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堪停,寒风四起。

    四山陷进茫茫雾气之中,群峰失色,唯闵山寨前的大红灯笼在暗夜里亮得晃眼。

    洛姝自步轿上下来,跟在邓大洪身后走过一条极窄的石板路,才终于看见闵山寨门,也将寨前情形一览无余。

    酒肉淫靡烂在空气里,有火之处,地上随意躺着人,有的口中胡言乱语,已然烂醉如泥。

    再定睛一看,醉得不省人事的,都是李晋忠带来的。

    隔着薄雾,洛姝回首望向来路。

    漆黑的江面上,几点萤火忽明忽暗。

    正如她心中有关此行的猜测,不甚明晰。

    邓大洪没有理由挟她上山,若是李晋忠喝醉,着人送他下山便是,何必大费周章。除非是有人想从李晋忠处知晓什么事,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这才需要她过来。

    至于为什么独独找她一人,方才在山下她还不明白,此刻被冷风一吹,倒缓过神了。

    邓大洪初初见她,问的是“名动四山的阿苏姑娘”。她何止于名动四山?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半月前,她曾助李晋忠成事。

    她自顾想着心思,忽而察觉身后异动,不着痕迹往一旁偏了偏。

    却见邓大洪脱了黑色大氅正向她扑来,幸而手还未碰到她肩膀,便被她躲开了。

    “邓大当家这是何故?”洛姝冷了脸色。

    邓大洪贪淫好色,方才在山下不显,现又来与她动手动脚么?

    邓大洪面色一僵,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她,瓮声道,“只是怕小娘子受冻。”

    洛姝冷冷看他,拂袖吐出两个字,“不必。”

    邓大洪还要上前,洛姝却察觉到另一道视线,侧目去看。

    只见闵山寨大堂廊下站着一消瘦的男子,身披红衣斗笠,在他二人拉扯、说话之际,这人出现得悄无声息。

    此刻她望过去,他也并无半分不好意思,大大方方朝她拱手。

    “阿苏姑娘,久仰大名。”

    毛皮大氅随这句话一起落下,盖在洛姝肩头,洛姝立在原地未动,同样不动声色打量着廊下人。

    他颇显文弱,静静站在那里倒有几分书卷之气,与粗犷的土匪寨格格不入。

    “邓兄弟,不得冒犯。”清癯的男子见洛姝无动作,轻咳一声。

    邓大洪愣怔片刻,不情愿地哼声将大氅取走。

    洛姝这才转过身,直面廊下,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郎大人。”

    久病中人会比常人消瘦些,又能命动邓大洪,只能是郎懿。

    郎懿似乎对洛姝认出自己毫不意外,面上客气笑着,贴心道,“外头凉,进来说话罢。”

    邓大洪喘着粗气,越过洛姝径直走向大堂。

    堂内灯火通明,宴席早已撤下,丝毫看不出早前狼藉。

    待绕进内厅,但见那兽皮座椅之下,檀木方桌之上,早已摆好四方热茶,俨然等候多时。

    北席趴睡一人,身穿粗布棉褂,见他们进来抬起眼,与洛姝对视片刻后摇晃起身,念出一句“阿苏……你怎来了”又倒回座上。

    不是李晋忠又是谁?

    洛姝恍然,暗自露出个轻蔑的笑来。

    郎懿适时出现在她身后,语气中带着笑,“阿苏姑娘,请上座。”

    时下以东向为尊,贵客居西席,主人在东作陪,年长者南向坐,南席是陪酒小辈的位次。

    洛姝看清形势,径直走到南边下座,将东席邓大洪涎瞪瞪的视线无视个彻底。

    “来人!给我上酒!”邓大洪自讨个没趣,不耐烦朝外喊道。

    几坛烈酒不多时便被搬上桌。

    小厮给四人倒酒,到洛姝时,她抬手一拦,“我不饮酒。”

    郎懿见状,示意小厮将余下三个酒碟一齐撤下,端起茶盏向洛姝敬来。

    “听闻阿苏姑娘在西岭三进三出,便令王曲安人头落地,使李兄坐稳匪首之位,郎某佩服。今日郎某以茶代酒,先敬姑娘一杯。”

    说的正是半月前那桩事。

    洛姝听出他试探之意,也不推辞,双手捧起茶盏,仰头将茶喝尽,亮出叶底。

    这番举动似乎惹得郎懿忍俊不禁,他抬起手,吩咐人过去给洛姝续水。

    “阿苏姑娘这是做什么?茶不似酒,应当茶水不尽,慢慢饮、慢慢叙才是。”

    洛姝点头,仍旧一言不发。

    郎懿深深看她一眼,抿唇不语。

    李晋忠恢复了几分神识,挣扎起身往洛姝的方向走,“郎大人莫惊着阿苏,时辰不早,我带她回去。”

    人还未离席,就被邓大洪抬手一把摁下,“少废话!”

    李晋忠狠狠摔在座上,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忙用手扶住桌沿,闭了闭眼。

    这一摔倒令他酒醒几分,再睁开眼他起了一头汗,急道,“郎大人这是何故?今夜落了雪,若晚些江面封冻,怕是难以行船。”

    “怎么?莫非嫌我闵山寨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江面结了冻,你就在此住下便是。就是住个一年半载,我闵山寨也不缺你几斤口粮。”

    坐于主位的邓大洪吃着酒,讥诮将李晋忠打断,一面觑着洛姝姣好的侧颜,怪腔怪调道,“你吃多了酒,夜间翻船是让小娘子遭罪。”

    “你!”

