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荣五年的清明,陌上蘸了些淡淡的青翠,霜风微微软润,带着料峭的余韵。

    清明时节,合该祭祖踏青,纵是平日里轻易不出阁的大家闺秀,也难得有机会出游,同夫人贵女们一齐赏春吟诗。

    汴梁郊外的小径,春草初生,夹杂着几丛半开的杜鹃,一辆马车匀速驶过,车身简朴,但从雅致的乌木和车上的旗帜可认得出是翰林苏公府上的车驾。

    行过半晌,小路崎岖,让人浑身酸痛,车厢内燃了清雅的香,却也闷得人心慌。苏荻儿坐立难安,手中的罗帕被反复揉弄成了一团,实在耐不住性子,小心掀起了一角青帘。

    正值春日生生之际,一片盎然,纵然平日府中也养着许多奇葩珍木,成日看着也令人提不起兴。苏荻儿望着墨染的远山一时晃了神。

    “小娘子,外头风大,小心染了风寒。”品月轻柔地为她系上了披风。

    “无妨。”苏荻儿阖上杏眸。阳光微熹,令人有了些倦意。少女伏在车窗上要小酣一番,只露出一角风光正好。

    暖风吹拂,迷迷糊糊间传来少年清朗的诵声,珠雨般净润:“出阳关,对碧山,新酒萧条轻暖天,堪忧事万千。”

    苏荻儿醒了神。

    到底是翰林院苏公嫡女,自幼耳濡目染,平日也读过许多诗书,自然识得这调子是半阙《长相思》。那少年声线清越,竟将这样婉转低回的小令颂得朗朗动听,苏荻儿不由多瞧了一眼。

    便见一群年轻士子,在溪畔的空地上作诗填词,好不热闹。

    霎时,溪边的野风轻挑地将素手中挽着的半卷青帘夺去,那帘子就这样掀了起来,露出一副未施粉黛的精致脸容。

    苏荻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引得那些年轻的士子转头过来看她,一时间她被灼灼的目光盯的有些面红耳赤。

    所有人的面貌都是模糊的,唯有两人格外清晰。方才那吟词的是一位青衣青年,尚未及冠,然身材已颇显颀秀,眉目也脱了稚气,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如玉树临风。

    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一名紫衣少年,体格清癯,如翠竹临风,一双墨色的眸子格外明亮,是多情的桃花眼,其中闪烁着难以忽视的倾慕之意,端的是一派风流之姿。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一句诗浮上心头,苏荻儿一时失神。

    那紫衣公子挑了挑眉,拈起了一丝笑意,眸光直勾勾的看向她,更令人惶恐了。

    苏荻儿手忙脚乱地拽回了青帘,片刻便掩得严严实实。

    马车辘辘前行,风中飘来朗朗笑声:“托着花儿的福,裕王这半阙《长相思》,明泽对上了。”

    继而便是曼声吟诵,语中颇见缱绻——

    “小云鬟,竟娟娟,眉上随春淡抹烟,嫣妍欺杜鹃。”

    苏荻儿从帘缝中向外张望,见那紫衣少年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的马车,诵时似是刻意提高了声调,不由得微蹙眉头,心道这人好生无礼。

    总算安顿下来,苏荻儿只觉面上腾着股热气,不住地用手扇着风。

    脑中闪过紫衣少年那抹风流的笑意,更是涨红了脸。苏荻儿握了握拳,暗自骂道:这般轻挑,怕是个风流登徒子!

    一旁的品月看了许久,斟了杯茶水递过:“小娘子,润润嗓子,清清火,同婢子说说是哪里的宵小敢冒犯我家小娘子。”

    苏荻儿瞪了她一眼:“不准笑,也不准告诉爹爹!”

    品月掩唇,忍俊不禁:“好好,婢子哪敢取笑小娘子呢?”

    ………………………………

    自打游园后,不知怎的,苏荻儿总会不时想到那紫衣郎墨色的眼瞳。

    望着窗前一簇丁香,苏荻儿托腮,一时怔愣。

    “咚咚。”品月轻敲了敲门,拖着盘进屋。见自家小姐正发神,玩笑道:“小娘子,怕不是又在想那位公子了?”

    苏荻儿睁圆了眸子,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娇呵道:“品月,不得胡言!”

    品月笑着连连赔罪:“是是,小娘子息怒,是婢子的不对。”

    说着,将托盘放到苏荻儿面前:“小娘子,请过目。”

    盘中盛着各式簪钗,端详片刻,苏荻儿拾起一只翠色花簪:“即只是上巳节要去游玩,随意些便可。”

    品月得令,麻利地绾好了发,又细细画眉施朱侍候她穿好了衣裳,打理一番。

    苏荻儿坐在铜镜前:镜中人脸欺腻玉,眉如翠羽,齿如含贝,明艳娇俏。

    “品月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品月笑了笑:“还得是小娘子生得丽质,连我一个女子也看花了眼。”

    ……………………………………

    待主仆二人上了马车,苏公在里头已坐了有一盏茶功夫,车夫随即驾车。

    苏公抿了一口茶,捋了捋衣上的褶子,沉默半晌:“荻儿今岁便及笄了,可有中意的人家?”

