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时前到的司马府,府中正在做饭。绕过一进的时候,张夫人厨房的廊庑上切菜,瞧见一身鹅黄衣裙的韦真,隔着锅气笑道:

    “小渔来了。”

    韦真应道:“姨姨,有我的份吗。”

    “有。”张春华回道:“你不回去,以后就在这里住下都好。”

    即使搬到了皇宫边上,司马府也依旧不乏烟火气,里里外外一片和乐。她到正堂将几个木奁放下,和司马公到了好,便去给司马师和夫人送了太后给孩子的礼物。

    她进门时,夏侯徽正坐在窗边等夫君描像,瞧见有人来了,站了起来。

    司马师长叹一声,道:“又作废一张。”

    宫里只有一对互相怨恨的母子,韦真往日哪里能见到这样的景象,连带自己也被这温情感染了几分,笑道,“小姨数着日子,知道这几日嫂子就要生了,她出不去,想先把准备的金项圈送来。”

    夏侯徽每日守在家,许久没有和同龄女子说过话,十分亲热地环住了韦真的胳膊,同她一道吃的夕食。

    司马懿下了朝,黄昏间始终在正堂来回徘徊,最后把韦真叫到堂上问道:“小渔,你今日出宫前,太后可好?”

    如今洛阳城内外风言风语,太后欲废帝另立宗室,今日把韦真送出宫的时候,她已经因找不到金印两天一夜没有合眼。

    韦真摇头。

    “太后已下了廷尉。”司马懿神色凝重。

    “她今日让你出宫,怕也是料到了这一点,陛下不能擅杀皇太后,但有血亲在他眼前,难保他不动杀意。”

    此时一家人已经在堂中聚齐,张夫人道:

    “谁能想到当初你们就救得是这样一个人?”

    “时至如今,我只能去趟大将军府了。”司马懿起身,意态如常道,“小渔明日跟我一道入宫吧。”

    张春华蹙眉坚决反对道:“我不同意。阿照家里没几个人了,别到时候把她再折进去。”

    司马懿笑了笑,平静安抚着夫人,“我是让小渔早些进宫,好方便把阿照接回去。”

    韦真第二日进宫时,无人阻拦,行至后宫时多数人脸上也殊无异色。

    她混在宫女里来到了太极殿后殿。

    大将军曹真与司马懿皆来面圣,司马懿为太后陈情,曹真则继续道:

    “太后与陛下不和之言流于朝野,令吴蜀趁虚而入,恐有藩王之危。”

    曹真与司马懿站在一处,满殿之人侧目。

    曹叡站在堂中先是未发一言,面上也不见怒色,淡淡道:“两位爱卿是不是太不惜身了?此时真相尚未大白,就来力证拥立传言与太后无关,来日万一罪证坐实,难道要你们与太后同罪吗?”

    天子这话极为狠辣,两人委实心中惊异。

    他们在战场和官场中出生入死半生,手握重权,却从无一日像这样战战兢兢。曹操虽雄猜之主,但颇有英雄豪气,曹丕为人阴刻,却又重情,都未及这般精通权术的帝王之象。

    两人迟疑一瞬,还是伏拜在地。

    “臣,为公为国,以死相谏。”

    “臣,以死相谏!”

    曹叡晦暗的视线地扫过两人,心中直发笑。

    好一副忠臣良相的模样。

    他站在原地,转而意态温和道:

    “大将军和司马公既然都这样说了,朕又如何能为这点小事就折损两位重臣。”

    两人垂首谢恩。

    他欲离开前殿,突然停步,回首道:

    “大将军所言,朕刚刚思忖了。”

    他轻轻一叹,“朕与太后所伤之和,如今悔恨也来不及。太后族中还有一女,请她留在后宫,血亲相续,或能弥补。”

    这话像道惊雷一样在韦真耳边炸响。堂上的司马懿也是陡然一惊,心念电转,立刻道:“陛下孝敬太后之心,实所共鉴,但再接郭氏女入宫,我大魏恐被疑有外戚之患。请陛下三思。”

    曹叡觉得有意思,他来到司马懿的近前,平静问道:

    “何人之患?”

    太极殿中四壁无声。

    韦真恍惚回到永宁宫,等着太后归来。

    在廷尉待了几日,太后衣饰也未见脏污,显然狱卒也不敢苛待。只是她看了一眼韦真的时候,眼神颇为心疼。

    “怪我没把你放在司马家,或是就在宫外给你找个栖身之地。是小姨没有护好你。”

    郭照失魂落魄地坐在妆台前卸着满头钗环,没有放进妆奁里,直接扔在地上。

    “叡儿的性情太过乖戾,我早该提醒你离他远点。他年少时受了那么多冷待,心中恨我和先帝,怕是要迁怒在你头上。”她有些疲惫的抚了抚眉心。

    邺城城郊的情状如走马灯般闪过眼前,韦真有一种被摆弄的愤怒,她攥紧手掌心。

    “我明日去请太皇太后和我一道让他收回成命,你出宫先住在司马家,以后不要回来了……”

    郭照未说完,被韦真打断,从背后唤了一声“小姨”。

    “这次司马公可以交出兵权,自请离京,换大将军同他一起死谏,下一次呢?”

    她望向仍旧有江湖女子天真和重情的郭照,道,“司马公年过半百,已经老了,何况当今天子凉薄多疑,断不会留第二次机会让他闯宫来救你了。”

    “等司马公和其他先帝的臣子一日日衰老,再也拿不动刀、没力气说话的时候,他强权在握,小姨还能指望他念及一个孝字吗?”韦真面色和缓,目光却分外冷洌,“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他是匹养不熟的中山狼。”

    郭照明白她已屈服,满是对宿命的无奈,缓缓道:“我当时被许给先帝,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才接受他还会纳其他女人?又花了多久接受这辈子注定爱与利用共存。”

    “你还年轻,我不想你像我、像甄夫人一样被毁掉。”

    韦真轻轻摆首,道:“我不在乎。”

    “我昨天回到司马家,看到姨姨在做夕食,子元在给夫人画画,柔儿在折下一次灯节用的小船。小姨,你还记得你当时追着我和昭儿喂饭的样子吗?现在轮到昭儿头疼了……”

    韦真说着眼眶凝结起水汽,“我好怕这一切消失,好怕听到宫里的消息,怕他们说皇太后如何如何了。”

    郭照一壁伸手给她拭泪一壁笑道:

    “傻孩子。”

    韦真重新与她相望,像是做了某种决定。她伸手擦了擦有些泛红的眼眶。

    “就让我做些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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