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山与闵山山势不同,前者高而后者低,是以闵山寨居半山腰,而北冥山寨则靠山而建,嵌在山脚与平地之间。

    行一段水路上岸,遥遥几步便可见前方大堂人影绰约。

    北冥山寨今夜同样无眠。

    先回来的是精壮青年,十几人同乘一船,酒气冲天,说是照阿苏姑娘吩咐回山,问他们当家的如何,都摇头不知。

    寨内老小见儿孙父兄安全归来,三三两两各自回了自家屋内,大堂里就显得冷清了。

    采樱卧在兄长李穆风怀中沉沉睡着,眼角泪痕清晰可见;李穆风神情焦灼,手边几册书卷散乱掉在地上,他也丝毫顾不上,只不住地往外看。

    不知又等了多久,待雄鸡唱晓,零星闻得几声犬吠,他脚边一条花狗霍然起身,摇尾跑出门去。

    李穆风也站起身来。

    就见花狗奔至寨门边跳来跳去,很是欢喜地朝前方叫了两声。来人一现身,它便扑上去。

    “小花,走!”李晋忠大手一摆,将花狗推至一旁,引着身后的人进来。

    李穆风看见父亲面色凝重,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一素未相识的男子扶着一人,脚步沉沉,往堂内走来。

    他抱着采樱急急向外踏出几步,听得李晋忠低声呵斥道,“莫出来了,仔细叫风吹着,快送你妹妹回房睡去。”

    再偏头,终于见到阿苏姐姐落在最后。

    她注意似全在那二人身上,看也未看他一眼,自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寒风。

    “阿苏姐……”李穆风急急出声,脚下转向,意欲跟在洛姝身后,被李晋忠拉住。

    “做什么?带你妹妹回房歇着。”

    “爹,那两个是何人?阿苏姐姐怎带他们往内走去了?”

    李晋忠闻言往洛姝背影消失的方向看去,皱起眉头,抬手粗暴将身上湿透的外衣脱下,

    “闲事莫管,把采樱送回房,打盆热水送来,再晚些,脚趾都能冻成石块。”

    李穆风不肯罢休,“那阿苏姐姐?”

    就见李晋忠把眼一横,“还不快去!”

    ——

    洛姝引着谢尚渊直奔自己房内,推开门,屋内的冷意立刻如饿狼般叫嚣着袭来,两个尚还清醒的人同时打了个寒噤。

    他二人俱狼狈不已,江面夜间多雾,他们又赶得太急,此刻身上也不知哪里是汗、哪里是水,黏腻腻地粘成一团,十分难受。

    洛姝径直往床边走去,掀开床帐,“将他放到这来。”

    谢尚渊承着时歇整个的重量,行将一路早已精疲力尽,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将时歇半放半扔脱手在床上,转向洛姝。

    “你……”

    眼下只有他二人,他语气一顿,犹豫看向她,好似不知应从何开口。

    洛姝料到他要问什么,皱眉道,“说来话长,这副身子不是我的。”

    谢尚渊闻言果然讶异,星目微敛,在她脸上细细打量。

    虽然样貌与从前一致,但从眉眼间、细微处还是能看出不一样。

    从前的洛姝不像眼前这样柔和,她是原野长啸凛然的寒风,不是小院迎春结丝的娇花。

    可姝公主宫变殒命,是洛国举国皆知的事。

    “还魂?”他迟疑片刻,缓缓道。

    洛姝诚实摇头,“我也不知。醒来后我就到了这里,成了‘阿苏’。”

    说到这,她轻笑一声,像自嘲又像自己也想不通,“或许苍天有眼,给我一次重活的机会还不够,让我与她连相貌都一样。”

    她话音刚落,就听床上仍陷入昏迷中时歇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谢尚渊这才转过身,查探起时歇的伤势来。

    闵山交战时,他用短刀将他刺中,虽未伤及要害,但到底是血肉之躯,一分不可耽搁。

    “他伤得不轻,需立即处理,你去取药,我来包扎。”

    说着就伸手去剥时歇的外衣。

    洛姝却拢袖立在原地,看也未看时歇一眼,盯着谢尚渊的侧脸。

    他如此反应,也不知是否相信自己。

    可宫变那日,他要她等他接应逃去城西的事,只有他二人知晓。

    “二哥,我父兄母后如何了?”

    她今夜本是要离山往洛国走的,谁料到出这样的变故?不过遇到谢尚渊,倒算意外之喜,直接问他宫中情况要比她自己孤身回国便易得多。

    谢尚渊手上动作未停,“我半年未回王城,对宫中不甚了解,从前庭之来信,一切都好。”

    他说着便将时歇的外袍脱了下来。

    “半年?”距她身死明明只有一个月。

    谢尚渊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对,转头朝洛姝摊手,示意眼下救人要紧,“他中刀了。”

    洛姝顺着谢尚渊染红的手看清时歇的伤口,似乎仍在汨汨流血,他昏迷不醒却神情痛苦,折腾半夜,此人最是遭罪。

    她抬眸看了谢尚渊一眼,转身要走,还没等走出房门,就听见谢尚渊道,

    “我还有事在身,不可多留,待会我将刀取出来,你来处理后续事宜。”

    洛姝头也不回,冷硬道,“我叫李叔来。”

    谢尚渊不置可否,“郎懿要我回洛国办事,你可有什么话要交代?庭之知道你死而复生,定会很高兴。”

    “我跟你一起走。”她已走到门边,声音飘进来,语气笃定,并不是在同他商量。

    谢尚渊将她喊住,似乎很是不解,“你贸然回去,只怕不妥。”

    洛姝止步在门前,眼中清明,坦坦荡荡回身看他,“你还不信我?”

