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北桥堡,这里是永昌城都督府,也是闵家父子住过的地方。大厅的尽头有幅七尺高的红鱼图,鱼尾如展开的团扇卷起浪花,通红的肚子,漆黑的眼珠。我第一次走入石堡,那条红鱼的眼珠直直瞪着我。

    永昌城将红鱼奉为神物。如果只是红鱼,我就不会忧虑。秋水台的婚礼结束后,婆娑教的大宗师善甫和南宫氏的新婚夫妇一同来北桥堡谒见。大宗师一定超过八十岁,走近后感觉更苍老,身披长袍,冉冉升仙。脸上的水分仿佛被岁月蒸干了,而深凹的双目看不出喜怒哀乐。

    实在难以想象,勇猛的闵沧波会死在这里。

    “陛下误会了。婆娑教只是传授自然于苍生,从不妄动杀戮。”他低下头,裹住干枯手腕的袖口顺着风飘扬。

    我接过那本永昌城每家每户都传颂的经文。

    “经文我也看了,这些天细细读过。”我微笑道,“三千大千世界,众生心无差异。善趣恶趣,福相罪相,悉皆明洞。大师,孤家即位不久,幼年也无良师指导,不如这次跟我回去。以后在京都,或者中原各地,都为大师设座,供婆娑教传颂经文。”

    善甫抬起头,依然没什么表情。

    “数百年过去,如今陛下能容我教众于中原,万分感激。”

    合上那本经文,对他说:“大师如此睿智,请告诉乌洛兰氏的族人,生老病死也是自然法则。既然婆娑教讲究自然不可违逆,就不要大费周章去拂尘和炼丹。”

    乌洛兰氏的族长一心乞求长生不老。永昌城近一半的壮丁在开凿深山,谣传鬼谷山的熔岩锤炼出的红丹能延寿。那个一无是处的老头,他要活这么长干什么。

    于是南宫博在一旁说道:“今年春分熔岩活跃,已用岩浆炼成十丸。不如请大师用澜山河水拂尘后,再进贡入京都。”

    王琮打断他:“你闭嘴。什么狗屁药丸,吃了成仙成鬼还指不定呢。”

    对方掀开茶盖吹气,挺诚恳地望着我。

    “闵都督生前也进贡过,陛下若不信,可去京都的簿子上查。东西是小,可那是永昌城对京都的诚心。”

    我转过头,对善甫直接说道:“天家的寿数交给天命。还请大宗师尽快离开永昌吧。”

    面前的长者似有为难,站起来朝我深深一拜。他并不是奸佞的妖孽,当下看着还有些不堪一击,清癯的脸庞,两手抓着旧日的经文,微微颤颤。

    闵沧波只要派人架住他,直接抬出去城就好了。这样乌洛兰氏依然听命于北桥堡。他怎么会没命的。

    穿堂风吹来,永昌的风尤其湿润。南宫博身旁有位绝美的少女,身着红衣,尤如画上的红鲤鱼一样耀眼。

    “这是我新娶的娘子,特地带来拜见君上。”对照下,一旁的男子仿佛退入阴影。

    女孩楚楚可怜,睁着大眼,含泪欲滴。她哭什么,我长得很吓人麽。突然她跪下来,朝我殷殷祈求。

    “宗师是长公的挚友,自幼抚养我长大,请陛下不要赶走他。”

    女孩抽抽嗒嗒。王琮连忙叫来两个侍女,说将公主搀起来。

    小姑娘还瞅着我,又畏惧又勇敢的表情。

    “宗师与族人同生同死。生命降临,逝者离去,大伯伯都陪伴族人,拂去尘世污垢。请主上开恩,不要赶走乌洛兰的圣灵。”

    圣灵。我心里打了个激灵。

    南宫博适时搂过自己的妻子,望着我低沉的眼睛。

    “陛下,半年前闵兄弟也想请走大宗师,结果死得不明不白。”他未说完,王琮已激动按住刀柄,“宗师本无过错,请主上三思,不要拂逆澜山河奔流的方向。”

