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过沼泽,面对东野林的路口。县城回来的人禀告,皇后带人去了渔场。到渔场就要穿过东野林。这片树林的左侧是无定河,右侧向东无尽蔓延。此时天已经黑了,没有人从树林回来。我掩住鼻口,因为树林深处飘来诡异的香,那种从腐烂树根处散发的浓烈的气味,混杂了香的臭的和酸的,刺鼻熏脑。粗枝浓叶覆盖头顶,切断了最后一线月光。举起火把,萤虫迎面扑来。能找到的木头都扎上油布,黑夜中燃烧,这样吸引更多的绿萤虫。人互相瞧着,脸都是绿的,跟鬼一样。

    我大步走在前面,急于穿越树林去找小冰。各种猜测如针尖,呲呲戳着脑门,无暇多想,只要找到小冰就好。刚才陷入一大片湿地,给王琮拉出来,泥巴湿漉漉的,抬腿迈步很沉重。可惜马不能用,只能徒步前进。王琮不停劝阻,说等到天亮再找。他真傻,等到天亮,我就找不到小冰了。心里一颤,忽地觉得周围有动静。转身面朝黑夜审视,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好似深陷封闭的黑洞,前后左右找不到出口,风只能原地打转。

    “这片树林往东西纵深,向北的路不会太长。”我腹中搅动翻腾,觉得要吐了,但脑袋还算清醒,提醒大家紧跟火光别掉队。这瘴气一定有毒,早点走出去才好。

    “公子,笔直走。”王琮扶住我,端着罗盘查看,“别走岔路,要是迷路就完了。”

    小冰为何要来这鬼地方?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她觉得自己就能面对世间险恶,从来自信不疑。她一定遇到危险了,否则不会杳无音讯。没有我在身边,她不会害怕么。

    心跳随脚步相同的节奏,我按着胸口,渐渐前方露出星点火光,同时一阵清风扑来。那是树林的出口,终于走出树林了。深吸口气,胃里一阵恶心,直接吐一地。回视后方,大家都面色青白,伏着石头呕吐。深夜,我们一行人撞破寂静,啄食的鸟儿扑腾翅膀飞走了。很快有人迎上来,远处有几处篝火,羽林卫的护肩挂在树枝上。

    我见来人一脸懵懂,而火堆上烤着干粮,怒气涌上心口,只问:“皇后呢?”

    王琮也瞪着他们,大家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张大嘴回答:“陛下,你怎么来了?娘娘早回去了,你们没遇到么?”

    王琮大吼:“北沙呢?你们这帮饭桶!回去扒掉你们的皮。谁跟皇后走的?”

    北沙死了。他们红着眼睛报告,叫计小涂捅死的。临死前嘱咐他们分成两拨人,一拨去捉计小涂,另一拨送皇后回去。

    可是小冰没有回来。他们又说,无定河的水太猛,冲走不少人。他们找人找了很久,一定要给北沙报仇。皇后娘娘是安全离开水域的,并且有人保护,那时天色还未暗。

    若他们原路返回,穿过树林,淌过沼泽,必然与我们相遇。但一路上,我没见到半个人影。风刮过脸,转身望着碎影浮动的幽暗密林。

    “陛下,也许路上错过,天太暗瞧不清楚。也许她已经回去了…”王琮在耳边嘀咕。

    也许她是回去了。我见树上拴了两匹马,立即要回驿站看看。

    “公子,”王琮先抢过马绳,“咱们折腾一天一夜了。你的脸色很差,再往树林里钻,我怕有危险。”

    “对对对,”有人大声附和,“陛下,咱们逮到几个村民,他们指这片林子毒得很,尤其是晚上,有人走进去,出来就成疯子了。挑日照当空的时刻走才好,边走边大口饮水,防着脑袋里有…幻象。”

    “住嘴!”我勃然大怒,抄起马鞭朝人群抽打,“若皇后有什么事,你们伸好脖子,全挂到林子去。”

