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绵水夫人的状况很不好。我到国公府探望,她勉强坐着,像一团瘪塌的棉花。她早忘记我是谁,有时喊镇国公的名字,有时喊孩子的名字。巴掌大一碗粥,她咽不下几口。尤七说她时间不多了,眉角落寞,表示早点离去对她也许是解脱。

    等老人离世后,镇国公府也将不存在,这个爵位是因为绵水夫人保留的。未来若拆掉大门的匾额,积年的灰抖落,那景象想着就凄凉。而展眼望去,满世界有谁配得上这个封号,能助我再次安邦定国。

    我发信叫怀东回来。尚未接到回信,铜雀台的信已来了两次。闵代英与我频繁联络,先报告这月春汛的水位,让我不必担忧,接着感谢我在朝堂庇护他,又盘算如何尽快找出计小涂。

    “拔除赖头帮人,必然得罪朝中贵人,臣尚未遭受报复,多谢陛下竭力维护。每月拨付之河工款略有迟滞,望陛下督促户曹。余者用度臣尚可自理。另有赖生鳞计小涂之流并未根绝,于我私心甚忧。铜雀台邪风四逆,善恶无分,忠奸莫辨,臣不愿此风侵蚀九州…”

    折上信纸,赵拓与韦伯林正好进来。

    韦伯林见我手中信,便知铜雀台又发密函,遂叹气道:“陛下,请勿只听大公子片言。昨天老父还问,今年春天侯府怎么不寄问安贴,老侯爷的膝盖用什么膏方,怎么没个捎信的。臣都不敢告诉他实情。”

    我望着赵拓,笑道:“卿家觉得保定侯府算不算渎职罪?”

    赵拓见状,低头说:“侯府于洛水之战有功,即使后来疏忽管教,也算功过相抵了。”

    疏忽管教。他任由赖生鳞杀了不少人。白条,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女子,供他们买卖,当作物品亵玩。所有与他们沾边的东西,都要一起堕落。

    他俩品察我的心意,似乎真想治冯坤的罪。韦伯林到底念旧情,又劝:“侯爷老迈,的确糊涂。毕竟他为社稷流过血,陛下念在他忠心耿耿几十年的情分…”

    我转过头:“原来忠心是可以抵消一切作恶的。”

    赵拓饱读诗书,大道理懂的比我多,此刻有些脸红,尔后说:“自然不是。仁礼安邦,德义治世。这些臣都明白。”

    我不愿于口头过分相逼,只令他二人协助闵代英治理洛水,他要钱或者要人,京中不要阻拦。

    韦伯林听了,笑道:“这是当然的。陛下如此器重大公子,他只任工曹散官实属委屈。前几日同褚老议论,他也说这孩子出乎意料的能干。”

    我知道这是试探,不大愿意回应这种试探,就说:“他开罪不少人,先别升职了,免得旁人更眼红。”

    这事便不提。韦伯林又说,他们刚从镇国公府回来,携家眷拜见了绵水夫人。赵拓年轻,老夫人见到欢喜,他与自己娘子二人,如孙子孙媳妇那样磕了头。老夫人只当怀东回来了。

    韦伯林感叹:“可惜这国公府的爵位不能接续。怀东倒是个好孩子,不知陛下想怎样安置他?”

    他驻守永昌,我想封个抚镇将军衔给他,原有的家产田地就不做变动。只是这事未对外人提过。

    正琢磨如何启口,赵拓已接话:“陛下,怀东太年轻,未经战事,未领军功,封大将军衔已然勉强。若再享公爵恩荫,军中人心是否会有不平?”

    谁告诉他这个的?又一想,皇后常去国公府侍奉汤药,必然是她说的。

    韦伯林见我神色:“陛下,看来此事是真的。”

    咳了一声:“镇国公府虽日暮西山,但我不忍苛待它的子孙。”

    韦伯林肃声:“臣不敢有异议。只是分封大将属一等国事,还请陛下先于阁中商议。”

    确是我理亏,给他们撞个正着。只好推说此事尚未作准,等绵水夫人身后再提。

    赵拓不依不饶:“陛下厚待卞府,想必是钟爱皇后的缘故。恕臣直言,这份恩典是不是娘娘的意思?”

