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说话靠喊,人还未到,声儿已先至,流里流气的调调令人厌恶又熟悉。

    茉莱尔不由地转身看去,只见城门处压来浩浩荡荡的一片人影,竟是清一水儿的高大鲛人!

    个头颀伟近乎两米高,赤|裸的上身精壮有力,块块肌肉壁垒分明,下半身则是一条条雄劲鱼尾,被日头一照,荡起水波般的粼光。

    身材比例好是好,不过却不怎么赏心悦目——

    表情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甚至掺杂着几分猥琐的意味,任谁看了心里都不会舒服。为首的更是一副混社会的模样,轻浮又嚣张的嘴脸一副找打样儿。

    果然没听错,茉莱尔看着那个大摇大摆的鲛人头头,心中有些复杂。

    “哟,没想到随便来这儿走一趟,居然让老子在这小破城捡到个好东西!”鲛老大盯着美丽的少女,两眼放光。

    ——“哟,没想到半夜出来闲逛,居然能在这边界处捡到好东西!”

    相似的句式,相仿的表情,相同的脸,没错,这鲛人是她老熟人了。

    布鲁克。

    看见他的这一刻,茉莱尔的思路被瞬间打通,此前所有奇奇怪怪的地方都明了起来:不认识自己的格弗希德、缺少生活气息的家、生疏的烤肉手法、空荡荡的监狱……

    明明很多都是一模一样的,可熟悉中却又透露着怪异吗?如果她现在是处于万年以前呢,是不是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他眼中的第一次相见、不曾住过人类的巨龙洞穴、习惯生吃从不加工的进食习惯,和还没被抓进去的坏人。

    原来她是来到了过去,还未建立罗萨帝国,尚在混乱中的维奇。

    “小东西,怎么一直盯着哥哥看,是不是想跟哥哥回家呀?”

    粘腻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万年前的布鲁克显然还未受过生活真正的捶打,油腻的模样比之后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茉莱尔见了浑身上下都在起鸡皮疙瘩,还未说些什么,身旁的格弗希德已经欻得一下闪了过去,红发如火焰般一晃,布鲁克已经被他一拳揍翻在地。

    一颗牙连着血肉,嘣在了泥地里。

    “想死?”嫌弃地甩甩手,少年向来澄澈的眼眸中,染着嗜血的杀意。

    “格弗希德?!”

    迎着身后小弟们惊呆了的目光,布鲁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老大的尊严都被他这一拳砸到了地里。

    他一骨碌爬起来,顶着肿得高高的半边脸,双手叉腰生气道:“你凭什么打我!”

    “凭你嘴巴不干不净,凭你准备抢钱夺命,凭你脑子有毛病。”眼皮冷冷一掀,少年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凛冽寒意。

    不比后来的格弗希德平和稳重,此时的他显然更冲动些,会为了一句轻辱而暴怒,为她打抱不平。

    真好,他们是同一个人,茉莱尔雀跃地望向格弗希德,隐秘的不安与失落统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靠,这都行?”

    其他也就算了,他还没挨着阿拉原的门儿呢,说他准备抢劫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大家都看着呢,布鲁克自然不愿在弟兄们面前丢了面儿,可他实在害怕这臭龙的赤火,举起三叉戟装腔作势了半天,最后重重哼了一声。

    “懒得和你说!”

    还是那个漂亮的小东西比较要紧,他晃荡着鱼尾巴就要往茉莱尔那边凑,结果被格弗希德直接一个火球挡了回去。

    “???”布鲁克始料未及,躲闪的动作不算太快,蓝幽幽的鱼尾巴都他被烧黑一块,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这臭龙往日里脾气极好,最是好相与,今天咋会这么暴躁,动不动就弄他?眼睛在二人之间滴溜溜的转,布鲁克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突然眼含哀怨,他蔫巴着一张脸幽幽问:“你俩认识啊?”

