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接着迷蒙的地,凄厉的风雨卷着飞沙在二者中间乱窜,将画面糊得是一片晦暗,他在这其中唯一能捕捉到的光亮,来自于少女那双清澈的眼眸。

    却见那束光也倏地熄灭了,浑阔的天地顿时被黑暗所吞没,她放弃抵抗,任由蜂拥而上的士兵将自己捕获,在民众的叫好声中被押走。

    背影落寞得如同被全世界抛弃。

    放映到这里迎来收尾,少女的影像也随着画面一起消失,掌心这块熄灭后的魔法石与一块普通石头无异。

    格弗希德攥紧了它,在长久的无言中,爆起青筋的手掌收紧、再收紧、直到指甲陷入肉中刺出了血,混着被捏成齑粉的石头一起扑簌簌落下,他才泄气般松开了手。

    四周是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龙族几位偏头脑型的龙都聚在这儿,同他一起看完了那段画面,见格弗希德这个反应也不奇怪,毕竟龙与少女之间深厚的情,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

    只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几头龙之间推推搡搡,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开口询问,格弗希德现在的状态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言不语,不动不移,他活像一座即将要爆发的火山!

    最后,一个性子跳脱些的龙没能打得过那群故意针对他的坏蛋,被一把推了出来,踉跄着跌到低气压的少年身前。

    唰的掀开眼,格弗希德赤色的瞳中怒火滔天,还没来得及遮掩就倾泻而出,如同燎灼野原的焰。

    带着恨不得撕毁一切的疯戾。

    自己还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打头龙心里一咯噔,启动装疯卖傻自我保护机制,傻笑着冲他挥挥手,“嘿、嘿嘿,嗨?”

    “对不起。”格弗希德揉揉眼,疲惫地为自己刚才吓着人家而道歉,再睁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正常,“怎么了吗?”

    打头龙“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人族抓了圣女,我们不得商量商量该怎么办?顾忌到茉莱尔的安危,硬打是肯定不行的,他们这是想逼我们交出囚犯……”

    “不必。”吐出简简单单两个字,格弗希德打断了他。

    “啊?”打头龙呆了,“什么不必?不必什么?”

    他怎么有种搞不清状况的感觉啊!

    “我的意思是,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必顾虑太多,不必为此让步,不必因为我的个人原因影响大家的判断。”

    一口气连说了三个“不必”,格弗希德胸中因此生出一股对自己的怨怼来:茉莱尔被抓了,你就不能丢下这群无恶不作的罪犯,带着龙族的兄弟们去救她吗?

    为什么还要苦苦维持这令人讨厌的理智!自私一点不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他的心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如果丢掉了善良与正义,格弗希德就不再是格弗希德。

    他会憎恶那样的自己,余生都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茉莱尔也绝对不会再爱那个自私的格弗希德。

    如果放弃了坚持与信仰,活着还不如死去。

    他的心游离又复位,紧咬的牙关缓缓松开,“这些囚犯绝大部分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且对各族怀有仇恨,伯勒是想利用他们引种族间相斗,彼此制约抗衡。”

    “所以,为了维奇不再生乱,我们一定要坚守银湾入口,绝不能交人!”

    听完他的决定,在场的龙面面相觑,都能看出来格弗希德这话说的有多艰难。

    兽类有虐杀的天性,强者更是无需压抑自己的情绪,然而格弗希德却能做到在极端的焦躁与忧虑之中克制住自己。

    打头龙不禁喟叹:能成为最优秀的血龙,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像自己这种好吃懒做惯了的,做什么都全凭自己高兴,要是碰上这事儿,早丢下这儿的烂摊子,抄家伙去罗萨要人了!

    格弗希德竟能为了大义,牺牲自己的心爱之人?

    “从打斗画面来看,伯勒绝对不是茉莱尔的对手,最开始看起来还算势均力敌,但其实越往后越不支,到了最后,他明明都要输了。”

    在这过程中,茉莱尔甚至趁打斗的空隙画了传送阵,为那些被困的兽人松了绑,帮助他们逃跑,足以看出伯勒根本没有对她造成威胁。

    强行使自己镇静下来,格弗希德分析刚才看到的画面,“但茉莱尔最后却突然停了下来,不知道听伯勒说了些什么,竟直接放弃抵抗。”

    “所以,格弗希德觉得圣女她被抓走,其实是另有谋划?”打头龙试探问道。

    “对,或许伯勒拿什么威胁她了,但茉莱尔她不是那种愿意被别人摆布的性格,所以很有可能是将计就计。”

    以他对茉莱尔的了解,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会放弃,所以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格弗希德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

    客观归客观,现在她出事,叫他如何保持绝对的冷静?

