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夫人弹完曲子,安福郡主便请她来内厅闲话。我与母亲都坐在东侧的偏厅,头一次见当朝太后,连忙起身行大礼。太后伸手将母亲扶起,她的手很粗糙,指关节突突的,与京都女人精细保养的芊芊玉葱完全不同。双手缓缓抚摸琴弦,她对大家笑道:“多久没有碰了,刚才几下勾指,连疼也感觉不到。”

    郡主盛赞老夫人的琴艺,其余人自然要附和几句。老夫人得知我们是丞相府的女眷,便仔细问起许多话。母亲素有贤名,行动又得体,几问几答后,常夫人露出笑容。她的笑容转移至我身上,将我拉近了,又仔细看起来。

    “这孩子生得真好,娘子有福气。”

    刚才安福郡主也这么说。我低头傻笑。对长辈只要温柔恭顺,他们就会喜欢你。

    “挺惋惜的,她们母女快要走了。”郡主娘娘感叹,“您瞧这场晚宴,坐着的人也没几个是旧识。如今丞相也要退了。”

    常夫人听见,撩起我的袖口,只夸赞针线精致。今日母亲和我都穿着朴素,中秋晚宴,男人们谈起过往总要伤感,女人赴宴也从不粉墨盛装。这是旧朝的规矩。

    “元老师请辞,我也遗憾。”老夫人说,“刚才还说,陛下到底年轻,做事冲动。有时会伤了老臣的心。”

    我抬起头,顺口回答:“夫人为何如此想?新老接替本是人之常情,爷爷和我们都很感激,陛下对我家的优容。“

    母亲站在身旁,挡去我的声音:“太后请包涵。家里只有一个女孩,日常纵容惯了,难免说些僭越之语。”

    太后却携起我的手,含笑道:“真是好孩子。”

    于是女人们又闲聊几句。常夫人不难相处,她是个认真细心的老妇人,又挺爱干净。手固然粗糙,可指甲打理得很齐整。白发比别人多些,却一丝不苟挽入发髻。手腕干瘦,有串沉香珠子,恍惚能嗅到幽远的香气。相形之下,安福郡主壮实多了,穿一件宽大的对襟红衫,一张双臂,宛如一阵飒爽的风。

    我坐在内厅,对纱帘外的事没多少兴趣。捧着茶碗,等茶炉子的水开了,兑上蜂蜜,他们啜几口,都和蔼地笑。因为新君离座还未归,常夫人一直同我们喝茶吃果子。过了许久,终于单立和小冰从内门出来。西侧还设有一桌,小冰将自家的亲戚挤在那里。新君跟着她,没有返回主座,反而走进偏厅了。幸好外厅的男人们分作几堆,围着喝酒说话呢,谁也没有在意。可我敏锐感觉到,身旁有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

    镜花水月四面透风。纱帘卷起,又飘落而下。常夫人散落的目光渐渐凝结。她抬起若有所思的脸,恰好对上郡主的目光。

    郡主道:“刚才我就想说。这位姑娘的侧影,和南宫云罗一模一样。”

    我也侧过头。小冰站在背光处,看不清面容。不过单立的五官格外清晰。有人啼哭,他便朝她使个眼色。她说什么,他就抬抬眉表示不满。四周很吵闹,他的目光总在她身上游走。

    桂花香随晚风飘入。郡主挽起老夫人的手。她们走去对面了。母亲盖上茶碗,拨一拨小炉内的炭火。

    “喜儿,”她也看见刚才那幕,“新君不该贸然跟着女眷乱走,明天去到阁里,一定又要被说。你瞧…”

    是啊,爷爷他们一定看见了。

    可我并不在意这些。亲眼目睹一个男子对女子的专注,加上夜色温柔,使我深受触动。

    “阿娘,我挺好奇的,”支起下颌,朝柔情似水的夜空感叹,“一样的泥巴捏成的娃娃,有人拾起一个,从此眼里就只有她了。”

    母亲弯起两道眉,大概笑我的幼稚心思。这时,刚才回避的官眷又落座,是大都府尹家的大夫人。

    “我家喜儿在羡慕人家呢。”

