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窗外连绵细雨。天黑得早,点上红烛,四周只有雨的声音。琼华宫的檐廊又长又深,推开窗格,夜色宛如一片水雾纱。如果一个人待着,那该多寂寞。不过单立丝毫没为这片秋雨感伤。他挺高兴这些天一直下雨。这样的话,前桥阁的老臣们都赶着天黑前回家,他就能早些回来陪我。他陪着我,不为别的,一心沉浸于床第之欢。并且他讨厌周围有闲人,轻微的脚步声也不行。所以只要陛下一踏进宫门,宫人们都会悄然退去。偌大的宫殿,树影摇摆,风卷纱帘,偶尔迸出几声□□,他的和我的,绞合一起,连着幽深长廊,高耸的红柱,同檐口的雨滴一起落下。细细绵绵,好像整座琼华宫在深夜抽泣。

    我左边的锁骨,有道浅色的疤痕,微微凹陷到皮肉里。他很喜欢亲那道疤,抱着我的时候,也喜欢用手指摩挲。

    我问他:干嘛老摸这个疤?

    他就说:摸着它,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受过伤。我觉得很安心。

    这算理由吗?那时后背抵着他的胸膛,能感受他沉沉的呼吸。白天和常夫人聊天,说起他们在南岭的生活。常夫人只告诉我,单立小时候活泼捣蛋,见到陌生人,也能说一车话。后来到南岭做人质,从此沉默寡言。

    我转过身,有样学样,手心也摩挲他的背脊。骨头明明没事,为什么在邺城时,他要弓着背呢。

    与他四目相对,情潮褪去,他的目光过于冷静。

    “你想问什么?”他撩开我脸颊上的碎发。

    心念动了动,这是你的伤口吗,却不懂如何赋之言语。

    他见我不吱声,就扯动嘴角:“小冰,你学会关心我了,真难得。”

    难得他愿意肯定我一次。从永昌回来后,他总对我不满意。那天前桥阁颁发调令,佑珍终于可以回来。我很高兴,蹦蹦跳跳搂住他。他垂下目光,冷淡扯开我的胳膊,到了晚间,开始使劲折腾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使劲把人推开了。

    他端着笑脸,对我说了一番很古怪的话:“若平康王与我对换,他是困在邺城的储君。当年,你也会奋不顾身,跑到那里求他帮你。”

    我愣住,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假设。

    “小冰,我的意思是,你跑去邺城,找的是储君;回来京都,依靠的是中殿。他们对你有用,能保护你的家。无论是谁,拥有这个身份,你都会飞蛾扑火。”

    他说完,烛火跳动一下,睁不开眼。我无法反驳这些话。

    “还有个问题,当年为什么要嫁给屈巾花?”

    他要我为过往的每个行为解释。因为我很害怕,也很孤独。当年的我像个鬼魂。青川安抚不了我,而长丰又在监视她。嫁给小花吧,他吵吵闹闹,让我不感到孤独。伏波将军声名在外,西北大营的名号能保护我。于是我毫不犹豫嫁给他了,因为他对我有用。

    他推测的没错。我嫁给小花,是因为他对我有用。

    “小冰,是我暗示王珒,叫他杀掉屈巾花的。”

    他故意告诉我,就像刚才,故意弄痛我。

    目光渗出阴霾,紧攥的手心反而放松了。他没必要告诉我,我早就知道。那年在小花的棺柩旁,王珒就告诉我了。可我一直不敢声张,青川那么生气,我一个字也没对她说。甚至在内心,我将这个事实抹去了。因为单立对我很重要,他是储君。而小花,他对我已经没用了。

    为什么要将每件事说得清楚分明。温柔的雨落在石阶,而我的心肠又冷又硬。为了自己,为了家,我眼睁睁看着小花被埋葬。叔父,别怪我心狠。这个世间,并不是你教导的那样美好。它一直都是弱肉强食的竞技场。

    有点冷,也有点哆嗦。我想穿上寝衣,却被他拨开。想坐起来,又被他压回床板。我也很生气。我都没怪他杀了小花,他倒在心中指摘我。

    他和我,都不是良善的男女。为了隐秘的私欲,我们可以随时牺牲其他人。

    “陛下,你看的一点也没错,若平康王作为储君,留在邺城隐忍待发,我照样会去投奔他。”

    他的五根手指,不摩挲那根锁骨了,开始摩挲我的脖子。

    扬起下巴,看你会不会掐死我。大掌一松一紧的,他的掌心都是汗。

    然后他问:“你会让他抱着你,一点点亲吻胸口的伤疤吗?”

