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大殿中,仅仅有老住持与小僧二人,佛祖捻着佛珠慈悲地望向他们,万千香火燃烧着,为大殿提供着光明。

    老住持翻开国书,微笑道:“礼行,老衲今日就要为你讲解国书了,你可准备好了?”

    礼行小僧乖巧地点点头:“还请住持赐教。”

    第一章  越灵峰

    江北八月的天变得比戏子变脸还快,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阴云密布,云层里像是积攒了许多年的雨水一般厚重,风也像极了归乡的游子,急切了起来。

    重峦叠嶂,山路陡峭湿滑,即便如此依旧有很多人在向越灵峰峰顶的静生寺爬去。人们窃窃私语着,聊着江北一带十几年不曾低迷的话题,这话题如同头顶黑压压的天幕,透露着急不可待。

    两个布衣打扮的青年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狭窄的山路向上移动,因为人群中大多为古稀老人,这两个人尤为明显。

    董书祠看看四周,低声道:“江北灵师确实盛名啊,这么多人慕名而来,想必求不得归期也得上一炷香拜拜佛,静生寺这生意做得妙啊——”

    归期,即死期。

    “——说重点。”一旁的人用手挡开路旁的松树枝,沉声道,眼里是少年少有的成熟稳重。

    董书祠抬头看了看天,道:“江北的探子说,三天前二皇孙曾经来访,身边跟了个女子,戴着兜帽看不清脸,猜测是三宗女。”说完向董书祁看去,显然是想看看那人是什么反应。

    但是董书祁只是皱了皱眉:“白祐也来了,继续。”

    “似乎是无功而返,所以灵师确实不给皇亲国戚问归期,”董书祠接着没有说完的话说了下去,明显很熟悉那人的反应,“另外,传说灵师没有办法问到与自己有着特殊关系的人的归期,再加上山下那小乞丐的疯话,什么得灵师者得天下,依我看啊,江北灵师就是一个骗吃骗——呀——”由于山路太过湿滑,自己又专注于讲话,一个趔趄倒向前面一个壮汉,幸亏前面有人,不然自己的门牙可就保不住了。

    壮汉显然不是很高兴,转过头来呵斥道:“作甚!”

    董书祁急忙作揖:“这位大哥,真是抱歉,舍弟鲁莽,对不住,对不住。”见壮汉不做追究便将董书祠拉到山路旁较平缓的空地处。

    雷响,天幕更加阴沉,已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董书祠用手挡住额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神色尴尬:“江北民风剽悍呀,”看向董书祁,

    “这下山路就更不好走喽,不如下山回京中禀明父亲,这灵师就是个江湖骗子。”

    山下小乞丐的话犹在耳边。

    得灵师者得天下。

    董书祁望着如潮水般涌向峰顶的人们,又看看头顶如同三更的天,喃喃道:“你下山去和尹逸会合做一件事,要快。”紧接着又对董书祠耳语了几句。

    董书祠眯了眯眼,端详了一下董书祁的脸色,见那人是认真的,转身下山。

    天幕被一道闪亮的闪电劈裂开来,蓄积了许久的雨水倾盆而出,似乎是要浇醒山路上的信徒们。人群已经有些散乱,山路本就湿滑难行,再加上瓢泼大雨更是难上加难,越往上越危险。往山崖下望去,更是惊心动魄。

    原先仅仅有一两个逆行而返,渐渐地人群开始都向山底走去。

    “......怎么又下雨了,上次就是因为下雨耽误了——”

    “爹,要不咱等雨停了再来吧。”

    “太陡了!走吧走吧!”

    现下,向山顶爬去的人变得尤为显眼,董书祁费力地向上攀登,速度不快不慢,还是赶上了同样在向上爬的婆媳二人。她二人之所以攀爬的如此缓慢,是因为老婆婆佝偻臃肿的身子和挺着大肚子的儿媳。

    董书祁跟在她二人身后费尽周折地登上了峰顶。登顶之时,雨势已一发不可收拾,水滴连着水滴砸在地上,像是形成了无数从天而降的水柱。或许是接近黄昏,天幕又暗沉了许多。

    金字斑驳的静生寺牌匾高高的悬挂在朱漆大门之上,站在门外可看到静生寺不大的院落此时空无一人,似乎殿内除了烛火在疯狂摇曳再无生气。

    老婆婆在跨过寺门时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在青石路面上,幸而被董书祁拉住,站稳了脚跟。

    “谢谢,谢谢小伙子,”老婆婆感激地说道,听得出来,年岁已高,牙已不齐,见到董书祁因为避免自己撞向门柱而当了隔垫的通红的手腕,愧疚道,“你的手——”

    一旁像个萝卜一样的儿媳也赶忙连声道谢。

    “无妨,阿婆可是来求家火兴旺的?”董书祁贴心的一手为婆婆遮挡头顶一手搀扶她进了大殿,“这种天气最易感上风寒啊。”

    雨势又大了些,在殿内只听得雨滴疯狂拍打砖瓦以及闷闷的雷声。

    老婆婆一边为儿媳解下蓑衣,一边答道:“不然不然,老身前来一为求儿孙平安,二为——求老身归期。”

    老人的语气很平静,不乏急切。

    董书祁不语,看着老婆婆拉着儿媳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

    “......佛祖,请保佑老身的孙儿平安降生,儿子儿媳健康长寿......”老婆婆缓缓地磕

    了三个头,一旁的儿媳无法屈身,只能虔诚地颔首。

    婆媳二人上供的香在空气中奋力地燃烧,香气氤氲着,静人心神。

    一位小僧人从佛像后走出来,先向殿内的三人合十行礼,过后示意婆媳二人跟上前。

    “可是灵师同意老身问归期了?”老婆婆有些激动地上前询问。

    小僧人点点头。

    婆媳二人又回到蒲团上行了一遍拜礼才随着小僧人消失在佛像后。

    董书祁盯着三人消失的地方,似乎是想通过眼神来洞穿后殿的秘密。

    然而,雨声盖过了一切窸窸窣窣的声响,包括走向他的脚步声。

    “祁王殿下。”声音苍劲有力并且格外让人舒心。

    董书祁急忙转身。

    面前是一位老僧人,身披暗色袈裟,手挂檀木佛珠,再上是一张苍老的面庞。在寺庙度过的数十载在僧人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是这些皱纹使得僧人显得十分慈祥以及平易近人,一时间不知这些皱纹是否是这老僧人修得的功绩。