    她依然拿我当小女孩,什么心事都能告诉外人。

    我撅着嘴。幸好郑伯伯的娘子性情温厚。

    “等陛下喝完这轮,这席面就能撤了。”她摸摸我的嘴角,目光也落在远处,“我看南宫姑娘有些累。喜儿,不如我们请郡主娘娘回来。你瞧,太后回座了,留下郡主喝酒,她喝几杯,小辈们都要陪饮。”

    月圆那夜很晚才睡,第二日清晨,我很早就醒了。难得卞怀东在内城,我想请他去看望绿桃。自从南山回来,绿桃一直不说话。她和我一起长大的。她的怪诞有时我也忍受不了。可照顾她已成了习惯。

    磨蹭一会儿,才叫马车驶到国公府门口。借口爷爷捎信给他们家少爷,总能叫他出来。走近才发现,门口已停了车,四珠宝顶,缀着流苏,那是内宫的马车。再定睛一瞧,眼前赫赫然站着郭池。

    半月前他送我回去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昨天晚宴,宫外等候送迎的也没他。他也看见我了,两人怪别扭的。合上门帘,心里琢磨要不要下车。赶车的老仆又说,宫里的庄嬷嬷在门口呢,多半是跟公主出门的。

    我探出脑袋,庄嬷嬷已走上前。原来小冰一早就差人送绿桃出来。

    “宫里交代,早些来早些回去。不要声张。”老嬷嬷如此说。

    我听了点头,只好朝后方的男子讪讪笑一笑。于是郭池慢慢走过来。

    他问我,怎么不进去?尔后又说:“我去街市逛一圈,买些烧酒和肉。午时前回来,接公主回宫。”

    他怕我与他共处一室尴尬,所以特地找借口避开,心里猜测完,反而更难受了。反正绿桃已见到她的怀东哥哥,我也不必待在这里。

    马车调头,男子却跟上来。他真的要去五斗巷买酒。

    我将车帘卷起,对庄嬷嬷交代几句。若是公主缠着怀东哭闹,一定要来丞相府告诉我。

    郭池摇摇脑袋,随口说:“这位卞公子真有能耐,公主这么惦记他。”

    马儿往前踱步。他不喜欢怀东,不知为什么。又瞥我一眼,接着笑道:“元小姐,别误会,我没说镇国公府的嫡孙有任何不好。”

    “我明白,”抬起眼睛,想对他明言,“公主信任他依赖他,待他如兄长。我也是如此,先前郭将军一直帮我,我也待你如兄长。”

    他听见,明显愣住。嘴唇有些苍白,没一会扯出一记冷笑。像在嘲笑我似的。

    拐个弯就是酒铺,他与我道别。

    而我更丧气。自己铺陈半天的话,想与他恢复往日的交情,哪知他却不屑一顾。只好坐在车里生闷气。

    “小姐,回家了吗?”车夫催问。

    掀起车帘,往后一瞧。他径直走入酒铺,同老板熟稔聊天,满心都在闻酒香。

    回去吧,我闷闷说。那间酒铺挺大,客人也多。对面是间药铺子,往来的人更多。这里还挺热闹。街角有五六株高大的桂树,正逢时节,满树嫩黄的花瓣。目光停留片刻,突然捕捉到一角熟悉的影子。

    马车越走越远了。我缓过神,那人是…衣卓芳。他不是失踪了吗,怎么还在京都?还和郭池出现在一条街。

    我叫车夫停下。

    “小姐,调头回去吗?”

