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清俊眉目绕上怒气,唐翎亦迟钝地发觉,这人好像一直都不怎么高兴。

    眸色总是烦闷,耐心可谓寥寥,眼下两道青黑像是经久的疲惫,跋山涉水后仍无法休憩的乏累。

    哪怕是笑着的时候,他眉宇间的倦意也从未远离,如同被病气久久痴缠,怎么样也调不起全身活力的那种。

    大写的“躁”和“烦”。

    白瞎了这张好脸。

    “我当然有意见了!”再一拍桌,唐翎亦镇定地做着补救,“我们少君千尊万贵、身份显赫,也乔一点儿事儿不懂,居然敢浪费您的宝贵时间。”

    “我能不生气吗!”她手持鸡腿梆梆敲碗,看起来很是义愤填膺。

    似笑非笑瞧一眼那张油腻腻却叭叭不停的小嘴,谢望舒轻嗤:“你倒是懂事儿。”怒气却散了个干净。

    “那可不么。”她谄媚地凑过去,“来来来,少君这边儿请,咱先用些饭休息休息,再说查也乔的事儿也不迟。”

    素来听闻唐翎亦爱吃,如今倒是百闻不如一见,明明只有三个人吃饭,这一桌子菜却着实丰盛。

    鸡鸭鱼肉蛋,硬菜道道有。

    酒水羹汤齐,点心差不离。

    只是这一席菜肴已然被土匪劫掠,只见那鸡被卸了双腿、鸭被折了根翅、鱼被掏了嫩腹、肉被挑了精瘦……

    某人一上桌子就横扫千军,如今这菜已是?过一轮儿,无一完整了。

    动过的饭菜叫他吃?谢望舒压着他空空如也的肚子坐下,淡声道:“不必,本君已经吃过了。”

    吃吃吃,你还有脸吃?事情都办不成你有什么脸面吃饭!刚巧站在人身后,唐翎亦面目狰狞,恶狠狠瞪他。

    绕过来在对面落座,却扬起一张笑脸,“那少君稍歇片刻,等我三人吃饱,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看我不想出一条妙计,拿下也乔让你好看!将剩下的半只鸡腿想象成谢望舒,唐翎亦带着腾腾杀气,三两下就把它吃干抹净。

    与谢望舒同桌,还让人等着,她们哪能再有吃饭的兴致?吓都被吓饱了。

    象征性地动动筷子,木毓静和桃绿都没咋吃,不一会儿就擦嘴漱口,安静地在旁边陪坐了。

    只剩一个唐翎亦吃个不停,将剩下的饭菜一扫而空,“你们什么战斗力啊?都不行!吃东西这方面还得看我的。”

    左勺右筷并用,她竟凭一己之力清扫战场,愣是一点儿都没浪费。

    看得谢望舒是目瞪口呆,目光不禁从她鼓鼓囊囊像小松鼠一样的腮帮子上,挪移到唐翎亦逐渐圆滚的小肚子上。

    这是什么无底洞啊?一般家庭还真养不起。

    端起桌上最后一碟腰果板栗饼,唐翎亦招呼大家到院子里去,“走吧,外面阳光好,咱们出去聊。”

    晒着太阳品点心,吃饱喝足再溜溜缝儿,人生圆满不过如此啊,爽!

    被她惊人的胃口摄住,他们一时无言,只默默随着唐翎亦往院子中去了。

    围着石桌坐下,桃绿和侍书分别站在自己主子身后,唐翎亦挨着木毓静坐在谢望舒对面。

    她让来让去也没人买账,最后只好自己享受酥脆香甜的板栗饼。

    “我们几个都顺利成事儿,谢少君这么聪明能干,怎么会没能搞定也乔呢?”带着嘴边碎渣,唐翎亦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

    谢望舒默了默。

    虽然此前并无正式接触,但其实他与也乔之间渊源颇深。

    憎恨他如仇人般的母后、南楚国主的妻子,正是爱护也乔长大之人,西绥的长公主殿下。

    他对也乔的感情很复杂,嫉妒夹杂着羡慕,讨厌掩藏着苦涩,他以为自己可以,临到头才发现他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也乔。

    他有他自小渴盼,却从未获得的珍宝——

    母亲的爱。

    所以谢望舒抗拒与他单独见面,天然存了段排斥在里面,效率并不多高,错过还觉幸好,兜来转去也迟迟未推进。

    只好在这最后关头示弱,来找其他人帮忙。

    这是他心中最隐秘之事,谢望舒并不愿摊开来讲,“……第一日我去寻他,下人说也乔外出,不在使馆。”

    他不在使馆,你就不会出去找他吗?!小爷我可是走遍望京城才把人搞定的啊!唐翎亦抓狂咆哮。

    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柔声问:“然后呢?”

    “第二日我又去,这回他倒是在了,不过派下人出来传话说自己感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本君,于是我只好离开。”

    娘的,小感冒你怕个球!您到底是什么千金之躯,他染个风寒你就不乐意见了啊!

