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雍州住了三日,从岛上登陆,只见韦伯林与金士荣立在码头,伸出脖子张望。先前心血来潮,走得匆忙,没通知他们。伯林兄弟腋下夹着公文,声称这是要紧的事情,回程的马车上就要回禀。看来我擅自出走,耽误他不少事情。

    已过晌午,现在赶去内城,算时间城门已关了。士荣就提议,不如找个驿站歇一晚,不用急着今日赶回去。从这片郊野地往南眺望,能看见玉泉山,偶然兴动,我便说拐道去玉泉山庄瞧瞧。

    工曹的人被折腾得很累,可我兴致盎然,他们又不能擅自回去。士荣笑道:“各位出门都没带换洗衣裳,正好去山庄换身衣裳。褚大人最爱干净,拿泉水洗洗胡子才好。”随侍的人扶着那老头的腰,塞到后面的骡车去了。

    我登上马车,问起大都府有什么要紧的公务。

    韦伯林说:“天气暖和,大兴田苑要准备春耕。以往每年暮春,主君都带着众臣拜过土地祠,亲自下地扶犁,为着开个好头。因而想和陛下讨论个吉利日子,别误了良辰。”

    闭目养神,你们去和太常寺商议个日子吧。

    韦伯林又说:“陛下,上回前桥阁交代的,要在大兴苑东面再圈一片地,做个养蜂场,这件事若要实行,可以趁着春耕一起做了。”

    沉默一会,我问:“可要支多少银子?”

    韦伯林回答:“管事的人从牧场拉来,大伙叫贵叔的,他们一家专饲养蜜蜂,是懂行的。另外田苑出几名佃户,人手倒不用多,整块地包给他们做蜂场。头两年不取租金,官家再添二万银子贴补。到第三年,就如其它田庄一样,大都府收货收租金,剩下用不着的货,都留给他们做买卖。”

    蜂蜜买卖能有出息么?又不是盐铁。

    士荣见我犹豫,笑道:“陛下,内城那些大娘子,喜欢拿精致糕点请客,就如品茶焚香,觉得有体面。他们倒不在乎钱,只愁买不到好的。如今有大兴苑的招牌,庄头再去主城街买个铺子,从此就可发财了。至于官家出的银两,取几年地租就回来了,所以几乎不花什么本钱。”

    张开眼,心里盘算着,二万两虽然不多,可这一项支走,毕竟是额外的开销。

    韦大人接着回禀:“陛下,不知河道进展如何?等到下榻山庄,臣再向褚老师请教。去年提走十二万,不过几个月功夫,如扔去海里一样没了踪影,只怕今年用得更狠。若外库不够用,是否需要大都府调度周济?这样的话,养蜂场先不提了,其它几项日常花销,也要斟酌省俭些。”

    我抬起手:“河道原是我的主意,只花外事库里的钱,不用影响内城的用度。养蜂场的事,你们去做吧。年头前桥阁的会上我已经答应过,人都来了,不用扫兴。”

    对面的二人立刻道是。过一会,我又问:“大都府的开支,除去羽林卫和内宫,还有哪几件大头?”

    韦伯林忙回答:“只这两件是大头,大约占了六七成。另外的,就是发放在籍京官的俸禄。除去这三件,每年几次祭祀要花钱,逢年过节要放赏;郊外的山庄园林,譬如九鹿与玉泉两处,虽然空着,也需人打理;南山寺还算皇家的,每年固定拨一项,留着供奉佛祖;还有各位王爷王妃,出嫁的公主郡主,宫里有年纪的太妃,有爵位的公爷侯爷,有封的诰命妇人,这些人的生辰要备礼,不过这些只是小钱而已。”

    我侧头说:“去年的帐上,倒没留下多少。”

    士荣笑道:“是的,去年事多。接太后回家,跟着封后大典。内廷的几座宫殿装饰,花草园艺都要钱。不过这些还好。另外,陛下去了趟永昌,一来一往带着近千人的伙食车马费用呢。后来到年末,主上念及几位将军劳苦功高,跟您奔波这些年,又是一波封赏,所有用得比旧年多些。”