    犹豫半晌,还是回去看看。刚回到原来的街口,郭池正好从酒铺出来。

    “元小姐,你怎么回来了?”他朝我笑道。

    桂花树下没有人。真奇怪,难道我看花了眼。

    “刚才我看见羽林卫的衣大人。”

    “哦?他被我撤职了。不再是羽林卫的人。”

    他一点也不惊讶。他为何要帮他隐瞒行踪。我满腹疑问。衣卓芳,从那个骇人的夜晚算起,我再也没见过他。

    “元小姐…”郭池依然吐着温厚的声音,对我很关心,“我送你回去。今天街上好像有许多府兵。”

    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他只注视往来的府兵,看了一会,见我瞪着他,就说:“没事,只是安福郡主府的人跑出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内心有许多疑问,他愿意回答我吗。对于想隐瞒的事,他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他隐瞒衣卓芳的行踪,是为了保护他,就像他保护…街上的确很乱,马队闹得尘土飞扬,只有我们走得从容不迫。他勒着缰绳,终于找到熟人,问清楚原委,又兴冲冲回来告诉我。

    我直起身子,对他说:“我自己能回去。你回镇国公府吧。嗯…绿桃脾气不好,郭将军在宫内行走,请多多照顾她。”

    他展开眉角:“她是公主,我如何照顾。元小姐能多进宫就好了,绿桃很听你的话。”

    我笑起来,心中很温暖。比起刚才的局促舒服许多。他转身走了。我知道他不再怪我。他对我像对待朋友。好吧,比起男欢女爱,我更信赖这种关系。

    原来安福郡主府的大公子失踪了。郡主娘娘去宫里哭诉,中殿就下令封城门找人。城门关闭几天,人还没找到,如今大街上的人都说这件新闻。这天午后,爷爷奉召入宫,母亲又去衡王府慰问。我找到管家,问他要一部车,我要去南山求个家宅平安符。

    管家看着我长大,皱起眼皮:“小姐,你想要干什么?”

    搂着他的臂弯撒娇:“今年大家都忙,很久没去寺里供奉,菩萨要不高兴的。你叫老乐驾车,他媳妇跟着我。我只去求个符,一来一回,日落前就回来。别告诉母亲,回来后给你带两斤香桂。”

    我再三央求。他只好叫来老仆,叮嘱几遍,日落前一定要回来。坐上车,吁口气,终于能去南山。新君回来后,命人解封南山,可去的人一直不多。谁愿意去呢,都说山上埋了死婴,不吉利。

    跪在佛祖前,求了两枚平安符。跟来的老妇说,小姐喜欢拜弥勒佛,小时候,看见他的大肚子,都会跟着笑。

    因为他包容万象,普渡众生。

    吩咐老乐夫妇将带来的香油烛火分给小沙弥,自己慢慢朝后山走去。

    后山很荒凉,只有几株树干摇摆,秋风扫过,枯叶落到头顶。绕过丛林,河面一览无遗,如刚化雪的初春一样。闭上眼睛,那日郭池是在这里埋掉孩子的。虽然我吓得发愣,可不代表会忘记。

    可惜身上藏不了铁锹,得徒手挖。我戴上麻手套,专心致志挖起土来。幸好前半月一直下雨,土很软又很黏。玉溪夫人,我要给你一个交待,无论埋在这里的孩子是谁。

    老乐媳妇和寺里的阿姑相熟,聚在一起唠嗑呢。后山风大,如今天凉,不会常有人来。我搞得一头汗,土是松的,可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怎么会呢,我亲眼看着郭池埋掉的。

    刚动手时还有些恐惧,现在全成了不甘心。越挖越深,依然什么都没有。我瘫坐在土坑边上,懊恼当时不够细心,应该多看一眼孩子,才让他们埋掉。秋风越发大,有点冷,突然发现掘开的斜坡内嵌了一块红布条。捡起来,应该只是衣料的一角。是的,就是那天裹孩子的红袄。这是块质地很好的红绢,很像庐江出的绢丝品。我抬起眼睛,宫里很多年没收过成品绢丝,爷爷说过,长丰喜欢各郡县折白银上贡。寻常宫人的穿戴,都是内廷绣坊自造的。

    眼眶鼓鼓的,捏着红绢,我哭起来,既苦涩又欣慰。多求一枚平安符,放入土坑,哆嗦着将土掩埋。时候不早了,要赶紧回去。

    抖一抖裙褶上的土,走去河边洗手。下午的阳光很好,水波涟漪,远山映光。迎着阳光眺望,心想这支流水从哪来,又往哪去。片刻后,空望的眼神突然聚拢,因为不远处,随水流飘来一具人体。

    感觉一阵晕眩,摇摇头睁大眼,真的是一个人,面朝上躺着,朝下游的方向缓缓漂浮。

    为什么老在南山遇到这种事,为什么又是我?