    不知怎的,苏荻儿心里有一处闷得慌,面上却乖顺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儿权听凭爹爹做主。”

    苏公抚了抚须,轻叹一声:“罢了……你可知今日我们要去何处?”

    苏荻儿有些不解:“爹爹不是说去郊外治游?”

    “确实是治游,但今日也是何丞相办的宴会……相府公子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这也是在为公子择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我虽与何相志向不同,但何公子确实是个良人。”

    苏公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唇:“何况今日会有许多女眷赴宴,你也可以同他们熟悉熟悉。”

    ………………………………

    马车停在河边,父女二人步入宴席。眼前一片热闹,盈着喜气,众人寒暄作揖,交谈声混着丝竹的乐音。

    苏荻儿一时眼花缭乱。席上坐着的人都是寻常十分孤高的世家贵族,也有许多朝中重臣。

    这倒是意料之中,毕竟何丞相位高权重,而何公子也是汴梁数一数二的郎君。

    说起这何公子,不论名门望族的出身,也是年少有为。时任太子中允,未弱冠时便已著书数万言,满腹经纶。

    何况传言中其样貌丰神俊朗,从不留恋烟花之地,洁身自好,是汴梁无数贵女的梦中情人。

    品月跟在苏荻儿身后悄声耳语:“小娘子,我瞧着这满宴的姹紫嫣红,可都比不上小娘子您半分。”

    苏荻儿咬了咬唇,低声道:“莫要多言!”

    品月便端正姿势,规矩地立在一边,又冲她眨了眨眼。

    上巳乃是修禊之日,古来一直有临水祓邪的传统。宴会邀的多是青年才俊,又有舞女陪侍,免不了作些小词弹唱。

    苏荻儿被闺中密友常姵云拉去与许多女眷凑在一堆,一边听着小曲,一边听她们聊天。

    女子的话题也无非是谁家后宅又着了火,哪家铺子的胭脂更好使,亦或是时兴的布料。

    “听闻,裕王妃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本来都要痊愈了,却又突发恶疾。如今卧床不起,惊动了宫中大夫来瞧,说是就这几年了。”

    “唉,王妃娘娘也是个可怜人,自幼体弱。裕王是个痴情种,王妃这么多年毫无所出,竟也没纳几个妾室回去。”

    “我听爹爹说,何相公心里怕是已经有了人选了,不知是哪家小娘子这般好运……”

    ……………………………………

    苏荻儿端着酒盏小口小口抿着,不觉恍神:那日的公子看着也是世家子弟,今日他会在这席上吗?

    “苏荻儿,苏荻儿!”常姵云唤了两声,拉回了她飘飞的心绪。

    “想什么呢?这般入神,问你话也不睬。”

    苏荻儿弯了弯眼角,赔笑道:“云儿,我错了,你方才问我什么?”

    常姵云促狭道:“你今年及笄,如今可有意中人了?说出来让姐妹为你参谋参谋!”

    苏荻儿面上泛起酡红,眼波流转,目光躲闪,玉指不自觉地攥住衣角:“这是什么话……女儿家家怎么这般不矜持?”

    常佩云笑得花枝乱颤:“这么说来,还没有哪家公子有幸得小娘子青睐了,不知小生可否一品芳泽?”

    苏荻儿羞得握紧拳头,敲了她两下,扭过头去不再看常姵云,这才被放过。

    抿了抿唇,垂下眸子,脑中浮出了一个紫色人影。

    兀的,不远处的人群传来一阵喝彩。

    “怎么了?怎么了?”常姵云立刻凑了上去,想一探究竟。

    一旁的姐妹告诉她:“方才有好事者明知,何公子不甚在词上下功夫,故意篡夺一名歌姬向他讨曲子,谁料何公子也不推辞,一挥而就,写了一阙《倦寻芳漫》。”

    “让一让,让一让啊!诸位别堵着,让后面的人也看看咱们何公子的绝妙好词!”

    苍劲有力的字体就这样映入了苏荻儿的眼帘。确实是绝妙好词,格调工丽,意切情深:

    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园闲昼。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经雨胭脂透。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恨被榆钱,买断两眉长斗。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那歌姬持着红牙板,引商刻羽,轻声曼啭,满座皆赞叹,水滨宴客赏景的游人也纷纷被吸引过来。

    苏荻儿细细咀嚼着词句,只觉得一丝炽烈的目光缠绕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甚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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