪天喝得他一命呜呼,你们也算功臣了。”

    他又说:“冯坚府上清理干净,各房都贴好封条。只是后院还剩许多家奴,将他们送回去,侯爷那里不要的。不如叫城里各户看看,看中的就签个身契,总比叫人四处流落好。”

    这些由你们做主,我不在意,继续看礼单。

    他随我的目光解说:“这项是给雍州的文房雅器,蝉翼纸、斑竹筒、花尊香炉,当作陛下给学生的贺礼。另赏庐江郡守十个吉祥如意锭,一架山水屏风,春汛时他们给河道帮过不少忙。元老师在岐州养病,送他两支老参。其他家皆是肉粮布帛,只按品阶或多或少。”

    我仔细看了,叫他给郑老四的夫人加送一份。

    他连忙说:“是的,臣也这样想。不过没有先例,尚不敢开口。”

    “为什么卢文七家也有?他家有得赏的先例?”

    韦伯林正色道:“从前没有,不过如今他与陛下是连襟。”

    我拿起笔划掉:“等他回来,我亲自赏他。这项当你没提过。”

    他低头道是。见我依然未盖印,疑惑问:“陛下,还有何不满?”

    我摇摇头,盖上鲜红的印子,好似我恩赏天下的证明。

    下午的时候,王琮一行人从雍州回来。他们多留半个月,是奉我的命令找雪莲。尤七曾说过,此花性纯味甘,滋养心神,使人心顺气和。小冰不能动气,吃这个正好对症下药。而且,我心里盘算过,既是她家族带来的病,雍州特有的奇花,或许能治好她。只是这花长在悬崖璧上,十分难找,这次找了半个月,总共不过三支。不过我依然高兴,命人先拿给尤七看,自己往琼华宫走去。

    琼华宫向来清静,如今皇后身体抱恙,宫人更不敢打扰。我走到正门,只有孝姑一个守着,她告诉我卢夫人一早就来了,关着门,同娘娘说到现在,午膳都未传过。

    我大致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寝殿门槛,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哭诉声。她立刻发觉我的身影,眼神回转,示意姐姐别哭了。香炉照旧点着,她又不能吹风,门窗紧闭,屋子里怪闷的。

    卢夫人想对我申诉,不过被她妹妹喝止,她激动时那股怪异的疯狂劲又来了。等到外人离开,我喊人传膳,按时吃饭才能按时吃药。

    “你的病还没好,我会通知绿营的人,先不要叫人进宫看你了。”

    她的目光盯住我的脸:“你不告诉我这件事,是害怕我会为难你?”

    “你一直为郡主府的事苦恼,我就没说了。”

    她坐得稍远些,似乎在揣度这话真假,接着又问我,打算如何处置她姐夫。

    我双手抱胸,他不适合担那样的责任:“小冰,你懂不懂,有的人天性软弱,比如郡主府那个。卢文七也是这种人,为善为恶,都不够坚定。把他放在要职上,会害了咱们。先前我过于轻率,才放他过去,今后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她没有反驳,漆黑的眼珠盈盈烁烁,过了半晌,她才开口:“那么叫他老实待在内城吧,我会看住人的。”

    我摇头:“我得打他三十廷杖,还得叫赵拓看着,打完才能放人。尔后叫他回巴陵去,他是你姐夫,下半生总归衣食无忧的。”

    小冰却说:“他没有你的筋骨,几十大板下去,人都废了。去了南方,那姐姐怎么办?陛下,他若肯安分守己,让人留在城里吧。”

    我继续摇头:“不行,这件事由台谏捅出来,他们盯着呢。我不能因为偏私,叫人抓了把柄。从前军中的教训,将领叫人抓住把柄,从此无威信,士兵们就不服命令了。”

    她知道我心意已定,夹了一块豆腐干嚼起来,眼睛只看鼻尖,半天不同我说话。我不信她会真的生我气,卢文七算什么东西。拉过椅子,端着药盅,等她吃好饭,再哄她喝药。

    “小冰,”搂住她的肩头,“我坐在中殿够辛苦了,你不为我想想?”

    她瞅着手里的药,抿了抿唇:“那你答应我,除去姐夫,不准牵连其他人。”

    我落下眼角:“牵连谁了?我叫人暗中带他回来,不就是为保护你们。”

    摸了摸碗壁,药都凉了。她不肯按时喝药,这病总好不了。她不懂我内心的期盼么,一点不为我着想,这样无故折腾半个月,她以为受苦的只有她自己。

    “先把药喝了。”托着碗,另一只手紧紧环住她。她眼中却冷光一闪,突然手猛一抬,磕到碗壁,药全洒了。

    外头听见动静,孝姑见我胸口给泼了一片,连忙找衣服帮忙替换。我一肚子气,踹一脚衣架,胸膛起伏,遥想从前的自己,何曾如此耐心对待过谁。那一个拿起沐巾,要帮我擦下巴的汤汁。我一掌推开,刚想发火,见她脖颈和手臂未退去的红印,惊恐之下,眼眶鼻头微微颤动,不得已忍住了。屋里太闷,换好衣服,不再看她,自己就走了。

    守内廷大门的还是绿营那几个,我发了一通脾气,将他们挨个骂一遍。很快王琮赶到,我随即严正下令,皇后在养病,未来不准有人私自探视。王琮跟我出来,知道我心里不痛快,牵来两匹马,一起往宫外奔去。

    “陛下,”他跟着我,一路小跑到城里,“陛下等等我…”

    他在邺城就认识小冰,自然与其他人的语气不同:“你同娘娘生什么气。哎,女人都是难伺候的。陛下别认真斗气。”

