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元茂喜,生在京都芦苇巷元家大宅最深处的一座金桂小院里。那年正值深秋,小黄花开满枝头,我的满月酒就摆在桂花树下。因为家中已有许多男孩,所以一个新鲜女娃的出生让长辈欣喜不已。婆婆婶婶都喜欢逗弄我肥嫩的脸蛋,只要轻轻一夹脸颊,我就咧开嘴笑。于是众人都叫我喜儿。

    我笑盈盈地长大,十几年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每次换季就能裁身新衣裳,打扮得俏皮伶俐,被家里人带出去吃茶赏花。京都女眷的府邸十停中我去过九停,她们总这样夸我:老丞相好福气,喜姑娘越长越标致。将来必定有出息。

    随着年纪增长,我渐渐腻烦这样的夸赞。十三岁那年,我从书斋写完两幅字,一手拎一幅,想献给母亲瞧瞧。走到院门口,听见父亲同母亲又在吵架。我将卷轴收起,脚步略微迟钝,想退出去找别处玩耍。接着听见父亲的声音。

    “你花这么多心思在丫头身上作甚?她能变成凤凰吗?和老头一样糊涂。我的事你倒不放心上。你瞧大院里的规矩,大哥咳嗽一声,他屋里的女人没个敢吱声。你倒好,天天丧着脸和我作对。”

    一阵摔瓷片的碎裂声。我退到花丛的阴影里。没一会爹爹走了,他路过我的面前,骂骂咧咧的,身上有股头油的味道。我从小不喜欢那种味道,所以和他也不亲近。不止是他,家中的几个叔伯兄弟与我也不亲近。因为祖父总喜欢拿我起例子教训他们,比如喜丫头可以坐一个时辰看书写字,为何你们非要偷懒淘气。几位婶婶听见,便扬起手来抽自家的小子,要闹得鼻涕眼泪横飞才罢休。久而久之,私塾里只剩下我孤零零听老夫子讲课。

    母亲常说,迎春花儿向阳开,做人亦如是。细长的裂隙并不能影响我朝向阳光的心。在祖父和母亲的教导下,我汲汲孜孜学习着如何长大。长到黄柏木书架那样高的年纪,祖父头一次带我进宫,我见到了宣和旧主还有绿桃公主。公主比我矮一些,同芦苇巷里玩耍的女孩一样,松绿绸带束起鼓鼓的圆髻,闪烁着亮晶晶的眸子,躲在主君身后打量我。祖父推一推我,让我靠近公主一些。他说我们以后可以在一起读书玩耍。

    我睁着朦胧大眼。大殿里那位长身玉立的男子走至面前,细碎金黄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许是他爱护公主的姿态令我觉得亲切,我习惯性扬起嘴角。他就捋一捋我额头的刘海,表示他也很喜欢我。我心想,他和父亲不一样,收拾得干净整洁,身上也没有头油的味道。

    宣和九年入秋,旧主的棺柩停入皇陵,京都的中殿也换了主人。白布哀音收去后,我心底依然惆怅,即使迎向阳光,转身还留有一道阴影。京都世家很快对新君朝拜,在桂花香飘起的季节,已有人下帖请客吃烧酒。几位叔叔在商量将田庄上新摘的果实选一些送进宫。而爷爷则惦记起矿长做工的大伯,不知有没有人替他预备过冬的衣物。

    那年我十六岁。刚过生日后的某天,父亲又莫名发起脾气。因为母亲没把白底青纹的长衫挂好,肩膀领口有几处褶皱。这样他穿着不精神。恰好平康大妃派人送帖子,请娘子小姐去府上去说话,几个女人聚头再折些冥纸,预备过年时节用。母亲心头有气不愿出门,就打发管家送我去平康王府应酬。

    在马车上吸口新鲜空气,庆幸自己不用在家面对无谓琐事。如果十六岁的我心底有什么秘密,那就是我讨厌父亲。不像绿桃公主,或者世家的其他女孩子,仰仗着自己的爹爹指明人生方向。

    大妃的暖阁布置得很舒适,熏炉点了香片,案几上摆两盆金黄的秋菊。她将我迎进去,眼眶有些红。

    “才刚整理出一对翠瓶,还是前年中秋上头赏的。其实旧主对咱们不薄,我没捱住,又哭一场。”