    气得眼睛往外喷火,唐翎亦咬牙切齿道:“无所谓,本宫会亲自出马。”

    “你?”虽然不看好,但终归是自己理亏,谢望舒顿了顿,“本君没别的意思,只是也乔绝非看上去那般良善,你别莽撞行事让人起了疑心。”

    哎呦喂,您可别说别人了,先自己照照镜子罢!黑心的坏种。

    唐翎亦笑眯眯,“无事,从护手油方案大获成功后,本宫又生出一奇谋,此去不过是与也乔探讨一番西绥风情罢辽。”

    说着,她擦干净自己油兮兮的小手,摸上髻中四柄发钗随意往外一扯,一头乌发顿时如瀑倾泻,柔柔铺散在削薄肩背上。

    阳光落下,漆黑秀发犹如黑鸦翅羽般闪亮,反射着极耀眼的光泽,看上去就像凉滑柔软的绸缎一般,丰盛而浓密,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这视觉冲击无声却有力,众人一瞬间都被她墨发吸引,久久不能回神。

    唐翎亦却没什么感觉,此时她得意地一甩脑袋,报上自己的良计。

    “把验毒液当护发精油抹我头发上,然后咱们去找也乔,就说我十分喜欢他们西绥的编发,自己也想整一头漂亮漂亮。”

    她扑闪着大眼:“怎么样?是不是特自然,特合理,特让人没法儿拒绝。”跃跃欲试的小样儿特机灵。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木毓静表示赞同,“皇后娘娘爱美爱折腾,常常尝试许多新造型,皇上每每看到她不同装扮都很高兴。”

    她冲着唐翎亦挤眉弄眼,俨然一副小姐妹间的八卦模样,谢望舒看了忽觉气郁,想到北越帝后恩爱之言,更有一股无名火烧起。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也乔那边定不会起疑心,咱们肯定就能顺利把事儿办了。”

    “不妥。”谢望舒出声。

    难道要让也乔摸她的头发吗?他强忍着将目光挪开,不去看她漂亮到不可思议的乌发。

    “这既然是本君的任务,自然由我来完成,本君做事向来有始有终。”他闭了闭眼,艰难出声,“就说皇后在旁观摩编法,用我的头发罢。”

    “你上?真假!”一想到谢望舒顶着头小辫子发火,唐翎亦就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少君还真是好牺牲啊!”

    ……

    面对二人忽然造访,也乔并未表现出惊讶或疑惑,反而十分周到地接待了他们。

    然后在听完来意后,微微一笑:“娘娘好品味,我们西绥的编发复杂精巧,真的是很漂亮啊。”

    “放心,您就在旁边看着,我用谢少君的头发为您演示一遍,包教包会。以您的美貌配上这发型,定是颠倒众生的风情,越帝一定会喜欢的。”

    在商业互吹和熟稔寒暄中,也乔和唐翎亦聊得那叫一个火热,你来我往似是十分开心。

    衬得中间沉默的谢望舒愈发不悦,跟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一样,脸色比锅底还黑。

    “可以了,这样就算完成了。”也乔收手,将发型全貌展露出来,“娘娘学会了吗?”

    “会、会了……”看着谢望舒的表情,唐翎亦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都快死了。

    只见他往日里用玉冠束起的头发全部被编成辫子,有的是披散的小辫,有的被编进复杂的大辫子里,汇成漂亮的一股。

    有彩线穿插其中,上头缀着五颜六色的小石头,亮晶晶地闪着光,发尾还系着小巧的银铃铛,可谓是花里胡哨至极。

    其实谢望舒的颜值很能打,配上这么一头小辫子也不显得女气,反而有一种精心修饰过的俊美,很是养眼。

    只不过配上他那一张有气儿没处撒的黑脸,再怎么好看也让人没心思去关注了,唐翎亦只想放声大笑。

    倒有种反差的萌感。

    愤然起身,谢望舒:“走。”他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好好好,走走走。”一出声就露馅儿,唐翎亦的幸灾乐祸根本没办法隐藏。

    “今日麻烦使臣啦,多谢多谢!”

    看着也乔毫无反应的双手,唐翎亦笑容扩大,更加真诚起来。

    也乔笑容清浅,十分好脾气的模样,“不必客气,娘娘叫我也乔就好。”

    “好的也乔,那我们就走了,咱们日后再会。”

    匆忙挥手,唐翎亦带着一言不发的谢望舒离开,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当场发火。

    回去路上,谢望舒大踏步往前走,唐翎亦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在后头追。看着他的小辫子们在他肩上甩来甩去,她笑得那是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直接岔气儿。

    你假正经也有今天!

    这般脚程下,二人不一会儿就回到宫中,跟其余人汇合。

    众人看了谢望舒这造型皆是一惊,毕竟平日里的谢少君是那般不苟言笑、威如雷霆,配上这样一头发辫——

    那是相当的滑稽啊!

    一看他们反应,唐翎亦如同找到同伙般,顿时更快乐了。

    因太过快乐而忘形,她一时由着自己性子去拽谢望舒的头发,搓着其中一根傻乐呵:“揪住你的小辫子咯~”

    真是胆儿肥了,谢望舒看她傻乎乎的模样觉着好笑,还未多说些什么,就骤然变了脸色。

    “娘娘!”对于眼前这一幕,木毓静率先惊呼出声。

    “咋了……”见一圈儿人突然都盯着自己看,脸上的表情又是诧异,又是惊疑,唐翎亦不由地奇怪,“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说着,她下意识松开谢望舒的发辫拿手去摸,然而刚刚抬起手就瞧见一抹刺眼的颜色——

    她白皙明净的右手,此刻竟是一片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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