    我笑道:“你管的还挺多。这是我的意思。当年父皇叫国公爷向西征讨,弄得他一去无返,弄得他们一家骨肉分离,你们心里都清楚。如今我补偿怀东也是应该的。

    韦伯林推一推身旁人的胳膊,向我笑道:“陛下仁厚,是臣子们的福气。如何给怀东进封,容属下想一想,既不委屈他,又要让其余人心服口服。”

    后来小葵进屋给我换衣服,刚才的对话他全听见了,悄悄笑道:“赵大人说话这么大声,逮着一件小事,管到陛下头上来。”

    我无奈摊开手:“他是言官,不让他说话,就是不让猴子上树。你去琼华宫时不要提,这几天皇后的心情不好。”

    果然老夫人没能支撑多久,大约四月中旬,有一晚她突然没了气息。小冰从不相信她的姑奶奶会溘然长逝,前一天晚上还在研究药方。我叫报信的人回去,自己坐到她身旁,缓慢透露这个消息。她不愿相信,激动地想亲自去看。我不让她乱跑,好不容易才按住她。不知何时起,她的悲痛能轻易使我悲痛。她与这位老太太的相处并不多,但她连接着她少女时的美好记忆。那些温馨的岁月,宛如午后的阳光晒落金灿灿的麦穗田,她的亲人都藏在里面,风吹起回忆,就能闻到麦子香。如今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她倚着我,抓住我的手,把心里的钝痛传给我。

    其实这段时间我本该兴奋且期待的,因为白条的产期临近。但绵水夫人的离世笼罩着京都。怀东无法赶回来,丧仪由士荣夫妇打理。他知道皇后的心意,挥霍人财大肆操办。有时夜里静悄悄,我恍惚能听见小沙弥的诵经,或者男人女人在哭泣。镇国公府的那条街让人挤满了,远亲近邻都赶来吊唁,另有过路的陌生人,皆驻足瞧一会,那些留着花白胡须的老人,往往满眼泪水。原本只是小冰的悲痛,如今却弥漫至整座城,那些不经意的叹息,都能使我动容。

    头七过后,我坐在春风楼与尤七饮酒。他是他们那一辈的兄长。他和绵水夫人自幼给南宫氏收养,他有医家天分,而老夫人喜欢舞刀弄剑。长到十六岁,她看上黑弩营的一名长手大汉,就是后来的镇国公。这桩婚事弄得冒八很生气。出嫁那天,是尤七送她上花轿的。

    我说:“其实老夫人的这辈子算值得了,这么多人惦记她。可惜我没见到镇国公的样子,当年他是怎么死的?一直没人细说过。”

    尤七抬眉,尔后说:“他奉旨远征西州,想拿下鼓城,没想到事与愿违。马蹄陷入泥沙,迷了路。后来被禺国人的骑兵围住,全军覆没。”

    我想了想:“长途跋涉,去征讨异族,原不是明智之举。”

    尤七笑道:“当年大家不是这么看的。老主刚即位,安西都护府叛乱,鼓城是通关要塞,国公爷不得不去。”

    从前问前桥阁,他们也是这样回答的。我依然无法理解这场征讨的初衷。如果是我,我不会让自己的爱将去冒险。

    尤七看出我的心念,遂笑道:“我知道,陛下对于自己的东西很爱惜。”

    喝过几杯酒后,心底的话冒出来,不知小冰的身体调理得如何。今年冬季,我命人去雍州悬崖采摘不少雪莲,制成药膳,足够她吃很久了。她何时才能同普通女子一样,为我生儿育女。听闻我把雍州的雪莲拔光了,尤七那撮长长的胡须抖动起来。

    “陛下可知那种花为何长在雍州?”他笑道,“南宫氏原属前朝遗脉,我想小冰没有隐瞒你。金雀王朝看重血统纯粹,王室之内近亲结缔。延绵两千多年,如条狭窄的小溪流,不与它处交汇,很干净也很虚弱。”