    坐回长椅。京都能容下这么个圣灵麽。他若是永昌城的圣灵,那京都算什么。

    善甫依然微颤立在中央,他灰白的脸色,看着真像幽灵似的。目光偏离,南宫博颀长的身影投射在地上。

    我垂下眼睛。

    “婆娑教传承数百年,听闻是金雀王朝的国教,轰轰烈烈传教于中原。最昌盛的永真年间,每季都有四海使臣入京听学。车水马龙,喧嚣鼎沸。但是,”我的目光转向南宫博,“为何陡然没落?永真年后,传经讲道的国师相继离世,而王朝也代代萧索衰弱,那位征服过九州四海的永真国君竟然销声匿迹了。”

    雍州的藏书楼里,曾翻到这样的记录,却没有解释原因。

    南宫博便轻嗤:“谁知道呢,或许他们中了诅咒。”

    他用冰凉的目光抵触这个话题。送走客人,王琮见乌洛兰的小公主骑上一匹高头玉骢,勒着缰绳都费力,就叫人换一匹小白驹给她。小姑娘怯怯瞧他一眼。王将军就说,小白驹是送她的新婚贺礼。

    我继续翻看那本盛行于金雀王朝的婆娑经文。盛极一时的王朝为何会没落。

    王琮就说,金雀朝的几代君主都是疯子。邺城的酒馆里,常有人说这些野史。

    正史将永真帝描绘成风姿绰约的君子,如何会是疯子。

    王琮不屑:“正史才几个字,能说清什么。金雀皇室的子孙都是疯子。即使小时候不疯,到了年纪也得疯。疯疯癫癫一家子,毁了江山也毁了自己。”

    我不由想起刚走的南宫博。他屠杀至亲,若不是小冰事先告之我一切,从外表看来,他完全是温文尔雅的贵族公子。

    胸膛内有股不安渐渐浮起。

    王琮凑到身边,将野史里的谣传都搜刮出来:“公子,再告诉你一些事。那朝的皇室还有一个癖好。哥哥娶妹妹,姐姐嫁弟弟。他们不屑和平民婚嫁。所以再疯再傻,都是他们自家的事。”

    他见我不啃声,认为描绘得不够生动,就说:“是真的。王朝为何没落,因为生下的孩子全是傻瓜。”

    乔三虎巡查回来,发觉南宫博来过北桥堡,就拧起眉头。自从他知道南宫少全的死因后,一直压抑着怒火。

    我将他引至僻静的角落。我要亲自去山林竹屋找件东西。南宫博成婚后住在镇上的大屋,他不会把石碑带过去。乔叔叔已经跟踪他一个月,他常去的地方都搜掠过,除了山上的竹屋。

    “我要找件东西。找到后,人交给你处置。”

    他不解,拦阻我:“你不必亲自去。我可以带人去找。”

    如果石碑在小冰手里,一切都不会如此复杂。既然有人夺走了,就要承担后果。

    今晚是个好时机。乌兰氏的族长在小镇的花厅内大宴宾客,人群都涌在街市口喝酒。上山的路很幽静,月光落在碎石夹缝里长出的野草上,几只雀儿吱吱叫几声。我命羽林卫等在外围,只带乔三虎靠近竹屋。

    “陛下,你不怕他设下埋伏吗?”

    “乔叔叔,我想要的东西,就用最直接的方法去争取。”

    从高处望去,木栅栏围起一座小院。从大门延申一条石子甬道,左右是回廊,正中一间正屋,石子路连到后院,后院很窄,中间一方小水塘。我们从后院而入,摸了摸池塘底,里面的水很清澈,只有几条鱼来回嬉闹。再走至正屋,左右皆是深色纱幔。屋内很暗,月光被纱幔挡住了。

    乔叔叔绕过一周,告诉我竹屋内没有人。左侧是卧室,几件桌椅寝具一望而尽,隔墙都用竹筒扎的,不会有暗格。我走到右侧,掀开纱幔,面前有条案几,供三柱香火,后方是块长圆形匾木,乌黑色,上面刻着淡红色的小字。

    “陛下,这是你要找的东西麽?”乔三虎狐疑瞪着前方。

    我没见过那块石碑,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而那块木头年代久远,许多小字都含混不清。

    他拿出火折子,把屋子点亮些。我将匾木拿在手里,落款的地方刻着永真十九年。心中揣度,这真是几百年前留下的东西?又把烛火移近些,费力识别那些红色小字。

    “永真十九年,天谴交迭。国师离世,爱妻病重。亲弟跋扈,近臣离心。长子年十五,心智如弱童,承继无望。吾深陷彷徨。思国师生前私语,故立此告诫,固金雀血脉,至亲至爱,然无益后世传递,亦无助江河稳固。后世人鉴之慎之。”

    我默读两遍。乔叔叔在一旁问:“什么意思?”