    僧人法号静禅。静禅方丈在江北一带颇有盛名,曾被邀请到宫中讲经,而江北的百姓最喜欢在方丈讲经时听他敲木鱼,就算只是听一听木鱼之声,心中的烦恼也会落一半之多。

    然而最近,民间传言静禅方丈的眼睛蒙了一层雾,人们认为是方丈看了太多尘世间的喧嚣,佛祖心疼,特意下了这白翳遮挡凡尘。

    “方丈。”董书祁双手合十行礼。

    “祁王殿下北上,定是什么大事。”静禅方丈捻着佛珠,微笑道。

    白翳好像并不能影响到方丈看穿什么。

    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不久便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雨水如同被囚禁了多年的猛兽般肆虐人间。风力也有些强劲了,吹得殿内供奉的蜡烛的烛焰剧烈地摇晃,想要与旁的蜡烛共用一点明火。

    静禅方丈示意董书祁与他一起合上殿门,而后,询问的目光再次投向董书祁。

    “父亲要小生处理的事务确实繁多,小生十分疲累,才想要来佛祖眼下讨一阵清闲——”他未说完,因为婆媳二人的对话声渐渐靠近。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娘,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是啊是啊......我本以为——”婆媳二人满脸喜悦地步入大殿,见到静禅方丈,更是喜上加喜,“——啊,方丈。”毕恭毕敬地行礼。

    静禅方丈面向婆媳二人,笑着回礼:“老施主步履轻快,看来是得偿所愿。”

    “托方丈和灵师的福,老身还有一月光景,虽不长久但是可以亲眼看到孙儿降生了!”老婆婆喜上眉梢,满足地看向儿媳的大肚子,儿媳也是眼含热泪地搀紧了婆婆。

    董书祁闻言,作揖道喜:“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老婆婆喜不自胜地将手中的字条收入怀中,还不放心地拍了拍。

    这个小动作被董书祁收入眼中,他的眸色暗了暗。

    “老施主,雨天路滑,老衲已让智修收拾出一间禅房,待天气归晴,你二人再下山也不迟。”静禅方丈示意一旁的智修小僧人带路。

    婆媳二人谢过方丈,向后殿走去,脚步声很快消失了。

    雨声透过殿门传入殿内,闷闷的,远不如关门前犀利。

    董书祁像是从未被打断一般,继续说道:“——叨扰方丈了。”

    静禅方丈面向佛像,仍旧捻着佛珠,良久才开口道:“既是如此,便委屈祁王殿下了。”

    一门之隔,将门里门外分成了两个世界,门外风雨交加,门里暗潮涌动。

    “请祁王殿下随老衲前去禅房吧。”

    董书祁作揖,看了一眼佛像,跟着静禅方丈离开了大殿。

    这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直到深夜,还依旧电闪雷鸣。不仅静生寺内幽谧凄清,越灵群山都陷入了异常的安静,一时间,天地之中只剩下雨声雷声。

    静生寺内僧人不多,加上入了深夜,偌大的寺内仅剩下静生大殿内灯火通明,所有禅房都熄了灯,后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正因如此,那一点晃晃悠悠的、移动在通往静生大殿的长廊上的灯火才显得尤为诡异。

    那人提着一盏灯笼,风吹得纸笼中的蜡烛摇晃不止,微弱的灯光也照得青石板路忽明忽暗。但是那人却巧妙地避开了暗处所有会绊倒人的台阶,顺利地进入了大殿。

    在这种情况下,灯笼似乎只是一个摆设。

    殿内,这人没有摘下黑斗篷的帽子,只是轻轻搁下了灯笼,走到蒲团边跪下开始诵经。

    两个时辰过去了,这人依旧跪在佛祖前,如同一个罪孽深重的犯人真心向神灵忏悔一般,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禅方丈也来到了大殿,对于眼前的情形,并不意外。

    “酒礼。”

    直到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人才有了些许的反应,缓缓站起,行礼:“方丈。”

    清冷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是个女声,声音虽冷,但是不难听出对方丈的敬意。

    “酒束可好些了?”静禅方丈停下了手上搓捻佛珠的动作。

    女孩微微颔首:“烧退了,正在酣睡。”

    左手的佛珠又开始转动,静禅方丈发出一声叹息:“你白日里劳累得很,也当多休息才是。”

    良久,女孩才说道:“我无碍,只是这雨怕是要下个几天几夜,那怀有身孕的妇人近日便要生产,寺里需要几位接生婆,不仅如此——”

    雷响。

    声音开始颤抖,“——还需要送葬人——”

    轰隆隆——似是什么爆炸了般,亦或是,老天震怒。

    “——那老婆婆在看到孙儿的第一眼便会撒手人寰......”

    女孩说不下去了,重新跪在蒲团上,身体微微颤抖。

    对于这条宣告,静禅方丈没有太多惊讶,平静如水地等待下文。

    “我撒了谎,”女孩似乎有些崩溃,“我、我本以为我可以像往常一样——”

    “——酒礼,”静禅方丈无奈地摇摇头阻止她说下去,望向佛祖,“这不是你的错。上苍决定的生死,与你无关。”

    女孩试图平静了一会儿,抬手摘下了兜帽。

    许是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亦或是黑色斗篷反衬,显得她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因为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她的脸上挂着明显的疲惫。

    江北一带传得神乎其神的不只有灵师的归期,还有灵师的样貌。有人说灵师从地狱中来,青面獠牙,样貌恐怖;有人传灵师样貌堂堂,却因为说着违背天理的话语而被上苍诅咒,一生摘不得这兜帽;更有甚者,说灵师压根没有五官......