    我叫他别说话,放缓马步朝郊外走去。天气渐凉,路边草木露出凄凉的枯黄。枝头老鸦直叫唤,扯着衰败的嗓子,叫得人满头烦躁。今秋的收成不会好,户曹早前提醒过我。这叫靠天吃饭,前桥阁也无法,反而一直催促,尽快处决那个闹事的流民。他叫什么,我连名字都记不清了。突然想起郭池,他和老郑不能出事。不知道闵代英找到他们没有,有他在,他们不会那么幸苦。我早晚要处置保定侯,他凭何多年盘踞一方,搞得民生凋敝。这种靠家族恩荫的人太多,所以才重罚卢文七,小冰怎么不理解。她不理解的事太多,我又无法启齿,她认为我只想要孩子,才逼她每天喝药。

    思来想去,念头又转到小冰身上。叹口气,眺望四周,天色不早,再走就出城门了。王琮想调头回宫,可我今晚不想回去。往南走就是九鹿,不如去山庄过一晚。王琮见我神色疲惫,就说去前方驿站歇歇,他差人回去取点东西,再通知宫里一声。他说总得告诉崔公公,不然老夫人要担心。

    这间驿站挺大,正面一间大屋,后方伸出许多老树环绕,应该另辟出的院落。敲敲门板,无人应答,我们直接推门而入,大屋里没人,桌椅木柜一套齐备,如正常迎客的摆设。王琮吆喝两声,这才跑出一个布衣小子,打量我二人几下,说今日东家歇息得早,请我们回去。

    王琮直接坐下,叫他下碗面条,我们吃了就走。他那副大摇大摆的凌人气势,弄的旁人不好回绝,只好低头应一声。我悠闲瞧一遍挂着的餐牌,觉得挺有趣,看完才坐下。想叫人再烧壶酒,突然后院传出杂吵声,有男有女,男的粗声大气,女的似乎呜咽着求饶。接着哐镗一记,这是铜盆摔地上了。

    换一位长衫老人出来招呼,他说自己是店主人,送我们一笼蒸肉包,还是想打法人走。

    王琮笑道:“老头,你们家里在打女人么?”

    老人连忙说:“不是不是。后院来了惹不起的贵客,咱们只好关门歇业。两位相公,今日怠慢了。你们不用管这事,包上这些东西就启程吧。”

    王琮便问贵客是谁。老头不肯说,他来了兴致,站起身亲自去看,慌得老头使劲拉住他。

    “大爷,别去瞧。”老人说,“后院是韦家两头祖宗,捆着奴才教训,说要拉到玉泉山去。”

    王琮随即瞧我一眼。我知道是谁,那两个犯了事,应该禁闭在家,怎么又跑出来了。原本心境沉闷,不想见他们,示意王琮坐下,吃完面就走。哪知又哐镗一记,不知什么又砸了。

    王琮忍不住问:“奴才犯了什么事,跟宰猪似的?”

    老头说:“听闻是刚买的,两个极标致的姑娘。大爷,听说过西垣巷的保定冯府么,他们家败了,家里能入眼的奴才,自然跟猪似的,放在集市上卖了。”

    放下筷子。后院男人的吆喝声越发猖獗,夹着不入流的淫词亵语,一半威逼一半调戏,光天化日,杂音都传到我耳朵边了。

    这两个畜生。

    我叫王琮把人带过来。谁知有女子大呼一声,接着男人们都纷纷呼喊。我刚站起身,只见一女子持柄长刀,竟挟持着韦家老四,从后院往正屋倒退走路。刀刃亮晃晃,硬生生贴住肉脖子,自幼娇生惯养的男人吓得面色惨白。那场景,我忍不住要笑。

    这时持刀女侠叫:“小妹,到我身后来。”

    还有一个小姑娘,跌跌撞撞跑进大屋。她们应该受过不少苦,露出的膝盖一片青紫。背上的衣衫全给抓破了,可女孩顾不上,披头散发,只想逃离面前的魔爪。

    店家知道情况不妙,大呼:“我的老天…”

    背朝我的女人才转头,未料身后还有人,一时愣住。韦家的老三老四立刻认出我,如同耳边点了炮仗,顿时吓傻了。屋里寂静片刻,还是女侠反应快,对自己小妹说快跑。于是小姑娘朝大门跑,我离大门不远,一把提起她。

    王琮对那头说:“姑娘,把人放了,他们不敢为难你。”

    握刀的女人不信他,对我喊:“先放了我妹妹。”

    我就说:“你到我这里来,带你妹妹一起走。”

    她依然不信。我朝前几步,老三立即示意众人往后退。女子见他们惧怕我,犹豫好半晌,终于缓缓松手,向我的位置靠过来。这时老四没了辖制,哭喊着找他的三哥。他们都认识王琮,此刻大叫:“王兄弟,我脖子断了,问你要外伤药呢。”这话一出,女子知道他们彼此认识,以为我们都是一伙的。

    她已到我面前三步之遥,手上提刀,眼神愤怒。我手上还按着另一个女孩,她突然举刀扑过来。

    “小妹,快跑。”

    那疯女人朝我的臂膀砍,我只好推开女孩,侧身让过。她扑个空,我从后抓住她手腕,将刀扣下。王琮吓得,连忙奔过来。女子见胜算全无,刚才的愤恨化作痛苦,突然满眼泪水。她的手腕簌簌发抖,叫我真实感受到她的痛苦和绝望。我不自觉送开手,在所有人未作反应前,突然迎面挨了一巴掌,力道之重,我给打懵了。

    “你们这群畜生。”耳边嗡嗡,只有这句话。

    如店家所言,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仔细看着她,尘垢污泥掩盖不了她的姿色。四周越发吵闹,一帮畜生围着我。摸了摸嘴角,我都被她打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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