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尾,今日是腊月三十。我早早起床,收拾一下院落。那条通往琼华宫的小径,很久没人打扫,存着好厚的雪。又一年结束了,掰着指头算,七年了,琼华宫给锁了七年。多奇怪,平淡无奇的岁月,弹指之间就溜走了,而叫你心痛过的某个瞬间,无论多久远,仍然鲜活在眼前,时刻让你再疼一次。

    梳洗完,萍萍已经来了,昨晚说好的,她帮忙打扫琼华宫。揭开罩家具的布,抹走地面灰尘,选几件摆设妆点正殿。萍萍早挑好一对白玉瓶,折了红梅插瓶,然后粘好窗纸,红艳艳的福字,透着光,照耀着寂静的宫殿。我和她很有默契,都不愿穿红色,所以挑了好些彩纸贴窗户,让琼华宫看着温暖些。

    萍萍的温情和耐心令我动容。小内监都惧怕陛下,只要郭姑娘在旁,他们靠近伺候才无虞。她容忍他的喜怒无常,容忍他的固执己见,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装作不知道。有几次他认真看着我们,他说他要振作,这些年你们很幸苦吧。没过几天,只要天色阴沉些,或者哪件奏本不合意,或者谁的话刺激了他,立刻故态复萌,把先前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一次又一次,我已经习惯了,只有萍萍还会相信他。

    我只想保护萍萍。有几次提起萍萍的处境。她在内廷生活很多年了,无他处可去,既然此生注定要陪伴单立,给她个名分更妥当。常夫人自然求之不得,很快与单立说了,想封她做侧妃。那天单立的心情不错,召前桥阁进宫询问,打算为侧妃拟个别致封号。哪知这事给金芽芽知道了,她立即从雍州回宫,跑到单立面前一通乱说。陛下有没有问过小冰姐姐的意思呢?弄得单立又糊涂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那次我比萍萍更愤怒。我要到当日宫门守卫的名单,没有召唤,他们任由女院的人入中殿,一律挨了四十大棍。又请郑叔叔进宫,内廷以诞育子嗣为重,警告前桥阁不要插手后妃的事。那些日子,我是张牙舞爪的。仿佛郭池又要中箭了,我怕这次的冷箭射中萍萍。

    知道自己性情大变,可我控制不了。是郭池的死改变了我吗?或许是其它变故更令我寒颤。没有人可以依靠了,我和家里人切断一切联络,而琼华宫空荡荡的,小冰死了,绿桃走了,最终只剩下我。

    今晚是除夕,每年金芽芽要入宫守岁。我不想看到她,但每年一次祭拜亡人,辞旧迎新,她必要参加的。大家闲聊几句,围着火炉剥栗子。她聊着今年女院的情形,本来要拨人除雪清路的,结果没人去,书房伺候茶炉的也走了,茶叶都霉坏了。

    我对她说:“外面总抱怨开销大,内廷的人都削减了,雍州那里自然跟着减。”

    自从河道开通后,代英与前桥阁的精力皆在通商上面。他们一直觉得内廷花费太多,养的人太多,要把钱花在实务上。

    芽芽就轻声表示不满:“男人在外头花钱就是对的,咱们就得克勤克俭。”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同许多人一样,对闵代英独揽大权不满,又敢怒不敢言。可她哪里克勤克俭了?瞧这身大红缎面的小袄配长裙,还有衣襟那排珍珠扣,珍珠是她从琼华宫拿走的,她说小冰从前答应送给她。

    “小冰姐姐还活着就好了,雍州就轮不到外人做主。”

    我瞧着她,笑道:“今年韦老师回来了吗?她打理女院井井有条,陛下说过要赏。”

    这时金芽芽的眉角一翘,轻哼一记,露出那种不屑的神情。我讨厌她的刻薄性情,后半夜就不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起去霞光殿拜年。单立见到她挺高兴。她和她父亲一样,知道怎么哄圣驾开心。早上她特地挽好随云髻,面庞用香粉修饰了,披上云肩,宛如亭亭玉立的淑女。我知道她的心思,她觉得她能住进琼华宫去。单立经常说他在南岭的往事,她就装出感兴趣的模样,跟他有问有答的。

    “原来南岭的茶园那么大,漫山遍野的,我从没见过这番景象。”她向往地看着远方。

    萍萍在一旁,应和她:“每到春天,满山都是绿色,叶子沾着露水,轻轻一摇,一摇一片露珠,就跟太阳雨似的。”

    常夫人说:“应该叫金姑娘亲眼去瞧瞧。”

    我忍着笑,接一嘴:“倒是有趟船,送王相公一家的,节后开去邺城。陛下,不如让金姑娘跟着去。”