    他们之中有一些人说对了,她这张脸,准确的说,是她的眼睛,见不得人。

    她的左眼,天生双瞳,在与他人进行直接触碰时会在脑海中看到那人死亡时的场景,民间俗称阴阳眼。

    由于这双眼睛,她只能站在帘子后,听听求归期的人的说法,再等他们把手伸入帘子后,如若此人并非穷凶极恶,也有正当理由,她便将此人的归期写于纸条上,塞到他们手里,如若不然,她就示意智修小僧人将此人带走。

    这种通灵能力,极耗心神,也使得她承受着比死亡更痛苦的代价。她目睹过成千上万人的死状,有人上一秒还在谈笑风生,下一秒口吐鲜血,横尸街头,有人嚎叫着死在鞭刑之下,眼球暴凸,有人拿着刀挥向别人,紧接着胸口便被横穿一把菜刀,内脏紧接着溢出来......

    目睹就是千千万万遍的经历。问归期使得她的心神极其容易被搅乱,因此在老人们常说的,鬼怪返回人间的阴天里难以入睡,只要闭上眼睛,就是无数的残肢断臂,血流成河,以及震耳欲聋的哭喊和嚎叫。

    她从未判断失误过,也从没有看不到归期过,也可以说,与她有着特殊联系的人,还没有出现。

    至于不给皇亲国戚问归期的理由,便是因为皇亲国戚掌握着常人难比的权力,若是求得了不令人满意的答案,怕是要掀起什么腥风血雨。当她将这个理由说与静禅方丈时,方丈欣慰地点了点头。

    此时,面前千百只烛焰正舔舐着她漆黑的双瞳,像是在灼烧瞳仁里的骇人轶事。

    见到她兜帽下的阴阳眼,静禅方丈依旧无所触动,只是慈祥的微笑已然被严肃代替,方丈轻声道:“还记得你初到静生寺那天,老衲对你说了什么吗?”

    她有些意外,眼中混杂了一丝困惑,像是在回忆......

    “母亲,他们为什么不让阿礼和他们一起玩啊——”九岁的江酒礼瘪着嘴,被叶娥领回家中的院落,“阿礼还听到他们说父亲串通什么外敌——”

    就在刚才,一看到母女二人靠近,江水村的村民们立刻散开,匆忙地把各家孩子领走,仿佛母女二人身上带了什么瘟疫。

    叶娥艰难地挺着大肚子,坐到长凳上,保持着与江酒礼同一高度,捏了捏女儿因为生气而鼓起的腮帮子,心疼地说:“没有不让你和他们玩,只是午饭时间到了,他们都要回家吃饭,母亲也要开始准备,你去打一桶水,好吗?”

    这个说法显然很适合当下的情形,江酒礼摸摸早已咕咕叫的肚子跑去打水了。

    叶娥却险些没撑住,她的脑海里满是“江送明串通雪国外敌”一类的传言,扰得她根本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是的,江酒礼的父亲,乃是当朝戍边大将——江送明,曾立下赫赫战功,与当朝董梵、鹿启、孔阳子并称“四大虎将”,因在与雪国的冻川大战中杀敌数万,被白帝封为首丞。因职务特殊,只好秘密将家室都安置在了江北一个小小的村落里,防备妻女被仇人暗杀。

    所以叶娥母女二人是江送明家室也只有一个村的村民知晓。

    江送明因为公务繁忙,很少回来,但是这次距离他上次归家已经过去了九个月,叶娥也已经怀有九个月的身孕,平日里再不济也会有下属来送平安信以及钱

    财,这次一连这么多个月没有消息,有了消息还是什么串通外敌——

    江水村位于越灵峰下,紧邻白国第一大江——白江,人口简单,村民半年以上的时间靠着在白江打渔维持生计,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人尽皆知。村子闭塞保守,每次宫里传信的人都不一样,村民们难免觉得叶娥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再加上此时的消息——

    叶娥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她一个女人,不敢想太复杂,也不能想太复杂。

    今日是交税之日,村长曾去过县里,叶娥想了想,或许能从村长那里获取什么新的消息,这么想着,她起身,嘱咐江酒礼自己做饭,走出了家门。

    在江酒礼看来,母亲只是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便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失魂落魄,脸色晦暗。

    “母、母亲?”江酒礼有些害怕地看着叶娥找来纸笔,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着母亲奋笔疾书。

    叶娥在写完两封信后,找出一个印章,分别盖了两封信,又颤颤巍巍地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疲惫地说道:“阿礼,母亲有任务交给你。”

    江酒礼立刻挺直了腰板,两眼放光:“可是要进城买过年的爆竹了?阿礼今日还瞧见——”

    “不是——”叶娥见江酒礼眼中的光立刻就消失了,马上改口道,“当然,但是在那之前,阿礼需要帮母亲完成一个任务。”

    “母亲讲。”江酒礼搬来了一个板凳,认真地看向叶娥。

    叶娥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似乎是狠了狠心才说道:“母亲今晚可能就要生下小酒束了,到时候需要你带着酒束去静生寺诵经祈福,静生寺的路阿礼可还记得?”