    朝四周呼救,叫了几遍,没有人。刚才我故意将人支走了。怎么办?那人从我面前漂过,再往下游,就捞不着他了。猛吸口气,摘掉鞋,我只好跳到河里捞人。还好不是冬天,使劲扑腾几下,我朝他游过去。前方河道收窄,转角攀出树枝将他截住了,我伸手一捞,正好拉住一只脚。

    好像是个男人,这么重,怎么拉他上岸。伸出脖子喘口气,游去他身边,一手抓住树枝,一手将他箍紧点,免得被水冲走。河道虽窄,但水挺深,我坚持一会,便觉得胸口沉沉,喘不上气了。正犯愁呢,哪知那人的脸突然翻过来,睁开眼对着我的脸。

    “你要干什么?”

    原来是个大活人,我吓得掉到水里,呛了好几口。抹走眼里的水,再仔细一瞧,果然是个活着的男人。我指一指河岸,说要拉他上去。转身要游走,腿却不听使唤,抽了几下,心里一害怕,人就沉下去。

    真倒霉,人没救起来,要把自己搭上,我怕得乱扑腾,边喊救命边大哭。混乱之中抓住什么,好像是块木头,连忙紧紧拽住,腿不抽搐了,我就抱着木头吐水。

    “小姑娘,你的求生意志很顽强。”

    咳了几下,才发觉抱的是男人的腿。他的腿上结结实实绑着木夹板,所以能浮在水上。

    我呜呜咽咽哭起来:“救命…”

    “你还能游吗?我可游不了。”

    不能游,也不能动,我害怕极了。

    “那你抓住树枝吧,抓牢它,会有人来救你的。”

    那你呢?我要两只手才能攀住,这样你就漂走了。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随时能漂走似的。

    “这样不是挺好。你想活着,我想死。”

    没听懂他的话。我还是抱住他的木头腿吧,反正他被截住了去路。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

    “你是哪家的?非要跑来南山自杀,还给我撞见了。”

    男人居然哈哈笑起来,接着说:“我想想…世家官宦才喜欢跑来南山烧香,及笄至双十年华的,嗯…元绉家就有一个,何伯家有两个,镇国公府么…应该不是,韦侍郎家是位才女…也不是,小衡王爷的小姨很漂亮,不过她在王府陪姐姐待产…所以么…”

    我越听越气,他那什么语气。

    “你是元家女。元绉满口仁义道德,手上没个锤子功夫。不自量力,扑进河里救人。你准是他教的。”

    鼓着腮帮,不敢动,我的小命悬在他腿上。

    “真奇怪,元府小姐怎么独自跑来南山?”他继续说,“跟男人暗通款曲…不像啊…再想想…不可能只为上柱香。世人来找佛祖,要么犯错,要么有非分的愿望。”

    “还有一种可能,小姐特地来南山寺找东西。

    我听住了,水流更急,冲着后背,整个人摇摇晃晃。

    “寺庙内有什么值得找的,还得偷偷来。是了,南山寺这一年发生过什么事?”

    他居然抬起脖子,朝我怪笑一下。

    “小姐,你的嘴唇发紫了,该救你上去。”

    不知他从腰间拔出什么,掷出去,那片林子就着火了。

    火光很快将人引来。乐伯伯头一个冲过来,我从水里给捞起来,上下牙床直打颤。姑子要带我去换衣裳,我偏不肯走,指着那个木腿男人。

    老乐凶道:“是不是他,将小姐拽到河里去的?”

    男人也给捞上来。他泡得更久,他不会死吧。绑在他腿上的木夹板给拆了,尔后两条下肢便软软的,好似抽走筋骨一般,坍塌在草丛上。

    拍拍他的脸,我凑上去。他的五官分明,只是…太锐利了,配上灰白的脸色,两道黑眉显得触目惊心。腰间系着玉牌,翻过面:青山白云岭,澜山闵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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