    “这不是我要找的东西。”

    金雀血脉,至亲至爱。突然烛火烧得热烈,黑洞的四壁也凸显。转过身,面前垂下一幅长画。从房梁垂直而下,隐约是个女子的身形。猛地触动记忆,在雍州南宫少全的屋子里,也挂着嘉宁皇后的画像,和这幅一样悬挂梁上。

    “这不是南宫姑娘吗?”乔三虎看着我。

    我抓过火烛,小冰在画上是少女的模样,扎着圆髻,神态娇俏,躺在藤椅上,并且赤身裸体。

    “陛下…”

    怒火直冲脑门,血气都涌到脸上。他把她画成什么样了。伸手就去扯裱带。

    “陛下!”乔叔叔在喊。

    一扯,画未动。我加重力气,直接想扯下来烧了。

    木架咯吱咯吱作响。房梁都晃动起来。画像扯掉了。我抬起眼睛,有记炮竹碎裂的闷声,瞬间从画像后飞出一枚箭。

    尚未回神,乔叔叔将我一推。箭头直接插入他的胸膛。

    “小心。”他依然在喊。

    身后飞出一个黑影,未看清人形,却抛出一条锁链,如蛇尾般缠住我的脖子。

    我抽出小刀去斩不断锁链。那黑衣人如鬼魅,抬手一带,将我拖去外厅。我拔剑朝他的腿刺去,他又抬手一挥,我被锁链扣住脖子,整个人撞向木桩,差点没吐出来。

    “单立!”乔三虎哑着声音,朝窗外扔出火星。

    我没晕过去,却挪动不开,那黑影立刻提剑朝我飞来。乔叔叔趴在地上,使劲缠住他的左腿。那人转身,朝地上的男人又砍两刀。再次回头对准我,我留着最后的力气,扔出匕首,插在他挥舞绳索的手腕上。

    他吃痛松手。我趴在地上直喘气。这时羽林卫已冲到门口。那黑影闻风而动,瞬间打掉屋内的烛火,一片漆黑。他如影子一般,融入黑夜消失了。

    “乔叔叔…”我爬到他身旁,他的胸口后背都是血。都怪我太粗心太冲动,你可不能死。

    他喘着气,在我耳旁低语。我知道,此处都是陷阱,先回北桥堡。

    回头盯着那座竹屋,愤愤对羽林卫说:“围起来,谁也不准出入。”

    另外把南宫世子绑来北桥堡。

    阿松是乔三虎从西北带来的马夫,此刻托着主人的上身,满脸焦虑。

    “主子,先治伤吧。捎个信给王将军,请他去趟郡主府,闵老爷那里有外伤药。”

    乔叔叔猛吸一口气,抓住我的手。他说若他死了,他要葬在西北。

    “你不会死的。”那时的我还深信,好人都长命,死的都是恶人。

    他却咧开嘴,莫名笑起来。夜空吹来暖风,他的笑意却越来越弱。

    “因为小花的事…我一直怨怼你。”

    我沉默不语。他的目光转而严厉。

    “乔叔叔,对于想要的东西,我都直接去争取。”

    他一直用严厉又细致的目光注视我。冷冷的月光使他的眼底很清明。

    “那年我在万家庄出手相帮,并不为沽名钓誉。只因为喜欢你,想帮一个真诚的孩子。”

    撇开头,鼻头涌动着酸楚。钢硬如铁的男人,躺在血泊,还用残存的意志与你较量。我无法不动容。

    “乔叔叔,我做错了。”

    他猛烈咳嗽起来,咳得接不上气。阿松让他别再说话。

    “陛下,乔铮和青儿在西北与世无争。请陛下不要让他们入京,永生永世。”