    酒束,是夫妻二人早为第二个孩子取好的名字,明礼约束,是要教导儿女一生恪守道德礼法,约束己心,刚正不阿。刚刚叶娥盖的印章也正是这四个字。

    “记得,可、可是隔壁江婆婆说母亲还有半月才能生下小酒束呀,”江酒礼歪着头道,掰了掰手指,“母亲是觉得不舒服了吗?阿礼这就去请江婆婆来帮忙——”

    叶娥一把扯住江酒礼的手腕,柔声道:“阿礼!母亲没有不舒服,按照母亲说的去做好吗?见到静禅方丈后,就把这两封信交给方丈,一定要是静禅方丈。”

    虽然不解,但江酒礼还是点了点头。

    “乖,”叶娥摸了摸江酒礼的头,眼泪早已氤氲了双眼,“你把印章拿好,万万不可丢失。”

    当晚叶娥喝下牛膝汤,诞下了一名男婴,或许是催产儿,婴儿弱小且啼声轻微,不仔细听都听不出来。江酒礼按照叶娥的指示,剪断了脐带,用棉布包了男婴,放进竹筐中再背在背上,带着两封信摸黑上了越灵峰。

    等到江酒礼攀上越灵峰峰顶,也累得只剩下了半口气,所幸静禅方丈正在殿内守夜,听到殿外有声响,立刻提着灯笼跑出来,在勉强可以辨识的黑暗中,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他一惊。

    女孩跪在地上,衣衫褴褛,鞋跑丢了一只,小腿上带着被树枝剐蹭的血痕,宛如一个小乞丐,身旁放着一个竹筐,筐中是一个满身血污的男婴,正在微弱地呼吸着,双脸通红。

    静禅方丈急忙跑上前去搀扶女孩,女孩却自顾自地从筐中拿出信笺塞给方丈:“这是我的母亲给方丈的,请方丈务必看完......”

    两封信虽然皱皱巴巴,但是并未损坏,一封上写着“静禅方丈亲启”,另一封写着“吾女阿礼亲启”。

    静禅方丈一边喊来其他僧人将婴儿带进寺庙,一边利索地打开了信封,正读到末尾,一个僧人气喘吁吁地从江酒礼来时的山路上走来,惊慌失措:

    “方丈!——方丈!山下、山下江水村走水了!——”

    本来还吊着半口气的江酒礼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费劲地站起来,想要下山去,但却被静禅方丈拽住:“你放开我!我——”

    山间回荡着女孩凄厉的哭喊,异常惊悚。

    “阿弥陀佛,”静禅方丈冷静地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叶施主已然去了。”

    江酒礼突然安静下来,背对着静禅方丈,甩开了他的手。

    良久。

    “你死在这寺庙中,一场大火里——”

    女孩慢慢转过身,诡异的是,她的左眼赫然多了一个瞳仁。

    静禅方丈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女孩可怖的面庞,心下一惊,思虑片刻,想到了叶娥信中提到的“小女有异于常人之处,可判活物生死时日,唯有在阴雨天、情绪激动与进行灵判时左眼会多出一个瞳仁,但从未在外人面前展露过,还望方丈关怀”,于是,对于江酒礼第一次对人的灵判,置若罔闻。

    “江酒礼——”

    她清晰地听到了静禅方丈在静生寺牌匾下对她说的话——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打断了江酒礼的回忆,她回了回神,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方丈说,我这一生,命运多舛,多灾多难,仅靠转嫁灾祸于他人而得生,需静守佛门,以平心魔,以护天下安宁。”

    佛祖俯视着殿内的两人,看破不说破。

    “时局多转,老衲本以为这十年的静修及善行可以改变你的命运,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静禅方丈叹息道,无限惆怅。

    江酒礼合了合酸涩的双眼,平静道:“方丈,我接受。”

    静禅方丈看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女孩,又一声长长的叹息:“既如此,老衲有四样东西交予你,接下来的话,你仔细听好,牢记心中,不可忘记。”说罢,便从袖中拿出两封泛黄的信笺以及两个小铜盒。

    “这是十年前你的母亲交给老衲的信,”静禅方丈说道,“按照施主的意思,现在可以交给你保管。至于这个小一些的铜盒,是老衲寻得的内丹,可压制你的阴阳眼,但是不能免去灵判。至于另外一个——”

    像十年前一样,她静静地听着静禅方丈的话。

    雨,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

    江酒礼摸黑回到与弟弟居住的木屋,木屋位于静生寺深处,被前方高大的菩提树掩藏着,仅有一条小径通向前院,平日里鲜有人来访,十分清静。静禅方丈在闲时就会来到这里教酒束识字,再教酒礼一些武功,用以防身。

    但是这些招数怎么看都不像是简简单单的防身。

    弟弟尚在熟睡,江酒礼蹑手蹑脚地去探了探弟弟的额头,觉得温度正常后坐到木桌前拿出方丈给的四样东西。

    看到信上熟悉的字迹后,江酒礼的泪水夺眶而出。

    叶娥当年原是准备去村长家打探消息,结果在门外听到狠毒的村民们说江送明已然被朝廷处死,留着这母子三人只会污浊了村子的风气,索性就放火烧死她们母子三人。

    丈夫为人正直豪爽,清正廉洁,怎么可能联络外敌,泄露朝廷机密呢!

    叶娥险些晕倒在村长家门口,只得扭头,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中再做打算。

    而这个打算,就是将两个孩子保住,用自己的死来封住这些流氓的口。

    “......母亲对不住阿礼和小酒束,只是唯有这么做,母亲才能保住你们。可是你们的父亲绝不可能做出叛国的事情来,绝不可能!请阿礼查清楚此事,还你们的父亲一个清白!也请阿礼护小酒束一生周全,平平安安,免于灾难。母亲,叶娥书。”

    江酒礼早已泣不成声,缓缓地放下信笺,陷入沉思。

    父亲是被冤枉的,母亲牺牲了自己堵住悠悠众口,只剩下自己与羸弱的弟弟,该如何为父亲正名,至少,该如何在这世上苟活?

    ......铜盒......

    江酒礼打开最小的那个盒子,黑色衬布上只有一枚金色的丹丸。

    至于另一个稍大一些的铜盒,她望着它。

    心里有了主意。

    旦日,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

    说来白国的地理位置,也是极好的,既不像北境的雪国一样四季如冬,寒风凛冽,也不像南境的漠国一般黄沙漫天,而是温暖宜人。江中一带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绿树长青,花开不谢,因此京城就定在江中,至于江北一带多了些雨水,涝灾较为严重。

    江酒礼一夜未眠,因为她做了更重要的事。

    江酒束醒时见姐姐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便开口叫了一声:“阿姐。”

    桌边的影子立刻动了起来,“阿束醒啦?感觉好些了吗?”

