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京都的路上很平顺,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懒懒的。大宝是个健谈的男孩,他不是被宠溺长大的孩子,只拣与自己相关的事夸夸其谈。复杂的生存环境令他很容易设身处地为人着想,也很容易亲近。他的母亲是柳家武馆的大小姐,是三川腹地琥珀刀的传人。临行前她派十几个粗壮汉子跟随我们同行,还叮嘱我要好好保护她的儿子。

    “单哥哥,你可别和我娘计较,她性子暴躁,被我爹爹惯坏了。”大宝打量半晌,发觉我也不敢惹万夫人,就没往下解释。

    那会我们正路过三川交会的一个小镇,因为要等郭池前来汇合,乔叔叔和武馆的人找到一间小客栈,于是大家决定在此处休息一晚。

    这时大宝又说,他的父亲就是在三川镇遇见母亲的。

    我心想,此刻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谁。

    “二十年前,父亲被调派到三川治水,那年春汛雨下得很大,父亲在城内到处找壮汉去堤坝驻防,城里的男人都自顾不暇,最后找到柳家武馆。其实那时武馆也淹掉大半,不过外公是个热心肠,带上徒弟们跑去帮忙。后来潮水退走,可馆里养的小狗小猫走丢了,母亲沿着道牙子找猫儿,父亲就看上母亲了。”

    大宝嘿嘿笑着,指着身后的江水,对我说:“就是这里,这条长堤是父亲带人筑造的。”

    深褐色的长堤逶迤延绵,冬日的薄光使其显得陈旧又疲惫。大宝得意跑过去,指着一面字迹模糊的石碑说:“单哥哥,快来看,父亲的名字就在上面。”

    石碑上最清楚的名字是娄柱尘,当年他是三川的郡守。我不由地望向四处凋零的落叶,这个地方太荒凉了。石碑上还刻着其他人的名字,可能是当地的土绅,因为石碑上能够读出的字,隐约纪录了他们曾经为此项工程捐过的金银。

    “父亲曾说过,待在三川三年,他把淘泥掘土的事全学会了。那是他用命捣鼓的三年。”

    石碑上的灰尘随着我手指而掉落,有趣的是角落上竟然有阮同烟的名字。他也为这条阻挡洪水的堤坝捐过财帛。

    正好有人来说,阮同烟的伤口又渗血了。我知道武馆跟来的人熟悉当地的路,就让他们去请大夫。

    “大宝,为什么你不在京都长住呢?”听起来他并不抵触他的父亲。

    大宝上半身靠着堤坝,两手托着腮。

    “哎…那样娘亲会伤心呗。”他语重心长,做出深谙世事的表情,“单哥哥,一个家里有一个厉害的女人就够了。如果同时有两个,那房顶要掀翻了哟。女人之间永远不能和平共处。”

    我故意捅他一下,他重心朝前,差点翻到江水里去,我又立刻把他提回来。这下他不能故作深沉,吓得跳到我背上。

    “我要告诉阿娘,你欺负我。”他哇哇直叫,耍起家传的琥珀刀,我俩在清冷的江边对练了几回拳法。

    除了郭池,只有这个男孩会忘记我是储君。

    客栈里阮同烟气息奄奄躺着,灰白的胡须耷拉在人中两侧,像只等死的耗子。

    我把江边长堤的事告诉他。

    “原来三川是阮大人的家乡。”

    躺着的男人没什么触动,也许这些事对他而言太遥远了。

    他瞥我一眼:“殿下,我够倒霉的。您还要带我来老家丢脸吗?我都是废人了,您不如把我埋了吧。这一路带我上京,也帮不了什么忙,我不能写也不能言语,只会拖累殿下的高升路。”

    我有些好奇,为何三川镇如此荒废,可比皖县差远了,皖县的富庶与精致还历历在目。

    阮同烟哼了一声:“这里长年水患,田地长不出粮食,有些远见的自然都搬走了。”