    她听出来了,脸色一敛,收回那副表情,又生怕单立真的送她去,眼珠子溜来溜去。

    单立什么都没听出来。金芽芽没再提南岭,他顿时对她失去兴趣。我转身出来,吩咐门口的小葵,再过一刻,你们送金姑娘出宫去。

    今天的阳光很好。倚栏坐着,霞光殿的宫女们正在院里堆雪人。送走客人,小葵回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正月初一,辰时已过,闵代英怎么还不进宫请安。

    我问:“大公子呢?新年伊始,他总是守着吉时入宫朝拜的。”

    小葵说,闵公子病了,小年夜就发热,没敢上禀,这几天一直躺着捂汗。

    “刚才郡主府的人来递信,等公子能起床,就来看望陛下。先呈上八对十六盏龙凤呈祥的宫灯,挂上很喜庆,请姑娘查收。”

    萍萍听见,走过来说:“这东西好,夜里点了,照着人暖和。喜儿,郡主府的赐食还未领呢,你送过去吧,顺道问候大公子。”

    郡主娘娘去南山寺吃斋了,这些年一向如此。敲了敲大门,郡主府很安静。管家请我稍等,阿康就出来迎接。两人朝天磕头谢恩,捧着食盒,请我进去说话。走到后院,看见沅水和小娟在亭子里玩,为抢一只兔子灯,两人吵起来了。

    很快二公子出现,拉走小娟,骂道:“吵什么吵,这东西也值得挣?没眼见的东西。”

    这些年过去,惠和变得很胖,说话很大声,同以前判若两人。我抱着沅水,她眼泪汪汪的,捏紧自己的东西不肯放手。因为抚镇将军府冷清,逢年过节,阿楚就带她来这里玩。沅水依偎着我,这只灯是我和她一起做的。她很珍惜,过年才拿出来玩。

    我哄她笑:“到元宵节那天,小姨陪你做一个新的。”

    她点点头,然后告诉我:“阿爹生病了。”

    我知道。她默认闵代英是阿爹,又唤阿楚作娘。

    “阿爹和胖头叔叔吵架。”

    因为惠和有次瞪着她,叫她别乱认亲戚,她记住了,一直喊他胖头叔叔。

    “胖头叔叔对爹说,你可是跟看门狗似,帮他守着江山。他不领情,一翻脸,你还得叫唤几声逗他开心。”

    哎呦,这孩子长大了,我都抱不动。阿康还在一旁呢,捧着食盒对着我赔笑。

    我揭开盖子,里面不过两盒米糕,两盒蔬菜。赏赐简陋,大公子不会介意吧。

    阿康低头说:“姑娘客气了,咱们公子喜欢清淡的吃食。陛下赏的都是最合他心意的。”

    代英是怎样的性情,他是在大浪里翻腾的鱼儿。只是这些年,他越来越谨言慎行。就像我变得锐利,他却变得圆融了。这种变化将我俩拉开一段距离。从前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如今不同了,有时他一抬眼,竟能使人生畏,那模样多么陌生。

    冬日的阳光很暖和,屋里的炉火烧得更旺。他好像睡着了,额头全是汗。想起第一次见到他。因为不能走路,那时的他要死要活,任性得像孩子。现在他不提死了,两眉间却有道很深的纹路,拿手指扒开,那条纹路还在。

    “代英。”我轻轻喊他。

    他抓住了我的手,睁开眼。

    我低下头,好像给他看透什么心事。然后他就咳嗽,问我要水喝。铜壶里烧了好多热水,喂他喝完,又给他擦了身体。

    他的笑意很朦胧:“舒服多了。”

    我说明来意。他毫不在意,过一会才说:“你在宫里待得够久的。”

    我喜欢待在宫里。

    他看着我,突然说:“该给你母亲写封信了。”

    我就抽回手,刚才他一直握着我的手。

    “喜儿,你太任性了。”

    我不能原谅他们。抑制不住,又想起郭池怎么死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我的祖父,我的母亲,还有他们身后的许多人。他们这样想:郭池算什么呢?一介平民,从南岭跑出来的蝼蚁。杀了他吧,给世人一个警醒。谁叫他妄想高攀丞相府的千金。杀了他,他和羽林卫搅和在一起,瞧着就碍眼。杀了他吧,陛下居然那么相信他,那满朝文武有什么用。反正他是外族人。杀了他,谁也不会去追究。代英,我说得对吗?我花了很久才明白,揣测到这些用意。无数个夜晚,揣测着这些事,我无法原谅他们。

    代英没说什么,垂下眼皮。我擦掉眼泪,提醒他,韦小姐从雍州回来了,定好后日进宫朝拜。夏天起,她的眼睛就不好,趁此行入宫,我想请御医给她治治。

    “治的好就罢,若是顽疾,我让吉嫂去伺候她。吉嫂的男人原是开医馆的,她没亲人,宫里要放人出去,就让她跟韦老师去雍州。”

    代英道:“她愿意治才行。她愿意领你的情吗?你对她那么好作甚?”