    “头不疼了......”江酒束马上就发现了江酒礼的异常之处,“阿姐的日月瞳哪里去啦?”

    因为从小就见惯了江酒礼的阴阳眼,江酒束并不觉得骇人,还给它取了新的名字——日月瞳。

    江酒礼递给江酒束一杯水,疼爱地揉了揉弟弟的脑袋:“阿姐把它藏起来了呀,快喝水。阿姐一会儿来找智修小师傅来陪你玩可好?”

    “不要,”男孩摇摇头,握着那一杯水,抬头看向江酒礼,“阿束的功课因为生病已经耽误了好久,阿姐还是请方丈来吧。”说完将水一饮而尽。

    “好,阿姐这就去请方丈来。”江酒礼帮弟弟掖好被角,踱步到门口披上黑斗篷,临走的时候还听到弟弟在嘀咕。

    “阿束还是喜欢阿姐的日月瞳。”

    她哑然失笑,这个世界上,弟弟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够接受阴阳眼的人了吧。

    雨不大不小,就像老天下累了又不想停一般,风也有些冷冽,江酒礼站在院中,望着青绿的菩提树,竟有些失神。

    “——江姑娘?”智修小僧人疑惑道,想必是唤了江酒礼许多声未见回应。

    “——啊,小师傅......”江酒礼回过神来,连忙行礼。

    智修小僧人友善地回礼:“方丈闭关,特地嘱咐小僧来陪伴酒束。”

    “闭关?方丈为何突然闭关?”江酒礼的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僧从方丈的禅房出来时,方丈已然入定。姑娘可是有事?”智修小僧人见她神色有异,当她有什么要事与方丈相商。

    江酒礼只得说道:“我无事,那就拜托小师傅照看阿束了,我去煎药,片刻即回。”

    智修小僧人微微颔首,看着江酒礼略有些跛足的背影,心生疑虑。

    小径幽深,江酒礼走了一阵子才到达后殿后院。

    这种阴雨天气,人们都避免出门,但是此时却有一人在连绵不绝的雨幕中练剑,此人身形矫健,动作利索,不曾有一丝拖泥带水,一看就是练家子。

    或许是那人练得太入神,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江酒礼,并未停住,而江酒礼也未见过能有人把桃木剑耍得如此出神入化,便驻足观看。

    不过片刻,招式结束,此人站定。

    江酒礼刚想步入长廊,就被喊住:

    “姑娘也看了许久,不知小生这剑舞的可好?”董书祁大声道。

    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并未停下脚步。

    “手腕有伤,建议上药。”

    身影消失在拐角。

    董书祁看看自己红肿的手腕,若有所思。

    旦日,雨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乌云的厚重半分不减,似乎又憋着一场狂风暴雨。

    江酒礼正坐在火炉边煎药,心里掐算着时辰,忽然智行僧人大呼小叫着冲进了香积厨,完全失了往日的冷静:“江姑娘!江姑娘!你可有生产的经验——啊不不,贫僧的意思是——接生的经验?”

    该来的还是来了。

    “爱莫能助。”江酒礼的身形没有变动。

    “那、那这可如何是好——接生婆在山半路吓得无论如何都不肯上山了呀,这——”智行僧人急得团团转。

    “发生什么事了?”董书祁的声音混杂着开门后的一股冷风一起飘了进来。

    江酒礼迅速用蒲扇护住炉火,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

    智行僧人仿佛看到了救星般:“祁王殿下——”于是火急火燎地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

    董书祁听罢,看了一眼江酒礼的背影,道:“交给我吧。”

    两人迅速离开香积厨。

    江酒礼感受到了董书祁的目光,也知道他为什么看她。

    因为她自始至终都像一个没有血肉的孤魂般,毫无感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酒礼见弟弟睡熟了,才披着黑斗篷来到前院喧嚣的禅房。那妇人是头胎,加上接生婆来得晚了些,耽搁了时辰,有些耗不住,在外面只听得妇人断断续续的、声嘶力竭的喊声。

    僧人们在外面为产妇诵经,董书祁一人立在旁边,显得格格不入。

    接生婆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里面端出血水,盆里泡着起起伏伏的血布。

    那些血污,有些眼熟,也有些刺眼。

    天已经渐渐地黑了。

    在江酒礼看来,这更像是老婆婆即将谢幕,她本想走开,可是窗户上的影子来回晃动着,定住了她的脚步。

    “你就是灵师吧。”

    不知何时,董书祁走到了江酒礼旁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江酒礼看向他,目光又转回禅房的窗户上。

    “还没有谁能够漠视一个生命的诞生,能够看穿生死的也只有灵师了。”董书祁自顾自地说道。

    “哇——”婴儿的啼哭伴随着倾盆大雨一起出现了。

    僧人们高兴地窃窃私语,毫不在乎身上已被浇的通湿。

    江酒礼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转身离开。

    董书祁见她转身,正要讲话,却听见禅房内的声音杂乱了起来:

    “姑娘!你婆婆这是怎么——怎么晕啦——”

    “天呐快扶起来——”

    “老婆子、老婆子断气了!”