    可是此处是三江汇合之地,可以开拓航道。

    “娄大人身居前桥阁要职,他没想过吗?”那块功德碑上,他的名字是雕刻最清晰的。

    “穷乡僻壤,谁愿意来呢?”对方拧动着鼻孔,“即便是我也不愿意回来。老师在这里的时候,三川还勉强支撑着开支,后来打仗打得穷尽,谁还顾得了这里。”

    他的胳膊清洗过又上完药,如今整齐干净裹在被子里,心情好了许多。乔叔叔拿干粮进来,发现我与阮同烟在促膝谈心,就把高大的身躯也挤进角落里坐着。

    “老师算运气好,新主公正严明,提拔人不讲究出身门第。他能拨开三分九派的纷争,在前桥阁占住位置,又向主上举荐新人,不问生平贵贱。”他感叹起来,“若是在旧朝,我一个收粮的庄主可变不了这个身份。”

    这番对于皇叔和娄柱尘的称颂并不是一般溜须拍马,他是发自内心的。

    “小公子,你瞧庐江是不是比这里强。”他摇头晃脑的,“我可不是吹嘘自己,只想说自己不比那些世家贵子差。旧朝的元丞相府多么威赫四方,教养的子孙弟子嘛…”他极富意味地笑了一下,忽地抓到乔三虎的身影,有了目标物似的,“至于武职,满朝上下都指望镇国公。只可惜他镇不住国也镇不住家,养出的儿子是个逃兵。”

    乔叔叔猛地站起来。

    “我看大夫是开错药,把人吃成了失心疯。这位阮大人到京都之前不必言语。”

    后来我忍不住问过这件事,乔叔叔的脸色让我知道那些话有部分是真实的。

    “殿下,我可不是要诋毁谁。”那时阮同烟还说,“只是世家名誉会蒙蔽人的眼睛。您若坐了高位,可不要忘记千里长堤是普通人筑造的。”

    几天后我见到了娄柱尘,他站在京郊十里外的长亭,裹在深色披风里,面目被风吹得皱起,乍一看是平平无奇的男子。在我们泱泱前行的马队里,他很快捕捉到我的目光,随后就伸出手,示意我们停下来。

    我离开京都的那年,前桥阁还没有这个人,他很快辨认出我的身份,速度之快胜过阮同烟,怪不得他叫他老师。

    后方列队的羽林卫迎风啸啸,郭池对那身戎装很警觉,几里之外就拔出长刀。

    “把刀收起来,”等我们走近,他对那把泛寒光的长刀眯起眼,“京都之内,不可随意拔刀。”

    郭池不知道此人是谁,这个发福的中年书生凭什么命令他;同时乔叔叔用宽大的身影遮住刀光,他站在我身旁,代替我问道:“娄大人身在此处,是替中殿传话吗?”

    娄柱尘走到长亭内,他摘下风貌,整顿仪容,接着朝我行了礼。

    “殿下,这是前桥阁欠你的拜礼。不只代表我本人,还有十年来死去和活着的同僚。”

    我和乔叔叔对视一眼,突如其来的恭敬是我们没想到的。其实我并不喜欢前桥阁,那是文人们搬弄是非的地方。

    他从地上被人搀起来,没有立刻回应我,只看着乔叔叔:“屈小爷的事令陛下很痛心,中殿会出道旨意,让小公子袭爵之后再厚葬。这件事情是意外,希望…”

    他未说完,乔三虎就打断了:“小子没有战功不必袭爵,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和中殿说明。人已死了,让他在故乡入土为安吧。”

    娄柱尘抿了抿胡子。

    “给你的恩典,将军大可安然接受。”他笑了笑,“一码归一码,将军不该私自杀了布督领。他的确有错该罚,中殿自会秉公办理。”

    他大手一挥,有人提上镣铐。

    “将军若有悔意,请卸甲赤足,跟我去中殿请罪。”

    我挡住一旁起伏的胸膛:“布秦通死有余辜,是我命人杀的。请罪也该由我去。”