    挡在茉莱尔身前,格弗希德直接道:“我的人。”没看到身后少女染上薄红的一张脸。

    听他这样一说,布鲁克直接紧捂胸口,一副受了情伤的模样,痛道:“老子好不容易遇着一见钟情的美人儿,居然已经是你小子的了,莫非我真要孤独终老?天要亡我啊……”

    茉莱尔:“……”原来这人在蹲监狱之前,就已经脑子不太好使了吗?所以是怎么变成穷凶极恶的罪犯的啊。

    “再乱说话,把你一口牙都敲碎!”少年恶狠狠地举起拳头,将身后的少女挡得严严实实不给看,架势活像护崽的老母鸡。

    “气死了!走了走了,看着你就来气!”嘴撅得老高,布鲁克竟是当场转身,连城门都没进就要走。

    身后原本威风凛凛过来的鲛人小弟,此刻个个摸不着头脑,大胆的已经问了。

    “老大,咱不是来打阿拉原的吗?”

    “打打打,打个屁的打!”布鲁克正是有气没处撒,一巴掌盖到那憨鱼的头上,吼道,“老子失恋了,失恋了懂不懂啊,没心情打!回家!”

    这些个货是不是没脑子,没看到城中一片太平,战场都被打扫好了,一看就是刚收拾过那群来攻打的精灵吗?

    这个时候还不赶紧溜,等着那臭龙把他们一个个做成红烧鱼啊!

    识时务的才能留下命,有命在才能混成整个维奇的老大,布鲁克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当机立断要带着鲛人们开溜。

    只是可惜了他一见钟情的小东西,有格弗希德在,他连争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太令人难过了!走之前,布鲁克恋恋不舍地望了茉莱尔一眼,然后被格弗希德一个眼刀吓得甩尾巴就逃。

    阿拉原瞬间又恢复了宁静。

    看着鲛人们颇有些落荒而逃似的背影,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一个爽朗一个羞涩,都是极耀眼的好颜色。

    带着干净纯粹的甜。

    为了保证这座重要的城不再被野心勃勃的精灵族派兵夺去,茉莱尔有心留下一些东西,作为保护措施。

    她决心启用自己的秩序能力。

    那时候,自从她在疯狂银湾里教化罪犯忏悔之后,茉莱尔便摸索出关于她这能力的一些东西——

    原来它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随着她的正确使用而逐渐增强。

    秩序能力本就是神明赐予人类的礼物,她以圣女的身份获赠,信徒越多,权柄自然就越大。

    那意味着威力更强,限制更少,能够更轻易地制定规则与约束。

    可那是在未来,疯狂银湾里获得的力量有没有被剥夺?通过试探,茉莱尔惊喜地发现,自己原来增强的秩序能力,居然没有随着她来到过去而消失。

    而就在刚才,她的能力反而因为救下阿拉原中的人,向他们阐明身份、收获崇敬之后,而变得更强了。

    正好派上用场。

    “神明有圣德,忧怜众生苦,感念万物悲,不忍见世间生灵涂炭,毁于一旦……”

    在众人的注视下,茉莱尔高声吟诵,清越若崖巅飞瀑,空谷落冰,一时间竟有种令人不敢逼视的神光溢出,庄严而又神圣。

    她站在广场上,站在阿拉原的正中央,宣布道——

    “我今以圣女之名,命城墙高百尺,敌人不得入。城门重千斤,炮火不得进。荆棘变利刃,草木为士兵,守护阿拉原长久的安定。”

    “愿你们在此建设文明,安居乐业,繁衍生息。”

    随着她话音落下,秩序即刻生效,阿拉原瞬间成了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保护着其中谋求安稳生活的居民。