    谢尚渊摇头,“怎会?”

    洛姝冷声重复,“那我问你,我父兄母后如何?”

    她这样的态度,谢尚渊也察出不对,这次他细细思索了一番,“你死后,洛惇便将他们放了出来,仍以王室身份住在宫里,并无异常。”

    窃国者洛惇,她的亲二叔,也是梦中穿龙袍杀她兄长的人。

    “我要知道他们的近况。”

    谢尚渊挑眉看她,“我半年未归,怎知现状如何?我与庭之的内应就在边境,他从未过来寻我,想也是无事的。”

    洛姝看他神情不似撒谎,是她弄错了?

    “你何时来栾国北境的?”

    谢尚渊与她对视,“一年前,你死后不久。”

    洛姝恍然。

    距她身死竟已过了一年么?一月前只是她从阿苏身体里醒过来的时间?

    梦魇中的惨状历历在目,她立在门边,眼中坚定,周身气势凌冽,一字一顿,“我要回国。”

    谢尚渊自然不知洛姝梦中事,他只以为她是归国心切,因此温声安慰她,“许久未归,我知你心焦,可半月前你在北境名声大噪,郎懿早已盯上你了。

    若你贸然回去,只会惹他怀疑,到时牵连到宫中,更是打草惊蛇。我会与亲信联络,你在此等着才最稳妥。”

    洛姝却从他话中听出异样,如天边惊雷闪出一丝光亮,她忘了最初、最根本的问题。

    “二哥,你怎会在郎懿手下做事?”

    谢尚渊正要开口,就见门边人影一闪。

    他做出噤声的手势,几步走到洛姝身边,一面示意她注意门外。

    洛姝回过头,就见李穆风正在自己身后站着,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听见多少。

    “巽之?”她喊出李穆风的小字。

    李穆风闪身进来,将手中包裹往她跟前一递,音色清脆,“爹叫我拿来的,说是客人要用。”

    谢尚渊凑身接过,发现是疮药、布条等物,俱是处理伤势、包扎伤口所用。

    “阿苏姐姐,今日的书我已看完了……水我也已经烧好了!都还热着,”他迅速抬头觑了屋内一眼,又飞快低下,“你可要吗?”

    洛姝低下头,见水就在门外,仍冒着气,“多谢。”

    李穆风却站着不走。

    洛姝看他低头绞着手指,心下了然,“你去喊李叔过来,我有事找他帮忙。”

    李穆风这才不情不愿应了声,走远了。

    洛姝将热水端进来,关好门随谢尚渊往床边走去,就听谢尚渊道,“这寨里人似乎都很在意你。”

    山上李晋忠如是,回到此处李穆风亦如是。

    “他们都是阿苏的家人。”

    但并非她洛姝的家人。

    言尽于此,她看谢尚渊神色庄重,手下动作利落又小心,而床上人却十分面生,她从未见过。

    “话说回来,这又是何人?”

    她不信谢尚渊多管闲事,方才在闵山凉亭,他态度坚决执意救人,定与此人身份有关。

    谢尚渊看她一眼,拿过布条,小心翼翼将时歇身上的短刀抽出,随后止血、清洗、上药,一气呵成。

    好在伤口不深,无甚大碍。

    待处理完毕,他才说出救人的缘由。

    原来在席上将李晋忠灌醉后,郎懿除却吩咐邓大洪下山找“阿苏”,还命花泰和谢尚渊下山伏击一群人。

    谢尚渊不知时歇是何身份,也不知郎懿为何提前知道时歇等人要从闵山过,郎懿只跟他吩咐说,“留马车中人活口,其余杀无赦。”

    谢尚渊一面净手一面将话说完,“郎懿只留他一个,定然有他的理由。”

    洛姝看着他熟稔的动作点头,又想起先前的话来,正要开口再问,就见床上的时歇眼睫微动,似要醒过来一般。

    谢尚渊急忙撤身,撂下一句“日后再谈”便匆匆离去。

    洛姝立在床前,若有所思。

    郎懿之敌么……

    时歇睁开眼,看清头顶床帐,只觉熟悉又陌生,他脑中空空,迟缓的钝痛感随后袭来。

    神志尚未清醒,只觉刺痛越发强烈,右腹往下有如火烧般灼热。

    待他转头,女子清丽皎洁的面容撞进黑沉沉的眼里。

    她淡淡看他一眼,如同空中皎月,朝她水下瑟缩颤抖的残影投来一瞥。

    他蓦地有些愣怔,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就见皎月忽然转过头,消失在他视野之中。

    熟悉的呼唤溢在嘴边。

    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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