    韦伯林有些惊讶,身旁的老鼠脸男人,竟敢含羞带笑说主君花掉太多钱。

    人本来坐着,我沉下脸,他立刻趴到地上。

    “陛下别气,小臣妄言了。陛下放心,近些年内城经营得不错,每年皆有盈余,能花上一辈子呢。是不是,韦大人…”

    韦大人并不理他。我扯开纱帘,问还有多久能到。

    王琮探路回来,向前三里地就有入口,不过不让他进。果然出现蜿蜒小径的入口,却有官府的人看守,左侧有五间屋子,高门重锁,倒像官衙办事的地方。

    我跳下马车,命令韦伯林带上王琮再去问。原来这条小路是捷径,沿坡向上,风景十分雅致,碎石路铺的齐整,两旁皆是翠竹,折弯突出的大台阶处,还筑起六角亭供客人休息。

    从亭内向下望去,我好奇问道:“从正面大门连上来的大路,那一带怎么没修?”

    韦伯林连忙走近:“正门锁了。这一带山脚住着几户卖糖卖盐的商户,从前兵荒马乱的时候,偷跑上来玩,所以这几年总不开门。之前陛下提过,等山庄打理完毕,要请太后娘娘过来闲养几日,故而更谨慎,闲杂人一概不放进来,免得弄脏温泉池子。”

    我笑起来:“韦大人想得挺周到…这里有什么人常来?”

    他低头说:“开始因为山上泉水好,舒筋活血,只留给打仗受伤的武将疗伤。庆禧朝的冬天,老主常常带人来住。后来成了惯例,内城的世家子弟们就约着一起来玩。”

    原来如此,世家子弟寻欢作乐的地方。

    随行有人捧着野鸽过来,原来山庄的几个守卫,特地带王琮熟识山路,环山走了一大圈,见林子里飞禽多,顺手打来的。

    “陛下,要不要烤着吃了。”他乐呵呵的。

    那时我面朝外挑的窗台,下方有股清泉,倒影月色。有人点起熏炉,满室月光香,泉水叮咚响,缓缓朝四周望去,果然是个好地方。

    大概泉水冰凉,我的声音也如此:“这样清雅的地方,你烤什么肉,出去。”

    韦伯林很乖觉,觉察出迎面冷意,涩涩笑着,等山庄的人退走,才低声说:“其实每年打理玉泉山要花费不少,山庄也没要紧的用处,今年事多,这里的支出可以削减些。”

    削了这一项,心里一算,非但省不下多少,也许我还得落个小气的名声。

    于是笑谈道:“大人什么意思?这原是皇家苑林,孤家在外受苦多年,还没享受过,你倒想拆了。”

    韦伯林无话可说,不知我到底何意,只好委屈站着。墙壁上挂着铁盾茅枪,我顺手拿过来瞧,想叫他出去。

    他鼓着勇气,还是问了句:“陛下,不知要留宿几日?臣要预备山上的衣食住行,还得差人送消息去内城。”

    虽然山林钟灵毓秀,可我并不喜欢,明天就想回去。而且突然来访,把这里的人吓坏了。

    他得到回应,立刻松口气,脱口而道:“太好了,中殿有几件急事,要等陛下批复。另外圣驾在外留宿过久,各部的老臣,还有台谏所都要担心的。”

    我的目光有所收敛,温和说:“多谢大人,你的好意我明白。”

    自从永昌回来,我从未和小冰分开这么久。第二天下午,马车抵达宫门,我先去霞光殿,向母亲请安问候。没想到小冰也等在那里,同她姐姐还有萍萍,一起煮雪梨白玉羹。

    母亲拉我在身边坐下,宫娥端来几大碗汤羹,热腾腾发散果香。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萍萍想出来的,不愿辜负她的好意,喝掉一碗,随后赞赏一番。母亲见我的靴子上都是泥,吩咐内官去拿双干净的。萍萍便笑道:“我刚做好双新的,灰绒毛软垫,屋里穿正好。单哥哥,要不要拿壶热水来,先烫烫脚?”