    “我从小就认识她,”我解释着,“她本性骄傲,是不愿向他人求助的。我不想她出什么事,不想京都城再谈论韦家。”

    对面男子笑道:“你对她那么好,原来是为了我呀。”

    为什么你还嬉皮笑脸。代英,别和前桥阁闹得太僵。韦伯林已经死了。其他人,他的亲人和他的同僚,你应该善待他们。明白吗,我怕你树敌太多,怕你有危险。

    “我没那么容易死,”他又拉住我的手,“你把我从水里捞起来,我就不想死了。”

    那副因为生病而变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倾吐,像深情款款的告白。可他明明没有告白,我觉得脸上很烫。

    他露出探究的表情:“你怪过我吗?坦白告诉我。”

    “没有。”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他,“你不能退让。这些年,我们能平安度日,是你在保护我们。”

    我感激地说着,可他没有动容。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笑容又模糊了,问我从宫里带来什么吃食,他饿了。我把米糕隔水蒸好,端给他吃。

    “回去回禀陛下,代英甘之如饴。”他满嘴的糯米。

    “对于陛下,你心里有任何不满吗?”我鼓着胆子,因为他的卧室在阁楼,不怕人偷听。尽管如此,刚开口,他还是抬起手,眼睛看向门外。

    门外没有人。刚才给他擦身体,我就找不到人。

    所以坦白告诉我,我一直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笑道:“喜儿,你在琼华宫待了很久,有一天你惊觉,当皇后就是那么回事,她能做的,你都能做,而且你能做得比她更好。那时候,你对皇后是怎样的感情?”

    “哦,这么打比方不恰当。想象一下你不在琼华宫,而是定乾坤的中殿,你就能理解我的心情。”

    果然,你这个逆臣!我连忙又到门口张望,左瞧右觑,生恐给人听见了。

    闵代英就纵情大笑。我大怒,难道他不怕我去告状。

    “是你先问我的。若是我说假话,你的表现就不会这么精彩了。”

    “大公子病糊涂了,病人专说诳语。”我端正挺直坐好,“我要回禀陛下,公子还需多修养两日,神思清明才能上朝。”

    停顿片刻,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嘴脸,又小心翼翼确认:“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他靠着枕头,热度退了,又逢年假,他难得清闲,轻松告诉我:“不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母亲已经吃斋念佛了,父亲会以我为荣吗?小弟会被我害死的。而你呢,我永远也娶不到你了。”

    我很震惊,他把我也算在里面。

    “喜儿,虽然你和爷爷一刀两断了,但你还是站在他们那边的。如果我真做逆臣,把陛下杀了,自己坐进中殿。你肯定和我势不两立。你会看不起我的。”

    元宵节那天,各式宫灯点亮,那八对龙凤呈祥像一排红色焰火,艳艳烈烈,照耀着飘零的雪花。那天单立终于正式册封侧妃了,封萍萍为温容夫人,这是他给她想的封号。我看着萍萍,不知是喜是悲。雪片到处飞,见到萍萍的笑颜,我突然觉得寂寞了。

    晚宴设在中殿的后院。代英带着沅水和小娟赴宴,他给她们各做了一盏花灯。两个女孩给太后磕了头,又给陛下磕头,然后走到我面前。我见她俩傻傻笑,就问捧的灯是什么花样?

    女孩们告诉我,这是一对鸳鸯,闵代英做了很久。

    沅水又凑过来:“小姨,阿爹说今晚他要请旨求娶你。”

    同往年一样,他奉旨赴宴,同单立一起,演着明君贤臣的戏码。我从来没有那么不耐烦,等待那场晚宴结束。单立会不会不答应。他清醒时,可没说过几句他的好话。后来他出来了,郑大人陪在身边,二人交谈,都没看我一眼。只有郑夫人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眯着眼睛笑,连连说恭喜。那时我松口气,那片飘落鼻尖的雪直接化开了。

    这就是我嫁人前所有的故事了。实话实说,我不值得公侯小姐模仿学习。若不是闵代英执著的追求,恐怕我会老死在琼华宫。而且嫁给他,我也没能享福。后来吵架时,他说因为母亲老了,郡主府需要女主人,不得已才娶我的,把我气个半死。他从不说甜言蜜语,他公务繁忙,他不知道家里的账房在哪里。除去这些,就是长期的提心吊胆。我陪着他,体会着伴君如伴虎的滋味。有那么一次,他差点死了。我惊魂不定,让他辞官避世。但最终他没有走,也不让我走。他抓着我的手,喜儿,你逃不了,我也逃不了,咱俩的命是拴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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