    他摸着一盏酒杯杯口的缺陷:“到某个时期,帝后发觉生育艰难,子嗣稀薄且带病。这时有人从西域引入一株奇花,呼之生命之花,五色叠辉,吸日月精华。我也不知有没有用。反正金雀朝一去不复返,但国花保留下来。开辟雍州时,有人将种子洒到山上。这些年看着,这花只生出雪白花瓣,没见什么药性,只长像好看罢了。”

    我也明知一株花起不了作用,只是不愿小冰重复她祖先的命运,虚弱且病态。

    尤七见我沉闷,将杯子的缺陷转过:“陛下,铁麒麟与金雀百年交融,您的身上也有相同的血。”

    给过烫的酒呛到。这时王琮从楼下跑上来,伏到我的耳边。九鹿那里递信,白条姑娘要生了。

    “不是要等到下月么?”我问尤七。后者连忙起身,催我一起过去。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心里直犯嘀咕。往九鹿的大路挤着人,两侧插满黑金条麒麟旗,旗下设香烛供品,这是在送别绵水夫人。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担心孩子,还是担心白条。我在担心小冰,还是担心自己,或者担忧未来。马车陷入人群,很久才驶到匝道,到达九鹿时,发觉自己满身是汗,两个接生婆子迎面出来,尤七上前问究竟,我径直去看白条。

    白条同我一样,满身是汗。腹部那只高高耸起的圆球,仿佛什么千斤重担,压得她透不过气。她看我一眼,没认出来,再看一眼,然后说,这么久,你怎么不来见我。我的手搭在榻边,她一把抓住了。

    父皇的嘉宁皇后就没生过孩子,父皇的孩子都是普通宫女生的,包括我自己。这样还早夭两个。英王是正统嫡出,他没活过二十岁。虚弱且病态,这几个字如鬼魅,盘踞我的心头。

    “白条,”我握住她的手,“勇敢点,就像你打我时那么勇敢。”

    她点点头,痛苦地叫了一声。痛苦的喘息间隙,她挪着唇要告诉我什么。有人劝我出去等,可她依然紧紧拽住我,指甲划过血肉,手背上留出三道血印。她可真有力气,不知她如何度过这几个月的,因为我没来看过她。她什么都没有,但她不缺勇气。我觉得自己难堪又难过,她流的血似乎在指责我。心头纷乱,为这个孩子,不知要付出什么代价。突然某刻,孩子出来了。我呆呆瞪住前方,这不是孩子的哭声么。长舒口气,耳畔清明,终于能听清她反复的哀告,这个孩子是属于她的。

    有人推我至门廊休息,这才发觉已是隔日凌晨。旷野吹来的风,消去一些身上的血腥味。很久没闻血的味道,仔细嗅一嗅,这些血不含一丝虚弱,它会延绵万代的。这时尤七和乳母一起过来。乳母抱着孩子,这毛娃娃怎么闭着眼睛,他不愿看到我么。尤七告诉我白条一切安好,他想让我进屋宽慰她几句,走到门槛,我没有进去。

    “这个拿给她。”我把随身带的印章交给尤七。月牙状的鸡血石,上面刻了年号和我的名字。她一直想知道我是谁。

    日出已过,今日开阁,我需尽快赶回宫。昨天是绵水夫人落葬的日子,祭奠结束,街上商铺拆了白花,恢复往日经营的忙碌。我心情不错,本来就不喜过于隆重的哀悼,不喜过盛的眼泪。有人死去,也有人新生。如今铁麒麟有了新的血脉,此刻我正激动难安。飞奔入宫,迫切想告诉小冰这件事。

    崔流秀满脸深意,拦住我,劝我换件衣服。我闻闻身上的味道,照他的意思做了。小葵从内廷赶过来,说皇后不在宫里,出去了。

    “娘娘同前几日一样,吃完早食,诵了经,带上祭品去国公府了。”

    我生气说:“今天还去干什么?你怎么不跟去?”