    众人胆怯,一时无人说话。我去河边接满水,封好水囊,命人将马牵过来。只有两匹马,王琮跟我先行,他命剩下的人点起火把,沿出口向内布置,将树林内的路照亮。我抓了一把萤虫,用素绢包好,挂在马脖子两侧,这样沿途稍微有些光亮。

    王琮见我的神情,劝慰说:“陛下别担心。不过弹丸之地,怎么会弄丢了皇后。”

    是的,怎么可能。印刻在九州万象上的金雀,怎会突然消失。我大口喝水,五味杂陈,心中抑制不住的忐忑,从眼底流泻而下。等找到小冰,我必要把她关起来。

    “有两条路,刚才怎么没发觉。”王琮推了推我,我回过神,睁大眼睛细看。

    此刻我们身处丛林深处,左右茂叶相互倒影,而前后的路又被浓雾拢住。真奇怪,回去的路好像不是笔直的,总有岔路浮现于眼前。跳下马,仔细检查地面,曾经我在南邻的树林中迷路过,懂得沿路留下标记。摸了摸石头,找到来时做的记号,确认右侧那条才是南向的。

    “公子,快上马。”他催促我。我跨上马,突然一阵晕眩,刚吸几口气,发觉手给划破了,而且黏糊糊的,刚才沾到苔藓太恶心了。

    王琮用水浸湿纱布,让我掩住口鼻。我无心顾它,一心望向前方。怎么还没走出去?已经过去很久,是不是走错了路。小冰身陷树林,心里该有多害怕。眼皮抽搐,不停地跳。她对我描述过好几次,黑魆魆的夜空,她在水上漂浮,眼睛睁得大大的,找不到出路。她要找什么呢。当年她找到我的时候多倨傲,像被人剪掉羽毛的孔雀,倔强腾开翅膀,展示自己的美丽。虽然有些东西支离破碎,但南宫世家依然是美丽的孔雀,她对此深信不疑。

    “公子…陛下…”有人摇醒我,我居然在马上睡着了。

    王琮晃着他的手臂,我看清楚了,叫他别晃手。怎么四周的树枝都摇晃起来。马脖子变成绿色的,有好多菜青虫爬来爬去。

    “公子,前面就是出口,有好多火把,府衙的人在那里。”王琮抓住我的肩膀,这时我从马上掉下来了。

    “陛下—陛下—”

    有人抬起我。有人托着我的下巴灌水。我什么也看不清。有人拍我的脸,又有人捶我的背。又拍又捶,我浑身难受,突然吸入一阵凉风,吹得喉头一颤,立即吐出好大一口水。

    “公子…”稍过片刻,这下终于看清了,王琮在给我灌水,霍兴站在后面指挥。

    我推开他的手。四周围着好多人,火把照亮了夜空。

    “皇后在驿站么?”我问他们。

    王琮神情凝重,只敢小声支吾。小冰没有回去,我仅存的希望破灭了。躺倒于地,一时没法动弹。她淌过急流,必然入树林折返,只要能走出树林,走到湿地,这里是平原,她一定能呼救。如今她却失踪了,因为陷入迷途找不到出路。

    我抓住王琮:“叫所有人点火入树林。皇后在里面,把树林照得跟白天一样亮,这样她能走出来。”

    霍兴一起蹲着,对我说:“陛下,许多人进去找了。等天亮,我把村民全叫过来。咱们熟悉这里地势,您放心,一定找得到。”

    王琮连忙跟着安慰:“是的,一定能找到。陛下,这林子的瘴气于圣体有损,我先送你回驿站吧。”

    吐掉攒积的焦灼,一股极度的愤怒涌上脑。烈火熊熊,烧红我的脸和四肢。他居然要我回去等。羽林卫如此无用,这么多人跟出来,居然把皇后弄丢了。他这个当首领的还有脸回去。

    我猛地站起,如巨兽撞破穹顶,见身旁人佩刀,唰一下抽出,银光微闪,刀尖指着王琮的脸。

    “要是找不到,你们都得死。”