    “无论如何,守好这里也是我对茉莱尔做出的保证,咱们一步也不能退!”

    占据这样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只要他们龙族不愿,任谁也不能接近银湾半步。

    ……

    这支罗萨帝国的精锐之师从没打过这么艰难的仗,并不是说伤亡有多惨重,而是因为疲惫。

    谁愿意为一件根本看不到希望的事奋斗?

    冲锋、不停地冲锋、还没睡个囫囵觉就又开始冲锋!王宫那边的命令催着,敌人又不对他们赶尽杀绝,于是将军就跟发了疯似地喊他们冲。

    一连三十多天,恐怕没有死在血龙的赤火之下,他们也要因为疲劳过度而死了!

    心里发着牢骚,马克往嘴里塞了半只饼,又匆匆跨上了马。

    临行前,他无意间瞥到满脸躁郁的将军,有点犯嘀咕:上次经过雪瑞族那件事之后,团长不是判处死刑了吗?年后行刑的人,怎么会来领兵呢。

    算了,大人物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他这种小兵该操心的。机械式地提起长矛,马克艰难顺下嗓子眼儿的饼,被噎得连连翻白眼。

    还是我家吉娜做的饭最好吃,打完这一仗可要舒舒服服吃几天好饭,多陪陪她!

    想起自己的新婚妻子,马克提起了几分精神,嘴角都挂上了甜蜜的笑。

    双腿一夹马腹,他随着士兵们一起向前冲去,却根本不想和巨龙们硬刚,只在队伍中游来荡去当混子。

    ——马克并没有那么崇高的觉悟,这场不明不白的仗他反正是不想打,服从命令什么的都见鬼去吧!他只想结束了赶紧回家。

    却没想到这一天,他们那位重上任的将军发了狠,面对迟迟没有进展的战局,竟对随军的魔法师下达了一个没有任何人敢想象的命令。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马克突然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像是有什么从内部崩裂,爆发出强烈的能量冲击。

    紧接着,他也感受不到自己是活着的了,他好像炸裂开来,变成一块块的碎片。

    吉娜要怎么拼,才能把完整的他带回家呢?最后,马克这样想着。

    然后就彻底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包括他在内,这支冲锋的小队被魔法师下了咒,所有骑兵在这一瞬间炸开,由此引发的能量冲击可以说是毁天灭地。

    周围与他们厮杀的五头巨龙无不遭殃,被这波自爆攻击近距离伤害,当场死亡!

    银湾的防御因此豁开一个口子,后边埋伏的骑兵早就在等待这个时机,当即冲上前去,试图就此瓦解这坚固的布防。

    奈何血龙们虽然对这次的“人肉炸弹”攻击震愕非常,却也很快反应过来,迅速调动人员补位,及时将那群偷袭的士兵击退。

    虽然没有一举成功,领兵的将军却认为这次的作战非常有参考意义,可以算作一次胜利。

    ——往日里连伤到巨龙们都费劲儿,这下却一举干翻五头龙!由此可见,这种人肉魔法炸弹完全可以继续运用到战场上。

    赤血龙族的龙并不算多,他们向来是以力量压制,靠绝对的个人实力碾压一切。

    然而他们人族虽然能力差,却最不缺的就是人,只要继续打下去,他们绝对能凭着数量优势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至于士兵的命?为了帝国的荣誉,他们怎么样都要死的,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死沙场”罢了。

    将军美滋滋地想着,国王陛下最欣赏自己的地方就是在这儿了,只要能取得胜利,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所以才会在之前对他委以重任,在圣女插手雪瑞族的事情后假意审判,暗中将他保下,这次更是派他来征讨龙族。

    只要能拿下这群让陛下焦头烂额的龙,带回那些罪犯,他就一定能获得丰厚的奖赏!

    接下来的战斗中,他命令魔法师们一次次施加魔咒,在士兵们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用他们的命充当攻击的炮弹。

    ……

    一月又十三天,人族士兵的死伤人数简直是成倍地激增,一面来自于他们自己的内部消耗,一炸炸一片。

    另一方面,血龙们在同伴死亡之后,不再顾及他们这些人类战士的性命,能远攻放火就绝不近战,这样的攻击方式下,士兵们不一会儿就变成堆堆焦灰。

    长此以往,谁都不愿意再冲锋了——

    谁知道下一秒是被自己的长官牺牲,炸成肉块?还是被烈焰活活烧死,散在不知名的野风中,荡成一片虚无。

    死后连故乡都回不去。

    长时间的高强度作战下,士气本就已经低落到尘埃里,人群中又开始爆发怀疑和不满的声音。

    这场战争的意义究竟在哪儿?