    雨声越发温柔,淅淅沥沥,像在挠耳朵。我迟疑半晌,他松了手掌。

    “不会。”我轻声说,“他别想碰我。”

    他没什么反应。

    我就补充道:“陛下见识过京都的赌坊吗?好多男人在里头下注搏大小。金士荣带我去过一次。平康王一脸晦气,我是不会在他身上下注的。”

    从这晚算起,直到佑珍从蜀地赶回来,他一直没和我说过话。

    明天就是中秋,希望别再下雨。合上窗格,点燃熏炉,驱散屋里的水汽。他母亲回来了,大概他心情很好,这两天对我和气许多。正好怀东带着阿楚,从雍州祭拜完回城,随手带来许多账簿。仔细研究两天,从宣和朝算起,年年的总帐都标明免缴二字。还是有许多不明白。

    “旧年主上恩惠,南宫世家在富饶之地有许多封地。”他抽走我手里的账簿,“只是这些年一直缴纳不足。你也看过内廷的开支,另外宫外还有一大块。去邺城的路,明年要开始修。朝廷要催缴,你们家是头一个。”

    我早忧虑这事。如今佑珍回来,姐夫也在城里,我想请他们去各地看看。

    单立听见,就笑道:“只有他们两个,行不行?”

    咱们家虽然不善经营,可世代都给朝廷缴足贡银,凭什么看低我姐姐。倒是你,没事修什么路,又要凿山又要清河道。难不成,还想打回去南岭报仇。

    他恍然没觉察我的不满,接着说:“叫你姐夫去看看庄子也好,不然他总在京都晃。前桥阁猜测,我要派给他什么要职。”

    我立刻说:“不会,我已经告诉过姐姐。很多道理,她和我都明白。”

    梳好头发,我要睡了。明天有晚宴,早起就要准备御膳,清点宫人。他便跟过来,放下帷帐,十分熟练抱住我。

    转过头,明天要早起的。他笑起来,眼神很清明。于是垒好靠枕,躺到他怀里,他的下巴正好抵住我的肩。

    “小冰,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那块石碑,还有上面的遗嘱。你说,先祖为何要这样做?”

    心中微颤,他终究会和我讨论这件事。

    “历来改朝换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的先祖…另辟蹊径,留给我们一条活路。他把两家子孙的血脉揉在一起,让我们相互共存,彼此监督。我觉得这人,很有胸怀也很有勇气。”

    不只是你,这几年过去,我都在想这件事。

    他马上说:“如此看来,我永远都要受你辖制。就像…额头前悬了一把剑。”

    “你的父皇,父皇的父皇,不都是这样。但是他们容忍和优待世家。单哥哥,虽然叔父和小月死了。但我心里还是很感激,你祖辈的宽容。”

    转过身子,趴在他的胸膛上。

    “读过前朝的史书吗?那些阴谋诡计。告密,株连和连坐,弑父杀兄,烧杀掳掠。有许多这样秉性的君主,被后书写成明主。写到书里,因为他们是胜利者,庸众慕强,人们歌咏他们的贤明,连带那些杀戮,一起种到心里。几千几百年往复,成了一朵恶之花。”

    他有些震惊,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伸出手,触及我的唇角。他以为这些都是叔父教的,其实不然,那是我和小月一起读史书,她清清朗朗说过的话。

    “而那位铁麒麟的先祖,愿意从胸口拔掉这支花,留给前朝后裔一条生路,并且用遗诏保护他们。直到今日,我都很感激。”

    他认真看着我:“小冰,我也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只是害怕…那块石碑,会遭人利用。”

    “单哥哥,你说我是悬在头上的剑。其实剑也很惶恐。南宫氏的男子,世代不入朝。如今连姐姐的夫家,我都让他们避忌。你有没有想过,我更害怕。”

    我俩陷入短暂的沉默。雨好像停了。熏炉的香弥漫满屋都是。有点热,扭了几下,想把被子蹬了。

    没过多久,他冷笑一声,说:“你害怕吗?有时候我想想,你跑到邺城,就是先祖给我安排的劫数。”

    第二日上午,玉嫂将我喊起来。晚间夜宴,日入之前宾客就会到。前厅的桌椅都摆好,我重新探视一遍。姑母和表姐同我坐,佑珍也坐一起,免得我要和表姐攀谈。另外一桌,给安福郡主和元家母女,留张椅子给郑夫人。

    玉嫂问:女眷只要两张台子吗?

    足够了,女眷只是作陪。主要是外厅的男宾席位。最前面的自然留给老丞相。怀东哥哥头一次来,他最近领了要职又带兵,别让他太出风头。正前方近主位的地方,留给前桥阁的人,他们喜欢说话。小衡王爷又不来,他比单立还忙。

    內监副管听见,笑道:“是王妃要生产了,王爷在家陪着,急得一头汗。”

    他又提醒我,要留张台子,给仙去的镇国公。这是每年中秋宴的规矩。

    我点头道是。心中好奇,既然主上如此看重镇国公,为何不让他的子孙袭爵呢。怀东又要如此辛苦,为自己的前程甘愿驻守边疆。

    內监又指前方,主位设两座,陛下和太后的案前摆置瑶台玉凤,纯白六支,堆在一处,丰盈似雪。今年的桂树也熟得早,折几枝插瓶,花瓣未开,只是嫩黄色很新鲜。南北两侧都设水缸,晚间有绿摇扇送风,又清新又凉快。

    仔细看着他:“你想得很周到,比我强多了。”

    內监副管名叫崔流秀,穿一双绣云纹的布头鞋,厚厚的底子,走路很稳健。他跟着我走回内宫,沿小石路抄近道,先去膳房看看,各色菜品准备得如何。

    走至一片竹林地,忽尔冒出两名宫女,我还未看清楚,她俩齐刷刷跪下。

    除了崔流秀,我身边只有玉嫂。自从我在街上被人绑走,她一直很紧张。

    “小姐,她们是绣坊的人。这是腰牌。”她假意凶道,“你们要干什么?”