    “快来人啊!快——”

    董书祁猛地看向江酒礼离开的方向。

    灵师撒了谎,老婆婆幸福的模样犹在眼前。

    心脏突然不规律地搏动了起来,他痛苦地捂住了心口,五官拧在了一起,太阳穴青筋暴起——

    “——怎么回事——”董书祠刚好赶到,一把搀住了摇摇欲坠的董书祁。

    “——扶、扶我回去!快!——”董书祁咬牙道。

    董书祠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地扶住董书祁,蹒跚着向另一侧禅房走去。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江酒礼回头,看到昏暗中跌跌撞撞的两个身影。

    第三日清晨。

    雨稍微小了些,雨丝清清凉凉地飘着,十分惬意。

    董书祠看着三三两两的送葬队伍下山,探寻的目光扫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董书祁:“找人背那几个接生婆可花了我不少银子啊——”

    董书祁不着痕迹地将红肿的手腕收入袖中,转身步入喧闹的大殿。

    “......让我见见灵师吧!婆婆这一去,家中就剩下我与孩子,我好谢过灵师,就去投奔远房亲戚了,”那妇人被村民搀扶着,在大殿里痛哭流涕道,“谢谢灵师给了婆婆一个希望......”

    智行僧人领着一众僧人道:“阿弥陀佛,灵师不见客,但是您说的灵师都听得到,还请施主保重。”

    妇人最后拜了拜佛像,被村民们搀扶走了,临走前还对着殿门处站着的董书祁微微颔首。

    看着众人缓慢下山,董书祠抬起一条眉毛:“那孩子不会是你的吧?”

    董书祁却道:“你去让那妇人忘记在山上判归期的事情,灵师没出过错,也绝不会出错。”

    董书祠忍着没问出“你见过灵师”这句话,转身去办了。

    “阿姐——咳咳咳——”江酒束从榻上坐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江酒礼急忙递过去一杯水,心疼地看着弟弟一饮而尽。

    “——阿姐,这几日怎的不见方丈?”

    “方丈在闭关静修,过几日便能见到了,”江酒礼给弟弟重新掖好被角,望望外面已经漆黑的天幕,“看这样子,是咳疾又犯了。听智修师傅说,山上的草药已然长好成形可以入药了,阿姐去采几株,你乖乖等着阿姐回来。”

    江酒束乖乖地点点头。

    江酒礼欣慰地笑笑,这笑容看起来牵强极了,她背上竹篓上山去了。

    越灵群山土壤富饶,古木参天,盛产名贵药材,奇珍异兽数不胜数。由于与静生寺的僧人们一起用饭,导致正在长身体的江酒束缺乏一些肉类食物,相比同龄人身材显得矮小些。所以江酒礼有时打回来一些猎物,在木屋里杀掉充当食材。当然在江酒礼动手前,江酒束还要为小动物们诵经超度一番。

    为此江酒礼总说让弟弟长大也剃发为僧,但是弟弟摇摇头,表示要娶一位漂亮的妻子一起赡养阿姐。

    江酒礼何尝不期待那样的日子,但是变数比她想象中的来的更快。

    她在另一座山上的小亭子里遇到了正在作画的董书祁。

    “江姑娘,”董书祁搁下笔,似乎有些意外这个点还有别人在山上,再一看她背着竹篓,“是上山来采草药?”

    江酒礼点点头,目光投向石案上的画。

    不得不说,董书祁的笔锋颇有冲天之势,越灵群山在他寥寥几笔之下已经显得气冲山河。加之下过雨,群山像是蓬莱仙境一般,云雾缭绕。

    笔锋能看出来一个人的心态,宣纸上齐天的高山极大地显出了董书祁的野心。

    “好一座崇山峻岭。”江酒礼别有深意道。

    “多谢夸奖,”董书祁嘴角微微抬起,似乎很喜欢江酒礼的评语,“是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诶?那里——”声音突然变得异样。

    江酒礼顺着他的方向看,心下一惊。

    虽然四下漆黑,但是终究遮不住那冲天的浓烟和火光,而那个方向,正是另一个山峰上的静生寺。

    阿束!

    江酒礼立刻翻出竹篓里的麻绳,一端绑在亭子的柱子上,一端绑在自己腰上,径直从亭子上一跃而下。

    相比走石路,这确实是最快去到另一座山上的方法。

    董书祁急忙趴到绳子那里往下看,却不见她,于是从山路上跑了下去。

    待江酒礼赶到静生寺寺门时,整座寺院早已淹没在了火海之中,她不管不顾地冲到一个水坑中,将水浸湿全身,又一头栽进了火兽的血盆大口。

    大殿已经坍塌了一半,她从缝隙之中爬到了后院,正遇到背着江酒束往外面跑的董书祠,小酒束看起来已然被浓烟熏得失去了意识。

    董书祠见到江酒礼没有任何遮挡口鼻的布料,直接将手里的湿帕子拍到她脸上,向前殿跑去。

    江酒礼本想紧随其后,但是她愣住了。

    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这不就是十年前静禅方丈的灵判场景吗?

    方丈,方丈?

    江酒礼刚刚恢复跳动规律的心脏再次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紧了,烟太浓了,她麻木地看向火舌肆虐的四周,感受着绝望灼烧她的脸颊——因为辨认不清方向,她凭直觉向一间有喊叫声的方向冲去,不想一头冲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是董书祁,他用手捂着口鼻,摇了摇头,示意她大殿快塌了,拉着江酒礼的手向外面跑去。

    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她知道,即便她那晚老老实实地待在寺庙里,也没有任何反抗命运的能力。当年的灵判只进行到一半,因为她甩开了方丈的手,她不知道方丈究竟会在何时丧生于火海之中——

    江酒礼跪在寺门前的空地上,看着静生寺一点点的焚烧殆尽,成为一片黑色的废墟,看着雨势一点点地变大,落进声势庞大的火海中,有如螳臂当车,看着没有任何人冲出的寺门。

    静生寺的牌匾跌进最后的一点烈火之中。

    方丈对她说过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

    “......仅靠转嫁灾祸于他人而得生......”

    江酒礼僵硬地弯曲身躯,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望向一直在旁边默默站着的董书祁,眼睛中布满了红血丝:“我弟弟呢?”

    “——县城医馆。”董书祁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穿什么。

    无果。

    那人踉跄着向山下走去,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落进虚空。

    董书祁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举动。

    就在快要到达山底的时候,他喊道:“江酒礼!”