    我就说:“好啊,我正想泡一泡…”随后又喊:“小冰,拿上鞋袜过来扶我。”

    哪知她将头一扭,只和姐姐说话。

    还好崔流秀等在门外,隔壁屋子已备好热水,不如请主上过去洗。萍萍听见,伸手来搀我,他已弓着背挡在面前,将我扶走了。

    洗漱的时候,我便问,这些天内廷有什么事。

    他说:“没什么大事,太后与皇后娘娘天天盼着陛下赶紧回来。尤其是琼华宫,陛下不在,夜里娘娘害怕,烛火通宵都点着。”

    这老货只拣我爱听的说。

    他又说:“陛下,前几天送来一封信,写给皇后的。信是从永昌城的驿站发来的,瞧那字迹,又不是怀东少爷写的。”

    抬起头,信呢,已经拿给皇后了?

    他低声答:“是的,信封上写明了南宫氏。众人都知道寄给皇后的,老奴没敢截。”

    换好便装,走回母亲的暖阁,几个女人正围拢看一幅绣屏,见我回来,重新行了礼。卢夫人是客,她的夫婿被我派到北庆牧场去了,所以请人上座,最先问候她。

    我笑道:“大姐姐,那里天寒地冻几个月,劳苦大姐夫了。不知饶家的人好相处吗?没给姐夫找麻烦吧。”

    卢夫人慈眉善目,柔声说:“好相处的。去的时候,丞相府派来两位大管事,大都府派来十位官爷,同他一路往北去的。北庆那头的人也随和,将牧场的事交待很清楚。我家那个,实则什么都不懂,一路走一路学,多亏各路叔伯的相助。昨天牧场有人带来一封信,他叫我放心,又叫我进宫,拜谢主上的恩典。”

    那很好。卢夫人身段柔软,端着热茶,细腻的眉眼都是温柔。再看小冰,冷眉傲骨,到现在也不搭理我。她们到底是不是姐妹。

    我随口说:“牧场的收益每年都好,我还指望这一项补给内城开销呢。等文七兄回来,再招他进来好好说。”

    卢夫人会错意,连忙说:“确实这样,刚才还同皇后议论,宫内开销大,劝她节省些。”

    望着不远处的女子,心里想,她花的倒不是金银,而是我的心血。

    小冰见我盯着她,突然说:“姐姐,牧场送来的羊奶很好,未来能不能每月送十罐进来?侧宫有几位旧朝的老太妃,她们身子弱,好给人家补身体。”

    母亲听见,搭话道:“这个主意倒好。只怕天热,东西不易储藏。昨日送信的人还在么?叫人去问问。”

    卢夫人忙说:“在呢,那人叫贵叔。昨日聊起来,他在大牧场干了好多年,同京都的老爷们也做生意。太后要问什么,想要什么,直接找他就好。”

    母亲叹息道:“这也是惺惺相惜的意思。自己运气好,生了个凤凰。若是不得运,就和她们一样,终年住在侧宫了。如今我有些能力,自然能照顾的地方都要照顾。”

    小冰拉着她的手臂,娇声说:“母亲,咱们女人真可怜。譬如有人上酒楼,见到新鲜菜名,觉得有趣,就点一个。等到放上桌,他吃一口,觉得不好吃,就白放着凉了。哎,侧宫里的娘娘,不就是发霉的菜。不知是菜可怜,还是点菜的可恶呢。”

    卢夫人听懂后,吓得刷白了脸。小冰则一心惹我生气,一对眼珠子使劲瞟我。

    母亲严肃训斥:“皇后,说话要懂得限界与分寸。后宫是血脉之根基,朝纲之永续。你乱打比方,不尊重主君,也不懂尊重宫中住着的长辈。”