    暖阁里坐着大妃的妹子,前桥阁冯伯伯家的大夫人,还有安福郡主家的娄娘子。她们见了我,都问母亲为何不来。我只说祖父身体不好,母亲连日忙得很,先同她们道歉,又说从家里带来的新鲜蜂蜜,分成几包让各位夫人带回家尝尝。

    冯大娘朝我招手:“这孩子穿得单薄,快过来喝口热茶。”

    我立刻坐到她怀里。冯夫人是个身材宽大的女人,浑身散着热气将我围住。剩下几个女人围坐折纸钱。大妃养的猫儿则安静蹲在角落眯眼。

    她们接起先前的话题,无外乎是宣和旧主离奇的死因。这件事在京都被翻来覆去议论几个月,各种离谱猜想和臆测都冒出来,弄得新君接手中殿并不顺利。后来祖父和郑伯伯出来说,先主会丧命,是中殿内务疏于防范,与新君无关。严声喝令几回,又抓了好些人惩戒,众人渐渐不敢在明处议论。

    “可大家都是不信的。”冯大娘说,“要说与那位没一点儿关系我也不信。虽然那天我没去。可你们说了,我听着就古怪。那头先喝杯酒,另一头有人磨刀霍霍等着呢。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娄娘子说:“可把我吓得慌。幸好你没去。早知道我也不去。阿爹就没去。哎…若是阿爹去了,兴许不会这样惨。”

    我的思绪又飘起来,究竟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在冰桶里投下毒。那天,众人的视线都凝聚在竹亭中央,谁会摸到陛下手边的冰桶。

    一旁坐的燕娘对我说:“大妹子,那天你离主子最近了,真的没瞧见什么?”

    冯大娘就凶她:“你又提一嘴。这些天可把孩子折腾坏了。她这么小,那能知道下毒人的心思。”

    我摇起头:“其实祖父也让我多想想那晚的事。可惜,是我太没用。回忆那些细节,当时陛下盛怒,众人都跪拜听训,后来南宫姑娘一出现,所有人又注目她的举动。这样的话,真要下毒的人反而有可趁之机。”

    娄娘子便冷笑道:“也许是她的计谋呢。自个儿脱得赤条精光走出来,再买通个小內监下毒。”

    冯大娘也微笑说:“难说是他们合计的。不然怎么能把你们全堵在九鹿。老实说这与我们也不相干,只是自古为了这些事折腾起来便没完没了。”

    真是这样吗?我清楚记得旧主喷出鲜血那刻,单立震惊的表情。他回头望了一眼,随后接住摇摇欲坠的皇叔。最起码,他并未预料那只冰碗内的酒有毒。

    又有人说:“如今这位新主虽然年轻,看样子也是面上宽仁内里厉害。”

    平康大妃手里捻着佛珠:“阿弥陀佛,怎么议论起主君来。”

    冯大娘怯笑:“不敢,我家那位常说我嘴碎。说到底,那是铁麒麟的江山,他们家的子孙谁坐在上头也轮不到我们管。”

    可是宣和主君死得冤枉。那年投射在他身上的光辉太令人难忘。更何况,那杯酒是我斟的。我总是不安心。

    燕娘又寻问一回祖父的病。我回答说祖父只是小病,喝几剂药发汗就会好。

    娄娘子素来知道她父亲与祖父的瓜葛,就说:“老爷子也不必自责。阿爹只是生气多说几句,后来不是赶去赔礼了。这些天他都瘦成那样,我和阿娘瞧着只是可怜。依我说,都是那女人惹的祸。打小就瞧出她不是安分的,真是祸害遗千年。”

    平康大妃就说:“将来这位姑娘多半是琼华宫的主人,你们也不可议论。”

    娄娘子的坐垫一定生了刺,她扭捏着坐立不安。

    暖阁外有女侍端上几盘小吃,大家洗手吃一会儿。冯大娘感慨说:“琼华宫空置许多年,论理也该有新人进去。庆禧朝那会儿多热闹,流水的赏花斗鱼。内宫的赏赐也多,玩的花样也多。可惜宣和这些年总说节俭,连后位也不置。真是把自己浪费了。”