    崔流秀连忙回:“他要跟的,娘娘说不用。陛下,她是带阿松出门的。”

    抬起头,此刻冷水敷过脸,我清醒许多。昨晚我整夜未归,她一定差人去找。

    小葵又为难说:“陛下,刚才太后传话,等着您过去问话呢。”

    先不管这个。她带阿松去国公府干什么,绵水夫人已经落葬。我看着面前二人:“你们确定皇后的车是往挽戎大街的方向去?”

    崔老头先说:“昨晚陛下未归,娘娘找宫门的绿营打听,遣了四人出去找,凌晨才有人回来,向琼华宫递了话。今日一早,娘娘如往常一样,说她要去国公府,带的是阿松和昨夜回话的那几人。”

    我连忙冲出宫门,喝令马夫牵快马过来,当下立刻再去九鹿山庄。一脚踩上马镫,小腿阵阵抽筋。真是上辈子欠了小冰,此生受她的折磨。王琮跟着我飞跑,他完全不信皇后会去九鹿杀人。

    “这怎么可能呢…”风卷走他的疑问,他一脸惊恐和疲惫。

    他自然不会信。这女人的肠子只有我看得清。她默默等待白条生下孩子,然后杀掉她。她厌恶她很久了,早等得不耐烦。我以为近日忙碌姑奶奶的丧事,她没心思监视九鹿。没料到她一如既往的执著。

    “陛下别急,幸好尤七留在山庄,她最怕自己家里人了。”

    这样一回再一去,正好接近正午。盛春时节,湖光映山,绿柳拂水。只有我满面怒色,命令所有人围住山庄,里面发生任何事,都不准人出去。自己翻身下马,脚尖掀起一阵土,飞奔至门口,尤七正在哄哭闹的婴儿。

    见我来了,他连忙说:“她把人绑了,要送去佛怒寺,又要剔人头发,又跟小女孩打架,像泼妇似的。我管不住她。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你去告诉她,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闭眼之前,都不要见她了。”

    看来他们吵过一架,尤七余怒未消,两侧鬓毛颤颤巍巍地抖动。

    我由衷感激:“她没伤到人吧?”

    啼哭的婴儿占去老人的注意力,他把孩子放入摇篮,摸摸额头又摸摸手脚。他很怜爱这个孩子,他也会护着白条。

    老人看着我,似有嘲意:“她怕你真生气,到底没狠下心。”

    孩子哭得大声,尤七和乳娘都哄不好。我守在摇篮前,吩咐王琮先去截住他们一行人。

    王琮有些为难,无奈说道:“阿松跟着,他不听我的。陛下,还是一道去吧。”

    我点头,预备披上护肩,刚走至门口,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乳娘着急说:“怎么回事,没喝几口奶,怎么不停吐呢。小脸又涨得通红。”

    转而问尤七,尤七则示意别紧张。他叫乳娘关上门窗,点了火盆,屋子弄得暖和些。众人一听,立刻照做。婴儿的手足露在外,老人先微微按压几次人中,再轻扣手脚的几处穴位。火烧得很旺,孩子没再吐奶,原先微红的脸渐渐褪去颜色。

    “终于不哭了。”乳娘叹气。

    “这样算治好了么?”乳娘又问。

    然而寂静是更可怕的。我的胸口和后背爬满汗珠,伸出手,碰一下孩子的手,他的手很凉。尤七的神色冷峻,他转身,从木匣子里取出布袋,布袋上下各有一排金针。

    “陛下让一让,别打扰我做事。”

    我让开了,坐到很远的墙根。我无法承受即将来临的损失。屋内没人敢说话,只有尤七爷爷来回走动。他走来走去,步伐稳健,让我真心佩服。他跟我说过什么?金雀与铁麒麟,千百年相互结缔,子嗣虚弱。

    这时乳娘尖声惊叫:“流血了。陛下,他在流血。”

    我站起来。尤七的金针刚扎入婴孩人中,鲜血随即从鼻孔流出,沿雪白皮肤往下渗。这场景,比横尸遍野的战场更恐怖。

    我不想再看了,刚要走,尤七在身后说:“陛下别慌,他需要血。把你的血给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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