    如此用一身蛮力,想杀光所有人,闻闻血的味道,却发觉吐出的话如柳絮,飘浮在空气层外。王琮的脸又脏又丑,他原来是个漂亮男人,怎么变样了。他挡开我的剑,一个劲将我往外拖。这时天际透出一丝桔光,太好了,天要亮了。

    要是找不到,就把树全拔光。仰面望着暗空,我又想到一个好主意。

    不知为何,再次清醒的时候人在驿站,因为我清楚记得自己一直守着东野林的入口。我等了很久,每次有人出来,挪着唇说几句,我就以为是找到小冰了。可是没有,一次又一次,没有小冰的踪迹。往东找了二十里地,依然没有踪迹。我命令再往东找,霍兴面露难色,他为难告诉我,以娘娘的体力,不可能走那么远。南北那条路已翻来覆去找过几遍,西侧的河里也找过,又往东搜寻那么远,依然没有皇后的踪迹。而且天气那么热,有气味的话很容易发觉。我这才明白,他指的是皇后的尸体,而不是活着的小冰。算了算时间,三天已过去,他们认为找的是尸体。

    后来的事我没有印象。从此东野林在梦中时常出现,中间鼓起,两侧下塌,像怪物的脸,绿萤虫聚拢,变成鬼火似的眼珠子。我被那模样惊醒,发觉韦伯林跪在跟前,很多人都来了。他们来干什么?我谁也不想见。

    “陛下,你终于醒了。”有人在哭泣。

    “陛下,认得我们吗?”有人在探问。

    一个也不认得。我问王琮在哪里。他们说他受瘴气所蚀,在卧床休息,同我一样,昏迷了好几天。好几天,那么是不是有好几天,没人去找小冰了。

    “找到皇后了吗?”

    众人缄默。简陋的房舍,只听见清浅的呼吸。他们一点不着急。扫一眼,发觉闵代英坐在远处,他真大胆,前桥阁跪着他坐着。他怎么来了。我依稀记起几天前的事。这么说郭池也来了。

    “郭池呢?”终于有一个能信任的人,从迷雾中抓到救命绳索。

    闵代英连忙回禀:“陛下,郭将军品阶不够,无法上前觐见。”

    这算什么意思。我着急见郭池,叫其他人出去。

    韦伯林离我最近,抬起头,拧着眉头紧咬下颌:“陛下,请保重圣体,您中了毒,需好好调养休息。”

    他竟敢不听话,他是什么东西。随手摸到一只碗,直接砸过去。他直愣愣跪着,给泼了一脸污水。

    大家皆抬起头,斯文的皱脸皮都涨开了。

    我直接骂:“滚!”

    那些人先对看,然后陆续退走。我独自躺着,仔细回忆东野林的岔路,必是哪条岔路隐蔽,他们没找到,而小冰就困在里面。到底有几条路?闭上眼,使劲回忆,脑中却浮现南岭茂密的树林。阳光洒在脸上,我和小冰手挽着手,金色的小花很美,她蹲下赞叹,折下许多编花环。我被蚊虫叮得难受,又不忍打断她的兴致。可树林的蚊虫太多,从头到脚,我都觉得奇痒无比。恍惚有人推我的肩膀,伸出手,天色渐暗,要带小冰回家了。挽住她的手,她却不停摇晃我的肩,轻声细语喊我的名字。她一定很害怕,等着我去救她。可我的双腿呢,迈不开步子,四面皆是沼泽地,我陷到淤泥里,怎样也爬不出来。

    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发现是郭池在推我,果然回到南岭了。

    “公子,”他在擦眼泪,又端着一只碗,“你醒了,快醒醒,不能再睡了。”

    我挣扎坐起来。刚才砸掉一只碗,怎么又来一只。

    “公子,先吃东西再喝药,大夫说首要把中的毒素排出来。咱们不急,慢慢调养。公子身强体壮,调养数日就能恢复。”