    那个叫江酒礼的人站住了。

    “我们互有所求。”

    白江县城内医馆。

    见阿姐进来,原本在榻上缩成一团的小人儿立刻扑进了江酒礼的怀抱。

    “你——”医叟一脸不悦,转头看到了董书祁,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祁王殿下!”

    董书祁示意董书祠和医叟和他离开内室。

    董书祠把药铺的门拉上,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祁王殿下这是——这不好吧,小人还要做生意,这——”医叟一脸惊慌,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董氏。

    “你这铺面是董家名下的田产,每月交息交租。”

    董书祁白玉般金贵的手指拂过飘着浓重草药味的药罐子。

    董书祠则默默算了算租息。

    听着不像是疑问句,医叟慌忙点点头:“是、是——”

    “本王可免你租息,但是你要照顾好本王这落难的表姐弟,送那男孩上私塾,应否?”

    依旧不是问句。

    “啊,多谢祁王殿下——”医叟忙不迭地应下。

    “——本王的表姐弟属实可怜,不想引人注目,谁人问起,你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罢。”

    医叟点头如捣蒜。

    董书祁望了一眼内室的屏风,转身推开药铺的门,和董书祠上了马车,车驶远了还能看到医叟远远地冲这边摆手。

    董书祠放下帘子,瞟着董书祁安然自若的脸,语出惊人:“那女孩也是你的情债?”

    董书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遂闭目养神。

    从江北南下需要五日的时间,两人一路采办了许多东西,大多是董书祁的要求,甚至耽误了一日光景。

    董书祠看着董书祁拿起一只翡翠簪子,虽然看出了他拖延时间的意图,但是不明白这意图又是为了什么,于是摇摇头,瞄到了一只上成的和田玉手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店家,把这个包起来!”

    “好嘞!您二位一起的吗?”

    “他付他的!”董书祠叫道。

    董书祁无语。

    两人带着两辆马车的物品进入京都。

    京都人口众多,马车不易行驶,确实花了几个钟头才到达董府。

    “董府”两个金光灿灿的大字端正地悬挂在器宇轩昂的宅门之上,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彰显着这个姓氏的荣耀地位。是的,这就是当朝宠臣董梵的居所了。董梵与当朝皇帝白宗国唯一的子嗣白嘉旻是生死之交,当年与四大虎将一起南征北战闯天下的人。往日变迁,四大虎将只剩下了董梵一人,因此承担了所有的荣宠。除了白氏,董氏现下是白国第一大家族,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

    门口小厮见马车上下来二人,立刻跑进去通传:“大少爷和二少爷回来啦!”

    正对着宅门的便是二龙戏珠的影壁,刻工出神入化,那二龙就如同被封印了一般,栩栩如生地争夺着那颗珠子。过了华丽的垂花门便直接上了抄手游廊。映入眼帘的便是如临山涧的园林大院。游廊围绕中心的石山修葺在池沼之上,四通八达,有的通向厅堂、厢房等处,有的则连接着镂空雕花的花墙,似达不达,别有意境。廊下游鱼嬉戏在澄澈透亮的池水中,往来自由。

    如此别致的宅院,足见董氏的家大业大,每日光是这打扫这庭院的就有几十号人,更别说服侍这宅子主人的仆人数量了。

    即逢新年,董府上上下下正准备着,宅子里十分热闹,下人们在回廊上忙忙碌碌,见二位少爷归家,急忙弯腰行礼。

    两人走了好一阵子才绕过石山来到厅房前庭。

    “这可是真真是过年的气氛啊。”董书祠摸了摸园中摆放的小发财树上的小红灯笼。

    话音刚落,正厅传来一声瓷器砸裂在地上的声响。

    两人绕过发财树,发觉在正厅洒扫的下人们都在外面侯着,正厅正源源不断地传出争吵声。

    董书祠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铃铛?小姐可在里面?”

    铃铛,董梵独女董书禧的贴身婢女。

    “回二少爷,小姐在里面——”铃铛面露难色。

    “什么事?”董书祠摸摸下巴,问道。

    “小姐听说老爷此次进宫送年礼没有带小姐的意思,就——”

    董书祠的脸上浮现出有好戏看的表情。

    “你在这候着,其他人下去吧。”董书祁厉声道。

    下人们立刻散开。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正厅。

    董书禧刚要抬手将玉如意摆件丢出去,董书祁一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夺下了摆件:“这可是皇上钦赐的,不好丢啊。”

    “大哥哥?”董书禧脸上出现了兴奋的表情,然后迅速扭头看向后面的董书祠,“你们可算回来了!”

    “你这没大没小的,还不叫二哥哥!”董书祠伸手去抓董书禧,两人打闹着出了正厅。

    “父亲,母亲,姨母。”董书祁站在偌大的厅堂中央一一行礼。

    董梵正气的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看到董书禧离开才坐下喘口气,正室董书祁、董书禧生母兰氏也松了口气,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这一闹没有天黑是不肯罢休的。至于妾室赵氏此刻正气于儿子董书祠不打招呼便跑了出去。

    即便各人心里炸了锅,表面上也是云淡风轻的。

    董梵自从不再南征北战、天南海北地漂泊了之后,身体日渐发了福,原本矫健的身手也早已消失,光是从厢房走去书房也要喘个不停,但是那精明的小眼睛却是从未变过。幸而董家三个儿女的长相都随了生母,俊俏极了。

    “一路可还顺遂?”董梵抿了口茶,淡淡地问道。

    “禀父亲,还算顺遂,只是——”

    “——只是那寺庙烧没了,静禅方丈圆寂。”董梵总结道。

    与董书祁预想的一样,董梵的消息十分灵通,但是或许除了江酒礼。

    “不,还救了姐弟俩。”

    “嗯,就当做善事了,”董梵好像对此事毫不在意,“利于我董家名声。”

    董书祁点点头,但凡涉及董氏好名声的事情他不会深究。

    “那你静修的如何?”董梵盖了盖茶杯,吹吹热气。

    热气氤氲在空中,消失不见。

    两个女人见状,识趣地退下了。

    董书祁知道董梵在问什么,答道:“父亲也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定是会受到影响的。”

    董梵放下茶杯,满脸不悦,深吸了一口气:“换身衣服和祠儿一并来书房。”

    “是。”董书祁作揖,出了厅堂发现心腹尹逸在台阶下候着,便示意他与自己一起走。

    两人出了前庭庭院又上了抄手游廊,此时宅中景色渐渐转变成了竹林之景。两人一前一后过了垂花门,来到中庭。中庭种了许多紫竹,墨绿色的枝干坚韧挺拔,深邃的颜色隐约透着些贵气。人总算少了些。

    董书祁低声问:“近日家中出了什么事?”