    太后难得发怒,骂的又是皇后,眼见满屋的气氛就要凝滞。

    我垂下眼睑,她的确该骂,任性妄言,无故惹我生气,连祖宗都骂上了。亲自扶起卢夫人,她正跪着向太后告罪,可她的傻妹妹还一脸倔强。

    母亲好言宽慰卢夫人,看得出她挺喜欢她,而且母亲也没真正怪罪小冰,说起安慰的话就更亲切自然。

    小冰眼泪汪汪的。我没理她,因为要送她的姐姐出宫。

    马车来了,卢夫人依然后怕,对我恳切解释:“陛下,小冰从小没有母亲教养,又跟养父四处漂泊,所以做的事说的话,都奇奇怪怪的。你别怪罪她。”

    这些我早知道,我能娶她,就不会怪她。

    回到琼华宫,撞见喜儿走出来,端着一碗药,汤汁分毫未动。

    女孩很聪慧,立刻说:“这药冷了,等热过一遍,再给娘娘喝。”

    “是么?”我微微冷笑,“她是叫你倒掉吧。”

    喜儿忙说实话:“陛下别误会,只有今天娘娘不想喝。这药吃了容易打瞌睡,因为今天圣驾要回来,她才不吃的。”

    大步踏入寝殿,刚才凌厉的女人,正默默对镜簪花,她换了身旧袄,浅浅的杏色,将面容衬得很温柔。

    心中叹气,伸手摸摸她耳垂上的坠子。她没躲开,于是我俯下身。

    “小冰,你不喜欢萍萍么?”

    她在镜中笑道:“我知道陛下喜欢她。”

    这正是我郁结的地方。我对萍萍的亲近与关怀,都会惹恼她。萍萍是我的亲人,就和母亲一样重要。我在南岭那几年,卑贱又颓靡,她和她的哥哥是唯一的温暖。他们好像微弱的光,无论我落魄潦倒,或者权势擎天,都追随着我。

    小冰会明白么?

    “你有雍州的伙伴,有生命中重要的人,我都能包容他们。我也有过往有故人,你就不能包容我么?”

    她举着篦子的手迟疑了,镜中的目光与我相视,茫然问道:“这个…一样吗?”

    她有些迷惑:“陛下,怎么包容呢?你要娶她么?就像娶我一样。她对你痴情一片,也许…还能给你生个孩子。”

    我心念紊乱:“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娶。”

    她更迷惑:“我怎么会喜欢她呢?可是内宫有许多人,从太后到小宫娥,他们好像都明白,有一天你会娶她。这样我就更讨厌她了。”

    小冰,萍萍对我很重要,然而我对你的深情,与它并不矛盾。

    她认真咀嚼这话,手里的一把头发梳不通,直愣愣打结分叉。我站起来,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她不会明白,而我只有烦躁。

    倒去榻上躺着,谈谈雍州修缮的事,又说玉泉山的温泉,这样她就不会一心想萍萍了。

    “我叫人将老宅打扫了一遍。你叔父的字画,有几张受潮,需要拿回来,叫文书院的人保养保养。你留些喜欢在宫里,想家的时候就看看。”

    她向我道了谢。

    “玉泉山很美,但一个人去没意思,过些日子,我们俩个单独去。母亲不喜欢那里,从前父皇老带着女人…”

    她看着我,尔后冷笑:“我不去,那是个污糟地方。小衡王爷还带着妻妹去鬼混呢。你们家的男人都这样。”

    我腾地站起来,满脸怒容,将手里的杯子砸了。今天兴冲冲回来,一直被她冷嘲热讽。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还是对她太好了,她可以随意折辱我。

    “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我们家至少因循守制,守着天下。你们家呢,自相残杀,把人都折腾干净了。”

    她也站起来,红着脸,气喘吁吁:“至少我家的人都一心一意,爱也一辈子,恨也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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