    “殿下不要胡乱说话。”娄柱尘摆摆手,凝视我,“殿下该去的地方是东宫。把搁置的功课读起来,才能明白朝纲稳固的重要。泄愤杀人,带兵入京,皆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原来这一路无人拦阻是有原因的,预测的兵戎相见没发生,却有人在城门外说大道理。城门外我若不听劝诫冒然动手,那前桥阁的笔下必然全是我的过失。

    乔三虎睨一眼那副镣铐,面前的小兵有点怕他,倒退几步,结果踩到身后男人的靴子。那个男子生得很轻巧,轻巧得像个女人。他的官服和布秦通身上的很像,领口都绣着白底黑纹的飞雁。

    “乔将军,我…我是羽林卫右督…督领衣卓芳。”那人这样说。

    鉴于对布秦通的恶劣印象,郭池马上一步跨前,横眉怒目瞪着他。

    “请…请把布兄弟的…的尸身交…交给我们。”他发觉郭池体格壮硕,找准了较量对象,“我们要…要带回去安…安葬。”

    郭池扬眉说:“尸身不能交,要留着打官司。”

    娄柱尘的目光移过来:“看来殿下也不愿前往东宫了。”

    明知故问。我与乔叔叔商量过,先住在伏波将军滞留京都的宅子,那间宅子建在地势高处,是个可进可退的去处。我一直想拜会老将军,他是西北大营的灵魂。

    “陛下把老将军接到宫里住了。”娄大人摸起胡子。

    乔三虎气闷,他的恩师已经神智不清,还要被当作谈判的筹码。

    “乔…”衣卓芳按住他颤动的手臂,努力吐字,“放心吧。老…老人家在宫里很…很好。山…山上的宅子太…太冷了,送…送药送…送衣服都麻烦。”

    郭池瞪着他,这人会不会说话。他一脚挑起地上的树枝,打掉搭在乔三虎肩膀上的手臂。哪知衣卓芳非常敏捷,一个转体避开树枝,同时伸腿蹬郭池的软肋。郭池后退一步,伸手拔刀;对方的脚尖勾起尚未落地的树枝,轻轻一提,把郭池的长刀弹走了。

    跟在我身后的人目睹羽林卫另一位督领的矫健身手,大伙都有些发愣。羽林卫中竟有这样身手利落的人。衣卓芳径直捡回刀,又如飞雁一样落到郭池面前。

    “好…好刀。”他还给他了。

    娄柱尘自然觉察我的惊讶。

    他对我说:“陛下广纳贤才,军中人人都是好手。我在此处好生劝说,是为了这十年得来不易的安宁日子。您不想两败俱伤吧。既然这样,请在原地想想,这条去往京都的路该怎么走。”

    他叫我原地想想,是俯首听命的意思,送给乔叔叔的脚链还叮咚晃荡。

    “殿下,回到东宫,带着宝册金印叩拜先祖,您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戴着脚链的储君。那是皇叔想要的。他杀不了我,就换一种方式致人死地。

    乔叔叔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想答应;郭池也走过来,着急地使眼色。我抽起他提着的长刀,把那副镣铐砍断了。铁器砍铁器,自然两败俱伤。我像个任性的孩子。

    娄柱尘不愿与我正面冲突,连忙后退两步;这时飞走的衣卓芳从亭子外翻身进来。

    “有…有马车。”他指着远处。

    的确有辆马车朝长亭飞驰过来,因为我们都看见了,娄柱尘便不阻拦,命令羽林卫放行。他有摸胡子的惯性动作,那辆越走越近的马车令他犯愁。

    马车上蹒跚而下的老头高声喊我的名字。我搜索着童年的零星记忆。老头儿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呜呜哭泣,我没想起来他是谁。

    “好孩子,长得这么高了,又高又壮,着实让人欣慰。”