    他忙前忙后。朝我后腰垫了几只靠枕,坐到床边喂我吃饭,然后喂我吃药,接着熄灭炉火,捧来一罐黑糊糊的浆液。他说这是外敷的热膏,我身上许多处给毒虫咬了。

    “我自己来吧。”涂药不用他动手。刚抬起胳膊,托着薄薄一层油纸,手竟然软绵绵跌落。

    我又试了试,这次连胳膊都抬不起。惊愕使我清醒了片刻。

    “其他人呢?”我问。

    郭池连忙说:“大家都有呕吐的症状,有轻有重,如今照大夫开的方子喝泻药呢。只有陛下与小鬼最严重。我看王琮那样子,怕他挺不过去。他急着找人,几天几夜都在林子里。如今躺着,连血都吐出来了。”

    “那片林子怎么回事?为何属地官衙无人警示,任由人出入。”

    郭池说:“韦大人和金大人刚到这里,就把县令一家绑了。我与大公子是两天前赶到的,想查问情况,前桥阁扣住人不让见。咱们没办法,悄悄去东野林附近查看。那是座远古老林,里头腐尸僵虫遍布,又终年不透风,所以瘴气横行。本地人很少去,去的都用纱巾裹身。陛下,你们冒然去闯太鲁莽了。”

    我点头,心肺俱裂:“是我鲁莽,未及考虑周全,莽莽撞撞跑出京都,又把小冰带在身边。”

    想起此行的起因,更使我伤痛欲泣。好似老天不愿我快乐,老天找到我的弱点,挖开一个接一个陷阱,要让我万劫不复。上半身逐渐软绵绵的,目光所及的景象又模糊了。

    “公子—公子—”郭池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我抓住他:“你会帮我找到小冰的对吗?”

    他的声音很浑厚:“韦大人他们把无定县向外五十里地全围住了,每个人需登记名字造册。东野林往东蔓延至板家谷,如今找到地图,命人去每一里地搜寻。陛下,你放心吧,这次我带来不少人,即便他们不行,我再去找一遍。”

    “好,”终于吁口气,“你写信叫尤七过来,我不放心他们。他们医不好小冰。”

    郭池低头答是。

    强打精神想了一回,尔后吩咐:“让王琮安心养伤,羽林卫暂交给你接管。我留着阿松在京都,他是可以信任的人。你听好,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找到小冰,护好母亲和妹妹,只这些事是要紧的。”

    郭池半晌没答话,他看看我,尔后哽咽说:“公子为何这样说,铁麒麟的未来依仗的是你。而我是草芥之身,没有陛下,谁愿意听我的话。”

    未来不可预测,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每当思及小冰不知所踪,自己就如平躺于沼泽滩,越挣扎,身体越往下沉。

    “陛下,刚才闵代英同我说,需要提醒你一件事…”

    他还在说话,喋喋不休,将我拉回现实,自己又吞吞吐吐,手掌按了按胸口,接着说:“未防朝局动乱,陛下应与前桥阁商议,将继承人的事先定下。”

    我没有孩子。小冰也没有。谁是继承人呢?我痛苦地想。

    郭池无措道:“这个我也不懂,只是请陛下找韦大人他们说清楚。闵代英说你会懂的,做好安排,保护现有的一切。”

    他们都觉得我要死了。他们希望我死了,这样就不用费力找小冰。努力坐起,我要尽快恢复体力,只有自己找才可靠。一落地,两腿无力,就如给沼泽淤泥缠住,怎样也迈不开步子,结果一头栽到地上。

    郭池见我这样,哽咽变成嚎啕大哭,他抱住我的腿:“公子,我求求你,求求你清醒点。外面有多少人看着你,有多少事等你裁决呢。你不管我们了吗?你撒手不管了?即便找不到皇后,你还是一国之君。”

    我很清醒,他不必痛哭流涕,推开他的手,自己扶着床沿爬上去:“让前桥阁进来,那片林子有毒,叫人拆了它。我不喜欢沼泽,叫人挖开重填。这个地方就如噩梦,我不想再看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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