    郎懿也周全应和,“邓兄弟话粗理不粗,李兄何必摸黑过江?众兄弟吃了一夜的酒,想也累了,今夜便同我一道歇于此处罢。”

    “郎懿!”李晋忠满脸通红,骤然起身,“我尊你一声郎大人,也不过照名号喊着罢了。早先你几人联手将我灌醉,现又将我与阿苏拘在此处,你意欲何为!”

    却见郎懿端起茶盏,轻撇浮沫慢慢啜饮,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将他说的话置若罔闻。

    邓大洪也冷哼着,自顾斟酒,对李晋忠不做理会。

    死一般的静谧僵持在堂内。

    洛姝将这番对峙尽收眼底,看了盛怒的李晋忠一眼,垂下眼睫,“郎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她一开口,郎懿才将茶盏放下。

    “李兄莫急,郎某并非有意相瞒。我无用之人,从前与王曲安走得近些,如今他身死,我被一事困扰许久,只求李兄或阿苏姑娘解惑。”

    他有意停顿,洛姝却头也未抬。

    “心事一了,我便即刻叫人送二位下山。李兄,你看如何?”

    李晋忠看向洛姝,见她掀起眼帘望他一眼,并无异色,便道,“郎大人但说无妨。”

    郎懿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李兄与我一江之隔,对我山上情形想必不甚了解。眼下年关将至,流民乱窜,我几次镇压,总不得善终,正为此事头疼不已。

    早在王曲安居北冥山西岭时,我便听他念过几次,知晓与我三山相比,北冥山的流民叫嚣更甚。

    然自李兄上位,西岭流民势力似乎就此偃旗息鼓。不知李兄与阿苏姑娘是如何解决流民之乱的?可否指点一二,解我心头大患?”

    这番话言辞颇为恳切,洛姝却转着手中茶盏,恢复先前无动于衷的模样来。

    “哦?是为这事吗?”李晋忠神色怪异,眼神闪躲,“这……”

    “他一个草包能知道什么?流民贱命,直接杀光便是。”邓大洪漫不经心往嘴里灌着酒。

    郎懿状若无意看向洛姝,皱眉苦笑,“若有难言之隐,不说也无妨。”

    眼看气氛又要冷下来,李晋忠不住瞥着洛姝。

    “李叔……”柔和的女声重又响起,郎懿勾唇一笑,抬眸望去。

    只见洛姝眼眸清澈,神色无辜,“整治流民之法不就是开条航道将他们送出去吗?李叔为何不说呢?”

    不说,我们怎么回得去呢?

    此话一出,李晋忠慌忙去看郎懿的反应。不仅郎懿愣怔,就连邓大洪也止住喝酒的动作。

    私开航道乃是重罪,即使胆大如山匪,就此事也不敢胡作非为。

    郎懿挑眉看向洛姝,似在问她此言何意。

    洛姝心中冷笑。

    自进门那刻起她便有意等郎懿开口,听到这她便全然明白过来。

    他兜这样大一个圈子,组四山集会也好、说流民侵扰也罢,都是幌子,探航道一事才是真。

    北冥山东西两个匪首,王曲安盘踞西岭,为人嚣张跋扈,时常侵犯李晋忠地界,李晋忠不胜其扰,又不如他与三山关系好,总忍气吞声。

    她醒来后不久,王曲安寨中有人生事,他扬言要攻下北冥山寨,独占北冥山。虽几次都被李晋忠带人险险击退,然寨中老小人心惶惶,李晋忠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半月前,趁王曲安渡江助郎懿平流民,她假借李晋忠之名入西岭劝得王曲安部下反水,最终在他回寨时将他立斩于当场。

    王曲安一死,流民有就此住下安身立命的,也有从航道离山另谋出路的,无人压迫,山中自然无事。

    可郎懿却不能罢休,只因为那条航道,正是他与王曲安勾结所开。

    此事李晋忠与她俱是心知肚明,只李晋忠怕惹祸上身,要她隐瞒。

    但郎懿如此试探,不就是想知道他们对西岭航道的态度吗?

    她方才也未言明是另开一条还是用的现成那条,郎懿拿不稳状况,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待他去查明是否另有一条道,他们早已回到北冥山了。

    “郎大人……”李晋忠如临大敌,犹豫起身。

    邓大洪轻嗤一声,抬手将手酒碟掷在地上打个粉碎,作势就要站起来。却似乎没来得及站稳,一个趔趄撞上长桌。

    喝空的酒坛就摆在桌沿,遭受撞击,“咣当”一声砸碎在地,平添几分触目惊心。

    厅堂外脚步声渐近,来人带着堂前碎雪与砭骨寒气自洛姝眼前走过,径直跪倒在郎懿跟前,语气焦急,

    “念殊失手,请郎大人责罚。”

    郎懿匆匆起身去扶。

    洛姝早已不耐烦纠缠,瞥向说话处,正撞上来人视线。

    只这一眼,冰冻千尺的江面乍然破开,山下梦魇重现,往事伴着碎凌扑面而来。

    那男子也睁大瞳孔,愣在原地痴痴望她,被郎懿一拉才回神起身,随他往堂外去了。

    洛姝面上平静如死水,明眸艳艳,内心已起了惊涛骇浪。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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