    看不到目标,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家的方向……他们开始集体抗命,扔下武器和铠甲,拒绝再作战。

    威逼利诱全都试过一边,光杆司令本杆正琢磨着要不要让魔法师研究一些强制性魔咒,强行控制士兵们行动的时候,他们的国王陛下居然亲自赶来了!

    他第一时间约见了格弗希德。

    “往日里倒是没看出来,你这么沉的住性子,居然能不管茉莱尔的死活也要保护这些罪犯。”伯勒看着眼前似乎彻底长大的少年,嘴角噙笑。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和她都不过是为了维奇的安宁而已。”

    格弗希德静静而立,冷漠的眼中满是敌意,“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带走他们。”

    “啧啧,你们都是心怀大义的好孩子,值得夸奖。只是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茉莱尔甘愿牺牲自己,同样也是为了你呢。”

    见到少年骤然变换的脸色,伯勒非常满意,三言两语就把那天广场之上他们之间的交谈说了。

    之前魔法石记述的内容有限,他也不想告诉格弗希德那么多,怕他生事。

    但现在茉莱尔已经进了魔法阵,就算她有心反击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必死无疑。要对付这个死心眼的傻龙,硬战行不通,那他就只能用攻心之术了。

    “你可真是阴险至极!”太阳穴突突直跳,格弗希德指着他怒骂道。

    饲养邪物,扰乱维奇运道,还默不作声绑定了他的力量来威胁茉莱尔?他还真是认识了一位好兄长啊!

    “你想骂就骂吧,骂完了交出那些废物,我就放她一条生路把茉莱尔好好还给你,否则你就只能见到她的尸体了。”

    笑容宽宏,伯勒好似在看自己不懂事的弟弟闹脾气,眼神宠溺又包容,半点都不生气。

    这样看伯勒也是挺厉害一个人,只要他想,永远都能进行自己的角色扮演,从性格到行为都无懈可击。

    气得格弗希德恨不得放火烧他。

    放了茉莱尔?他要是能信就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了!格弗希德想都不想,破口大骂:“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你从哪学的这么说话。”伯勒一噎,脸上精致的面具都有了碎裂的痕迹,“真舍得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这话还是他有天睡觉的时候,听茉莱尔说梦话的时候学的呢,想到过去的那些稀松平常日子,格弗希德体会到一种被甜蜜包裹的苦涩。

    他离开茉莱尔好久好久了。

    看着她死是绝对不可能的,格弗希德在听完伯勒的话之后,就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决定——

    那邪物既然和他的本源力量绑定,那如果他自爆的话,绝对能对“它”造成重创!到时候以茉莱尔的能力,一定能借机逃脱。

    不过在这之前,他要先解决眼前的这个祸患。

    猛然爆起,格弗希德双手燃起赤火,朝伯勒冲杀而去,汹涌杀意毫不遮掩,端的是你死我活的架势。

    虽然没有料到他真的能舍下茉莱尔,二话不说就要取自己性命,伯勒仍是不慌不忙准备迎战,谁让他现在背后靠的是神物呢?

    然而,近月来只忙着处理国家政务,从没调动过力量的伯勒猛然发现了异常,神物出问题了!

    二人之间有联系,在一番快速探查之下,他很快就弄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脸色发青。

    那个小圣女居然有能耐做到这地步!

    心下慌乱,伯勒却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在狼狈躲避格弗希德的攻击时火速做出了抉择。

    小心谨慎了一辈子,他在饲养神物时又怎会不给自己留退路?绑定格弗希德之时,伯勒暗中动了点手脚,就为了防备现在这种情况的发生……

    既然掌控不了神物,那就吸干格弗希德的力量吧!赤血龙族的最强者,这世上也鲜少能有敌手。

    唤醒印结,伯勒开始疯狂汲取格弗希德的本源之力,手上同时也聚起火焰,迎上少年来势汹汹的袭击。

    感知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流逝,再看面前男人的招式,格弗希德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已经大致猜到伯勒所为。

    但就算是魂飞魄散,他也不允许自己的赤火被坏人夺取,变成助纣为虐的工具!

    五手成爪刺向自己的心脏,格弗希德想也不想就要把它捏碎。

    “住手!!!”

    同伯勒愤怒的呵斥一同传来的,还有一道急切又心痛的声音,破开千山万水递到格弗希德耳朵里。

    是他日思夜想的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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