    他满头白发,身上的气味有点熟悉。龙涎香的味道,当年元丞相府浮香满京都,府中全是这种味道。

    老人家终于放开我,身后还有四个男人,与精神烁烁的列队很不相称。他们跟着哭什么。

    “这是元老丞相,还有他的四位公子。”娄柱尘离得很远,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他观察着我的表情,刚才丞相激动的泪水没感动他半分。

    “孩子,你要回东宫吗?”老人携起我的手。

    娄柱尘立刻走过来,微笑说:“刚才还在劝呢,元老,您也帮忙劝劝。储君不愿回去。”

    “哦?”老人望着我,“那殿下可有其它去处?”

    我告诉他们,我要去伏波将军养病的山庄。乔叔叔和郭池都附和,他们不喜欢娄柱尘,也不喜欢这位满脸泪水的老人家。

    “不妥。”元丞相否决了这个想法,“那是皇家养气去邪的地方,山上的泉水是黄天厚土的恩泽。老主每次前去,都要提前吃斋沐浴,挑了吉时再动身。殿下没有圣旨,又带浊气闯入,弄坏了风水,会遭天地斥责的。”

    郭池听不下去,冲他脸说:“你说我们有浊气?正好去山上洗洗。”

    娄柱尘低头笑道:“老师说得有理。殿下,历代进玉泉山庄养病的,都是德功具备之人,奉圣意进去修养的。”

    他们两个都不愿我去山庄,只是说法不同罢了。

    娄柱尘谦卑问道:“这么说,老师也觉得储君应该回东宫?”

    “东宫破落几年,可曾修缮整理过?”老人家反问,他的学生立刻领会其意。

    “孩子,京郊有座闲置的别墅,是旧朝的老王爷们打猎用的。如今还未开春所以空置,又大又宽敞,不如你们一行人先去那里。等过几天…”他转头对娄柱尘说,“再安排你入宫觐见陛下。”

    我想寻问乔叔叔的意见,让他们在地图上标注出别墅的位置,趁他们研究地势的间歇,目光总是流转在娄柱尘的身上。

    皇叔提拔他做前桥阁的主事人。娄大人精练又冷酷。

    “娄大人,”我问他,“你觉得我该去那间别墅吗?”

    “那里曾是世家公子打猎玩乐的地方,”他似乎意有所指,“臣下公务繁忙,不曾去过也不好评论。这几年已经很少打开了。”

    元丞相的四个儿子很熟悉别墅的情况,在老爹的命令下和我们解释许多地图上没有的细节。他们还说起前朝打猎旧闻,老王爷们把捉到的鹿儿聚在一起,某一天九只鹿儿逐个幻化成女子,又弹琴又起舞,头顶的鹿角未褪,支起玲珑夜光杯。老王爷酒醒后,女子和鹿儿都消失不见,为了缅怀一场春梦,从此起名九鹿别墅。

    真是荒诞无趣的故事,居然说得津津有味。我瞥一眼郭池,叫他把他们打发走。

    娄柱尘微笑道:“大宝也在队伍里?他没给殿下惹是生非吧?“

    他不在提刀跨马的列阵里。

    “他在后面的货车里玩,我叫人喊他过来。”

    “不必,”他的父亲立刻阻止我,“这样的场景不必见面了。反正他认识路,自己会来见我的。”

    我有些奇怪,这是他保护孩子的方式吗。

    远处的乔三虎朝我点头,这样的话,还未进城门,我们就要改道了。

    娄柱尘垂下眼角,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不过他没出声阻止。

    “殿下,您从未和陛下见过面吧?”临行前,他这样问我。

    的确没有,连皇叔的模样都是我想象的。

    “不见面自然有隔阂,臣下会很快安排你们见面的。”他又似寻求元老的意见,“老师,不如我们一起去中殿。”

    丞相老而昏暗的目光却不迟钝:“中殿嫌我老迈,你去说吧。”

    “皇位与储位能和平共处,是老臣们的福气,也是前桥阁该尽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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