    娄娘子咽下几口气,瞧看着众人说:“一朝有一朝的事儿。如今新君选的人进来,只怕大伙也难亲近。我小时候就见过她,可不是恩宽的人。一点不如意,就挑唆姑奶奶罚我去山里跪。如今更霸道,上个月指明要我娘去雍州祭祖。结结实实跪上好几天。阿娘回家后直拉我哭诉。”

    冯大娘看着她笑:“看来你同她从小不睦。等人家做了正宫娘娘,少不了给你难堪。”

    娄娘子真哭起来,雨带梨花似地可怜。

    “大妃,我的命真苦。夫家都这样了,老爷子的尸首也没着落。若是又摊上厉害的主儿,只怕京都也容不下。更有甚者,命也要赔上。大祸临头,大妃可要帮我说说话。”

    燕娘同她差不多年纪,顺势拦过她的肩膀,微笑说:“玩笑话你也能当真。其实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几分真假呢。”

    平康大妃只顾捻转佛珠,听见后也说:“闵家老爷算作为社稷死的,你是他的儿媳,京都内谁敢怠慢?可见想太多了。”

    我不由问出声:“也不知永昌城如何了?羽林卫的衣大人前日来我家作客,求祖父说,他也想跟去那里看看。”

    冯大娘就说:“听说不好呢,新君急得很。他们武人心性,总想冲锋陷阵。好像所有事都能用拳头解决。”

    娄娘子止住眼泪,接上话:“我也听说,新君想亲自去。爹爹和前桥阁好不容易拦下来。”

    大妃便动一下,又命人沏上滚滚的茶。

    “亲自去?他走了,那中殿如何办?”

    众人皆说:“所以才拼命劝住。”

    我双手捧住茶碗,口中哈出热气,想把即将来临的寒风驱散片刻。转眼望去,窗外的红叶已经凋落,冬天很快会来。还有两个月就近年关。这个新年不会太平。

    在平康王府闲话完已近日落。马车刚到家门,门口居然等着内宫的人。那是跟在大公主身旁的嬷嬷,身旁还站了两名內监。管家迎上来,对我说,庄嬷嬷已等候很久。

    “麻烦大姑娘随我去内宫一趟。公主闹起脾气来,我们都劝不住。”

    自从长丰死后,我已去过绿桃的寝殿许多次。她不吃不喝也不肯睡觉,看见我后,便死死拽着衣袖问,父皇如何死的。绿桃是个执拗性子,从前侍读时我就小心伺候,如今逢此大变,她的脾气更难安抚。我犹豫着,不知此行又要费多少精力。

    庄嬷嬷似哀求似哭泣,只喊一声:“幸苦大姑娘。”

    我无奈上车,让管家去禀告母亲,今晚多半要住在内宫。

    接着庄嬷嬷告诉我,这次是为镇国公府的怀东少爷。他领旨要去永昌,可是公主死命不让。

    我便说,那得让国公府那边先好好安抚公主,让她心绪稳定,我再陪她住上几日开解。

    庄嬷嬷叹声:“姑娘去了就知道。怀东少爷是撞了邪,一点也不像先前的模样。公主原本痴傻。两人对坐着干瞪眼。我瞧着都害怕。”

    等我们行到宫门,天色已黑,宫墙上支起昏黄的灯笼。宫门已然下钥,守门人不让前行,老成的庄嬷嬷解释半天也无用。

    “如今不是先前的规矩了。”

    庄嬷嬷便说:“新君还未啃声,官大人已然拿腔作势,翻脸不认人。”

    我就说:“嬷嬷别急。公主犯了病,总有人会去禀告主上的。到时吵吵嚷嚷闹起来,我们就能进去。”

    守门那人指着我:“丫头片子少来起哄。规矩就是规矩,主上说过,戌时一刻宫门关闭,闲杂人一律不得出入。”

    庄嬷嬷同我一起说:“原来我们是闲杂人。”

    小人得势。心里冒火,想认真斗气,黑夜中走来一高个男子,宽额圆眼,下巴绪着胡渣。我认了半刻,知道他是新君的近臣。春天的茶会上,我曾经见过他。

    “元家小姐,你怎么来了?”他也认出我。

    听完两方陈述,他转而皱眉:“卞怀东还没出宫吗?这个臭小子。”

    他示意放行,陪我们一起到公主寝殿。我回头说:“镇国公府要去永昌征战吗?此事已明发旨意了?”