    我瞅着崔管事,他低头说:“她们的确是绣作的宫人,不知为何要跪在此处。”

    两位宫女抬起头,她们都不年轻了,应该在内宫住了很久。前两个月,单立已经下令将年长的宫人放出宫去。她们是因为不在名单里,所以跑来求人吗。

    “我们二人在绣坊住了快二十年,给琼华宫出的绣品不下百件。念在多年劳作的份上,请主母娘娘同主君说一句,别赶我们走。”

    原来她们是不想出去。

    “崔流秀,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带我走这条路的,一定是他的主意。

    “南宫姑娘,”他微微躬着上半身,轻声细语,“陛下于七月下令,要将內监宫女放出八十至百人,以新替旧。于是各司各局制了各自名单。有些想出去的,有些不愿走的。按照宣和朝的规矩,名单是报给前桥阁;若按庆禧朝的规矩,名单由各司报给琼华宫,由皇后斟酌审核。猜想陛下不会理会这些小事,所以这些宫人来找姑娘。”

    地上的宫女接着说:“我们父母都不在,入宫多年,家乡早已回不去。若是出了宫,一介女流,能漂泊去哪处?望娘娘体恤奴家的难处。”

    这算很大的事吗,为何哭得如此凄惨。既然你们不想出去,就留下好了。

    两位女子对看一眼,尔后说:“绣坊的进出调度,要孙姑姑的手令。只怕娘娘的话,我们带过去,孙宫人不会相信。”

    崔流秀朝我微笑道:“各局都有掌事女官,琼华宫若要留她们,须下诏给这些女官。不知道姑娘见过她们没有?”

    没见过。因为平康王府与内廷勾连,兹事体大,大都府还未将案件整理完毕,所以内宫诸人我都没见。日常起居,服侍的都是玉嫂,她是我从雍州带来的。

    “南宫姑娘,因为平康王的事情,内廷被牵连许多人。”崔流秀慢慢说着,“五十几人被拘禁于大狱,叫苦连天。不知这件案子,什么时候能审完?内廷的一草一木都归琼华宫管辖,人命则更为要紧,请姑娘代为问问各位官大人。”

    我不啃声了,明白并不是宫女是否离宫那么简单。

    有人还想哭诉,却被人制止了。那个內监略微抬起手,两个宫女立刻收起眼泪,悄然而退。

    “今天是中秋佳节,我们这些微人,不敢打扰主上宴饮。恳请姑娘记得这件事,有空去内宫各处看一看。”

    他说得十分卑微,又仿佛在提醒我的失察。踮起脚跟着我,好像背后灵。

    我就问:“除了绣坊,御膳房和药房,还有什么地方。内廷杂物是怎么分的?”

    背后灵默默陈述:绣坊有三十六人,内宫的一切针线都管;御膳房十二人,主要供给中殿和琼华宫的饮食,如果侧宫添人,膳房也要加人;药房么,位置在北门一百步的五间大屋里。白日有四位御医当值,到了晚间就是两人。

    还有内勤司,宫廷打扫除垢,都归他们管,不过各宫内室他们不管。主事姑姑姓黄,挺大年纪,她管的人最多;剩下的就是珍宝库,里面的东西在庆禧十三年被洗劫一空,如今珍宝也不放在那里,库里只放些旧家具;至于礼乐局,因为先主长丰的关系,已经解散了。

    说完一篇,正好稳稳走到御膳房。

    前车之鉴,膳房的人是最先轮换的,新入册的人是从万家庄和镇国公府的农庄找来的。单立说过,他想把内宫的人都裁换掉,他不信任他们。而现在崔管事找到我,一定是各司不愿出宫的人居多。

    “那原先的十二人,调去哪里了?”我问他。

    他微微笑道:“主上恩典,赏了银两,有些回老家,有些就在内城找点杂活做做。”

    他们的境遇一定不好。所以有人冒险出头,表示不愿出宫。

    膳房很大,一排钩子挂着鲜肉,一排都是酒桶,中央的大台面,几个人立在那里切菜,远处的蒸笼突突冒起烟。崔管事很熟练,告之我哪些菜可以先做,盖碗贴条;哪些需要当场热炒,以及宫人伺候上盘的步骤。

    “姑娘放心,今晚不会出差错。”

    我想起长丰的那只冰桶。

    他又微笑道:“刚才两位姑姑唐突了,姑娘还没受封,有许多责任还落不到您的肩头。不过这天总要来,所以有些事,还要提早告诉您。”

    忍不住问他:“崔管事,你觉得在大狱里的五十人,都是冤枉的吗?”

    他依然飘忽地笑:“冤不冤枉要看官大人的判词。吾等身家性命都交给琼华宫,从前的琼华宫娘娘仁德良善,从不让外人冤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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