    我理解这番用意。只要有我在,他们永远都会平安。

    “西北还养着南宫家的几个孩子,请陛下一起保证他们的平安。”他更用力按住我的手,“虽然永昌有个孽障,但那边的都是好孩子。”

    我俩的手臂都轻轻颤抖。我知道了,有青川姑娘养育,他们自然都是好孩子。

    他又转头对阿松说:“少全死得凄惨。我算为他做点事。你把我带回去后,就去伺候老将军。”

    阿松听他完全是交代后事的口吻,忍不住啜泣。

    “你不会死的。”血汩汩冒出来,我依然倔强。

    行车回到北桥堡,立刻有羽林卫迎上来。

    “怎么了?郡主和刀伤药带来麽?”那两人的表情却是另有要事禀告。

    四下一瞧,王琮去哪了。

    “我们找不到王将军。”人人都这么说。

    这么说,南宫博也没绑来。

    “南宫世子来了,他在里面等候很久。”

    那刻我突然冷静不少。回想今晚所发生的事,他知道我要找石碑,也知道我会去竹屋。他要置我于死地,然后在永昌兴建自己的城邦。他有一众城民的信赖和支持,我却带着大军破坏他的计划。他想杀死我,然后赶走羽林卫。

    “王琮呢?没有人见过他吗?”王小鬼心无城府,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众人都摇头,下午开始就未有人见过他。我三步并两步走入前厅,南宫博正遥遥坐在长椅上。

    “陛下,你终于回来了。”他用悠扬的嗓音喊道。

    那个黑影从竹屋消失后,会不会跟随他进入北桥堡。我警惕地望一眼,却发现乌洛兰的族长和两位侍女坐在对面。

    “我的新娘子不见了。”新郎假装很着急。

    我有些发愣。族长已踱至我的面前。原来他们今晚在花厅宴客,去发现找不到银柳公主。众人将镇内的每个窟窿洞都翻开,就是找不到公主。

    “陛下,不得已来求您。你手下的人多,请帮忙一起找找。”老头脸上讪讪的,真是不得已求人。

    望着南宫博,心中疑窦丛生。

    “那是内院的事,我手下都是些粗莽汉子。只怕找不到公主。”

    对方含笑说:“羽林卫入城以来,早将大路小巷摸得顺溜。陛下是不肯帮忙。”

    “我与公主只见过一次。羽林卫中更无人认识她。”我已大致猜到结果。

    这时,族长身后的一侍女走出,掰开多事的嘴:“今日下午,公主想将白马还给北桥堡。可午后我忘记这事。晚上再请公主赴宴,公主不见了,马儿也没有。”

    我沉下脸。老头则涨红脸。

    “你怎么不早说!”他转头望着我,又看看世子,手足无措。

    “长公,”我望着他身后居心叵测的男人,“北桥堡里都是男人,没有公主。”

    他居然拿新婚妻子的清誉来冒险。

    果然羽林卫有人来报,在校场找到王琮将军。

    我不啃声。

    南宫博低头,从鼻孔里哼了一记。再过一会儿,银柳公主自然也在校场给找到了。侍女将她扶出来,比起上午的模样,她更惹人怜爱。虽然用长袍裹住身体,可她依然赤着两脚,脚踝上的伤痕恰好展示于人。

    “陛下,这…”族长想要发火,又不敢,退两步,朝天骂道,“荒唐…无耻…”

    王琮摇摇晃晃走进来,显然神智不清。公主一见他,通红的眼睛又泛出泪水。

    “世子,”瞅着那位荒唐又无耻的男子,“今晚的事传扬出去。谁的损失更大?当然你不在乎。你能利用每个人的弱点。”

    男人佯装听不懂。只有公主藏在侍女怀中哭泣。

    “陛下,王将军欺辱我的妻子,还发生在羽林卫的校场。这件事还需要传扬?怕是明早,永昌城都会传遍。”

    王琮高兴地吹起口哨,突然发觉大厅中站在很多人,就对我们挨个又搂又亲。

    我生气地吼,还不把他捆起来。

    南宫博冷笑:“陛下,恕臣下无礼。这个无赖必须交给我。他祸害的是乌洛兰的公主,这件事,永昌城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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