    郭将军不解地望着我。

    我只得说,公主从小依赖他的怀东哥哥。新剪的窗花都留着给他瞧。

    “如今更依赖了。”希望这位大咧咧的将军能体贴女儿家的心思,“一定要他去么?”

    “咳…”男人说,“我倒想去,可是公子…我是说陛下。他不准。”

    “能不能同中殿说一下,稍晚些再派人远行。”

    男人指了指里面:“是他自己要求去的。公子倒没说什么。”

    我同庄嬷嬷走入寝殿。正如先前听说的,那两人正呆呆对坐,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绿桃比我想象的好,用被褥裹住自己,露出嫩嫩的脸蛋。我端过一碗粥,因为对面的怀东吃了两口,她也吃起来。庄嬷嬷想用小袄将她的两只脚丫裹起来,可是怀东只穿薄袜跪坐,她也要依样画葫芦跪着。

    不知这两个傻子说过什么。我轻抚绿桃的脸,将她的思绪唤回来。她发现我了,就嘟起嘴。仿佛不喜欢我们打扰她和他的独处。

    “你走吧,我在和他较真呢。”

    纵然公主不介意黑夜和男子独处,可国公府不敢冒损害公主清誉的风险吧。我提醒着对面另一个傻子。

    他终于发觉了。黑黑的脸回过神。记忆里他是个笑起来露出牙根的爽朗少年,可眼前的男子尽是对世间的愤恨。他直起身子,预备告辞。

    公主立刻发觉异样,冲上去抱住他的腰,速度之快如小鹿冲向母鹿。

    “你评评理,喜儿。”她大叫大嚷,“我叫他留在京都陪我。我都没爹爹了,留下他不过分吧。”

    庄嬷嬷连忙拉开他俩,这成何体统。

    “他说他要给他心爱的人儿报仇。报完仇再来陪我。他心爱的人都死了,可我却活着。这样公平吗?”

    公主内心的思维是我一直无法解答的。可是卞怀东,他原本是个正常人。我怒气冲冲对他说:“公子不怜悯公主的处境,还赶来添乱吗?你同她说些什么?弄得她更…更钻牛角尖了。”

    “要走带我一起走。”女孩狂乱地哭道,硬生生拽着男孩的腰,“我已经没有阿爹,不能没有你。”

    绿桃大哭后容易岔气,她的情绪歇斯底里根本不受控制,我着急顺她的背,真怕她厥过去。

    “卞怀东!”我也着急大喊大叫。

    男子终于学起我的样子,也轻轻怕打女孩的背。除去头几下很僵硬,他很温柔地整理她的头发。渐渐的,公主平静一些。抽抽嗒嗒颤抖几下。男孩却低下头,也轻轻啜泣。

    我吃惊望着他俩。庄嬷嬷赶紧示意,先把公主哄睡着再说。

    走至殿外,那位郭将军还在黑夜里等候。身旁的风无情地呼啸而过。

    “臭小子什么时候走?”他不耐烦问道。

    我有些生气,生怕头一次不愿笑脸迎人。

    “他很伤心呢。将军没有看出来吗?”

    对面的男人觉察自己挨了训,连忙朝里望一眼,目光转回来,又想了片刻。不过他没有对我说任何话。

    我想起在宫门口的待遇,就冷冷说:“希望郭将军不要学那起小人。做人厚实而贵重。公主只是个可怜人,但愿新君能善待他的妹妹。”

    若是在京都世家,元家小姐从不说这样的话。只是今晚受了不少刺激。

    郭将军双手叉腰,肩上展开的斗篷挡开呼呼的风。

    “你这个小妞真没见识。我们公子是怎样的人。他会为难一个女娃娃?皇陵入葬那会儿多少人阴阳怪气,他可没提一个字。如今大伙不都好好的。至于屋里头那个姑娘,我瞧着脑子是有些毛病的…”

    我懊悔自己还梳着刘海扎着圆髻,这样生气也没气势。

    郭将军笑道:“元小姐今后多来瞧瞧公主。宫门不会再有人拦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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