    呆呆注视着眼前变化的人们纷纷跪倒在地,高呼圣女之名,颂吟光明降临,为那天上的神明献上自己最诚挚的敬意。

    彻底获得整个阿拉原的认可与感念,茉莱尔那因过度消耗而苍白的小脸也有了笑意,干涸枯竭的能力隐隐回春。

    这防御能撑多久?又能有多强?全赖于阿拉原中人对她的信奉有多久,对光明的认可有多高,对安宁的渴望有多强烈。

    信仰显然是秩序生长的基石,在上面可筑文明的高墙,可建精神的堡垒,为人类的未来构起发展的温床。

    后来的罗萨在分裂之际,是怎么保下那残存的半数安宁的?茉莱尔原本只知道,是她的父母做出了牺牲,利用秩序能力抵抗了敌军的侵袭。

    然而现在,她忽然明白了,是自己此时在这里埋下的秩序伏笔,成为将来灾祸的来临时,那解救危局的关键一击。

    为了保护首都,以及后面的罗萨疆域,骑士长夫妇用了一整座城作为构建秩序之盾的基底,消耗积世的信仰与文明,重创敌军,将他们自此拦在关外,为罗萨争取了喘息的生机。

    阿拉原就是那座被当作屏障而牺牲的城池。

    茉莱尔突然感受到一种,有关于宿命的注定。

    天色将晚,浓墨重彩的黄昏压下来,将阿拉原笼罩,是紫的红的血色的一片,甜蜜到忧郁的色彩。

    古老的城遭到重创,却又在同一天获得某种意义的新生,这种奇妙的变化将伴随着他们一直到很久很久的将来。

    在茉莱尔的身后,在茉莱尔的眼前,她已经将这座城推入时光的长河,自己也走进去,成为历史的一笔。

    ……

    想起他们来阿拉原的初衷,格弗希德带着她找到城中的出名木匠,二人在城中住了几天,挑选并订做了许多心仪的家具,还在集市中买了许多的必需品。

    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茉莱尔明白过来,原来她后来见到的那个处处精致、无不喜欢的洞穴,是她亲手挑选并布置的。

    难怪除了洞中的陈列,连那些衣裙的款式颜色都恰恰踩在她审美上,当时只觉得称心,如今才知道,原来竟是自己买的。

    多少还是有些神奇的。

    买完东西,她和格弗希德就准备离开了,毕竟现在维奇生乱,他们两个还是要回去好好商量一番的。

    不过那些被她绑起来的精灵,就有些不好处置了。

    格弗希德提议道:“要不先把他们赶到银湾里吧,那周围空地大,我可以让沼泽里的龙出来看着他们。”

    疯狂银湾?茉莱尔脸色一白,她想起那些极致恐怖的画面。

    冰凉稠密的银、被腐蚀掉的血肉与白骨、无数凄厉又痛苦的嘶吼……那是万年的痛苦折磨啊。

    “不要,不要把他们关在那里。”急慌慌地开口,茉莱尔的眼中含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惶然。

    她忽然心生不忍,明明知道那是自己曾经历过的未来,却还是对这份必然而感到害怕,私心里想要改变。

    一张小脸煞白,急切的情绪更是古怪,格弗希德不免有些担心,“好,不去银湾,你别着急,怎么了吗?”

    “没有……”茉莱尔忽然有些迷茫,如今的一切都在与历史的轨迹重合,她不知道身处其中的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只是觉得,不是很好。”

    “那就先把他们扔在阿拉原的监狱里吧,这里目前很安全。等我们商量过后,再安置这些精灵俘虏。”

    少年的情意向来炽热而大胆,他见茉莱尔没有反对,便牵起了她的手。

    二人和阿拉原众人告别,人们居然都十分不舍,好多都看着茉莱尔掉下泪来。

    感受着体内不断充盈增长的秩序能力,茉莱尔知道,大家对她的敬重与追随之心只增不减,这里的信徒算是立住了,城池会越来越牢靠。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阿拉原这座交通便利的城,信息流通也是一等一的快,人来人往间,圣女大人的事迹已经被远远传播出去。

    ——使用魔法的人类少女是神明派来拯救人类的使者,代表光明与和平,能够带领维奇走向统一与繁盛。

    口口相传间,茉莱尔不知不觉收获了一大批信徒,其中不乏各个种族中崇尚和平的势力,但绝大部分还是人类。

    毕竟各族都有实力和天赋作为依仗,而弱小的人类虽有不屈天性,却也无法忽视自己的劣势。

    若不拼死相搏,便只能走向灭亡,他们深刻地明白前路有多艰难,同时急需一个信仰去寄托恐惧,给予自己勇气和力量。

    身为人类却能掌控强大的魔法,茉莱尔的到来,便刚好充当了这一角色。

    她不仅仅是她自己,更多的是“圣女”这个符号,背后站着虚造神明的一份信仰寄托。

    于是她是夜中星,是雪中焰,是一切可汲取的温暖,是忍受磨难的支柱,更是人类进行自我超越的精神寄托、抗争命运的勇气来源。

    人类天生就是乐观的种族,能想尽办法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是从虚无缥缈的幻想中,也能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

    所以神明使者的现世,令他们开始相信,人类的命运自被上天眷顾,未来注定光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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