    “家中倒无大事,只是小姐又闹了几回,刚才少爷也看到了,老爷正为此发愁。”

    “往日闹一闹父亲也就同意了,这次是为何——”董书祁说着说着就站住了,“因为白祐?”

    尹逸低声道:“是二皇孙,小姐说漏了嘴,老爷大怒,才——”

    “荒唐,”董书祁停在了东厢房外院的鹿顶房前,那里正有几个下人在晾晒被子,“告诉董书祠,父亲在书房见我们。”

    尹逸略一点头,转身往西厢房去了。

    董书祁则独自穿过月亮门,绕过影壁到达内院。

    东厢房两侧的耳房正开着单门,有下人进进出出洒扫,见到他纷纷鞠躬行礼。

    他进入房间,合上门闩,环视着一尘不染的房间,眼神却一点点冷下来,想起静生寺不大的禅房,不得不说,那禅房的卧榻还算舒适。

    想到静生寺,不知道——

    他竟然跌坐到地上,狠狠地按住了似要狂跳而出的心脏,撞倒了桌上的琉璃盏,他看着那东西以一种慢动作磕裂在地面上——

    “啪嚓!”

    董书祠看着脸色惨白的董书祁从屋里走出来,斜眼瞟到了地上的狼藉。

    “找人打扫了。”董书祁对尹逸说道。

    尹逸颔首,转身去找人了。

    唯有董书祠皱起眉,他的目光从地上闪着流光的碎片挪到董书祁微微出汗的额头上,看着那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道:“走吧。”

    二人向北房走去。

    北房乃是藏书之地,鲜有人来打扫,所以被董梵当作议事商讨的地方。此时管家高帛正在外面候着,为二人拉开了门。

    兄弟二人穿过排排高耸的书架,见桌案边无人,董书祠道:“看来父亲已经进去了。”

    董书祠说话期间,董书祁已然走到桌案后紫檀书架边,转动二列顺数正五格的白玉玉山子。

    东向书架竟从中向两边滑动,露出通往地下的隧道。甬道也用青石砖铺着,两边支着长明灯,灯火通明。两人依次进入,董书祠扭了下最近的长明灯支架,书架在身后缓缓合住。

    暗道最终通向一个巨大的石壁空间,里面都是机密档案以及董梵这些年来积攒的金银财宝,机密要务。

    “父亲。”二人颔首。

    声音闷闷地回荡在房间中。

    董梵正在欣赏前阵子得来的翡翠扳指,见二人进来便坐到了贵妃榻上,直奔主题:“江北灵师怎么样?”

    董书祠摸了摸鼻头,瞟向董书祁。

    “回父亲,一切都和传言一样,灵师能力为真,不接待皇亲国戚。据线报,白祐曾带着白柔去过静生寺。”董书祁脸色冷峻。

    这句话显然引起了董梵的兴趣:“一个宗嗣废柴带着一个病秧子,有意思啊有意思——灵师的去向呢?”

    “我派人上山清点过,少了灵师。”董书祁面不改色道。

    董梵似乎很不满意这个答案,肥厚的手掌拍在了贵妃榻上:“加派人手去寻!务必要先获得天机!”

    “是。”

    “周、乔二家怎么讲?”董梵向前伸了伸脖颈,小眼睛直盯董书祁。

    董书祁作揖:“只待父亲发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董梵听此径直从榻上下来,拍了拍董书祁的肩膀,十分得意地笑了起来。

    声音在洞穴中回荡......

    是的,董氏在策划谋反。董梵早已不满于鲐背之年仍不愿退位的白宗国,即便退位于白嘉旻,那人碌碌无为,难堪大任。盛极一时的白氏唯有皇长孙白泽衍还算机智过人,就是有些恃才放旷,傲慢极了。二皇孙白祐成日混迹于灯红酒绿之地,花天酒地登不上台面,至于四皇孙白祗年纪尚幼,与三宗女白柔一样是个病秧子。因此,才使得白朝内外动荡不止,暗潮涌动。

    董氏这些年在朝中掌握了大部分权力,逐渐不安分起来。

    策反不是光有了权力就可以,还需要民心,这也是董梵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灵师的原因。

    得灵师者得天下。

    董书祠站的有些脚麻,悄悄动了动脚。

    董书祁瞥见了他的动作,慢悠悠问道:“父亲,禧儿是怎么回事?”

    董梵把扳指放到宝盒中,气不打一处来:“说到这个!白氏没一个好东西!禧儿也不知在哪里喝了白祐这浑小子的迷魂汤!董书祠!”

    “诶!”董书祠挠挠头。

    “你给老夫稳住这个丫头,保证她明天不跟着我们进京!”

    董书祠皱起眉头:“父亲,腿长在禧儿身上,也不由我——”

    “——那你就和禧儿一并待在府中不要进宫去了!”

    从书房出来,董书祠一路跟着董书祁进了东厢房。

    “你这是做什么?”董书祁瞪着他。

    董书祠指指先前碎片所在的地方,问道:“为什么?”

    良久,董书祁盯着董书祠,面无表情道:“出去。”

    “因为什么?因为那个——”

    “尹逸!带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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