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和二年春四月十六日。朕命天命,问罪四方。愿承临太平,告慰祖宗。”

    礼官在殿外唱文,皇帝拜香,伏敬三拜。

    曹叡独自跪在享殿里。这本来该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他没多少喜色,将手上的祭文放进炉火中点燃,身形未动,缓缓道:“孙儿自即位起,战战兢兢,宵衣旰食,唯恐一日守不好我大魏江山。如今北拒蜀贼于祁山,破阵止戈。不知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是否觉得我不负曹氏子孙之名。”

    “九州分裂,三国鼎立,若天意在我,就让我终结了这乱世吧。”

    他心中轻叹。

    真有那一日,这些被摆在一处的木头真的能看得到吗?

    步出大殿时,张郃尚在,想起亲征前惦念了几次的事,他上前道:

    “将军可是去祭拜先帝。”

    张郃低首拱手,“回禀陛下,臣初在袁绍麾下,幸得武皇帝赏识才做了魏臣,所以去拜的武皇帝。”

    曹叡道:“将军既出自河间,百战汉中,又是当世名将,却未见子侄告身,是朝廷的错。”

    “陛下莫作此言。”张郃立刻惶恐道,“臣的儿子一直随臣在军伍之中,为国效力尚来不及,如何忝列为官,安享太平。”

    见张郃上了自己的道,曹叡思路就活跃起来,趁机问道:“将军只有这一个儿子?”

    “也不是。”张郃眼底迅速闪过一瞬间不自然,“在臣身旁的只有长子,其余年纪尚小,还未接到洛阳。”

    “将军有女儿吗?”

    张郃明白过来君上的话外之意,思忖几弹指,坦白道:“小女在汉中之战后便与臣失散,已经许久未见了。”

    曹叡略看了看殿前梨树,随后同张郃交代,“将军之女已被郭太后认回养在身侧,如今留在后宫,须得追认三代。将军若存爱女之心,让她认祖归宗吧。”

    他以为自己提了一个只等着台阶就能答应的请求,却不知也是一桩成全了离散多年的一家的功德。

    “谢陛下。”

    张郃恻然长叹一声。官渡名就,释褐为官,天下英雄早已见了个遍,自己却称得上妻离子散。

    张郃深垂首,伏拜加礼。

    “臣,定忘身于外,以报陛下。”

    庆功宴设在洛阳宫门外,诸将觥筹交错,都没了在朝上横眉冷对的劲,极其热闹。

    禁中却连一群鸽子略栖于老树上都显得有些惊扰。此时已近六月,暮色四合之际还有寥寥几人出来感受洛阳春末正好的凉意。

    “绿豆冷圆子。”

    韦真瞧了一眼自己刚摆在桌上的碗,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的少年。

    若非长在邺城,都做不出这样的味道。

    曹叡尝了几口,道:“就这几月,朕除了在司马公帐里吃了几次他家奴做的饭,其余时间几乎是食不下咽。”

    “陛下已回洛阳,光喝一碗汤圆,岂不是委屈了陛下。”韦真笑道。

    曹叡摇头,“就这一碗汤圆,在别的地方又如何能喝到。”

    他说着,掏出一道圣旨。

    “朕思来想去,你毕竟是功臣之女,不能封太低,封太高又惹眼,决定不了,发到尚书台前你拿去看看。”

    韦真惊讶,欲起身辞让,结果被曹叡拉住又重新坐了下来。

    她只好将圣旨展开,赫然写着《进河间张氏贵嫔制》。

    韦真心念电转。

    陛下要把自己和太后摘干净。

    可她无法领这个情,缓缓道:“张郃将军是汉中之战后立下的不世之功,那时他就已经不是我的父亲了,此间已过十年,我如何敢借他的光。”

    曹叡本想,郭照空有太后之名,无依无靠,待他大权独揽的时候再做处置。

    但此时曹叡状似被她的不领情弄得有些无奈,“我朝看重世家,不说在洛阳,就是在邺宫,也事事都要看出身门第,尤其是女子。你这般聪明,怎么就想不通呢?”

    韦真沉默了几弹指,缓缓道:“那就容妾据实相告。”

    韦真抬头与他相望,一句一字的说道:“太后,有庇护之德,生父,无养育之恩。”

    她可以在任何事上先顺从他的心意,但始终谁养她护她这件事不能。

    那封圣旨即刻被扔到了地上。

    亭外的黄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陛下面色阴沉的离开,一路上路过的都跪了一地。

    管后宫的宫女更是傻了眼,原本有大内官吩咐明日会册封新的贵人,早早把宫殿收拾了出来,结果等了一日,整个后宫毫无动静。

    郭太后染了春寒,卧了好几日床才起身。韦真按照太医嘱咐煎好汤药,未时端进太后身前。

    郭太后摆摆手,想问她几句话。

    “我听说陛下想让你认回大将军张郃为父,你为何不肯啊?”她轻咳几声,“张郃是三朝元老,论功只逊于那几个曹家宗室,何况他还是你的生身父亲。”

    韦真用勺子缓缓搅动药汤,平静道:“……我当时才四岁,他弃了袁绍,狠心把我和娘都扔在邺城,兵乱的时候,我俩躲在枯井里,才侥幸留了一命。后来他拜到太祖麾下,荣华富贵还是生老病死,都和我没关系了。”

    又是这熟悉的倔脾气,郭照长叹,“我原本以为叡儿是想对付我,如今有心为你寻求门第庇护,我心中的石头都落地了,你也别在这件事上较劲了。人活着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是只为了那一口气的。”

    郭照接过药碗,惶然道:“我已经老了,他以后也不可能再听我的话了。”

    日暮途穷,韦真坐在自己房中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她一直盯着自己眼前铺平的一张白纸。

    那日她去给司马师夏侯徽夫妇送长命锁,路过廊亭,她曾经在散落一地的纸上看到了同样的四个字。

    依依东望。

    她问仲达公:“依依东望是什么意思?”

    司马懿和煦笑道:“小渔,不瞒你说,我也没参破,或许得借用天人之智了。”

    她还在司马懿的案中看到一篇已经散秩的屈原列传。屈原原本归于水乡,希望能像鼓枻渔父那样豁达,以泉水自适,觞而浩歌,安于冲旷,其实心系故国,最后投江殉道。

    恰如陇右得胜之后,司马懿自请远离军权,以备东吴。他阅看此文,可见终究是放不下。

    真放下了,来日自己面前就是一尺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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