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
1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捡了个小和尚，从此，庙里又多了一个和尚。
老和尚法号戒持，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没人知道他出家之前是做什么的，人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和尚了。
他胸前还挂着一串檀木佛珠，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袈裟，背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袱，大抵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比起和尚，他看上去似乎更像是一个乞丐，只不过那时的他还没那么老罢了。
后来，也不知这和尚有什么神通，竟说服了县令，批来了钱款，城郊的山里，就多了一座庙。
这是个边陲小镇，方圆十里就这一座庙，人们觉得新奇，渐渐的，庙里也就香火不断了。
乞丐和尚也摇身一变成了戒持师父。
他穿起了做工精良的袈裟，不必再背着破烂包袱四处化缘，弟子敬他百姓信他，却终于还是成了一个老和尚。
不只是一年中的哪一天，老和尚只记得是秋末的某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寺院后门多了一个篮子，打开一看，里边儿竟是一个襁褓小儿。
得亏这天气还没有特别冷，否则，留下的就是婴孩的尸体了。
老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把小孩磕磕绊绊的拉扯大了。
小孩长大了，老和尚却更老了。
诵经的时候，弟子们是从担心他会一口气上不来撅过去。旁人问他为何如此，他只道：“我佛慈悲，这孩子既然被我捡到了，就说明他命不该绝。”
小和尚法号空安，如今已到了弱冠之年。
空安与寺院里的其余弟子相比，算不得聪慧，师父在授课时，他时常有困惑，他问师父：“师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何解？”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戒持师父如此说道。
空安还是不懂。
他做事情总是很慢，说话慢，走路也慢，所以每日几乎都是庙里最后一个吃饭的，也是最后一个完成功课的。
他时常在伽蓝大殿里守夜，木鱼声一声一声的响，殿内烛火摇曳，诵经声虔诚至极。
后来啊，寺里的香火就不如之前多了，听师兄们说，是因为先帝驾崩，当今圣上笃信佛道，修建了很多新的寺庙，皆是装修精良绝美的，他们这个小庙自然比不过。
空安不解，为何寺庙要修的如此精美，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他依旧一日一日的在殿里诵经，直到有一天师父领来了一个小姑娘——“这是秀姑娘，你替我给她讲讲佛理吧。”
很多年以后，他不记得那一天是何年何月了，只记得，那一天，寺外的桃花刚抽出了新芽。
2
“小和尚，你叫什么呀？”女孩家境应当很好，穿的是上好的锦缎做成的衣裙，可看上去年纪应该不大，约莫还未及笄。
“贫僧法号空安，女施主，这边请。”空安垂下眼眸，恭恭敬敬对女孩施以一礼。
“我不想去屋子里，小和尚。”女孩瘪了瘪嘴，好看的眼睛四下张望着，倏忽，她眼神一亮，笑嘻嘻的对空安说：“我们去那吧，那的桃花好像开了！”
“可是......”
没等空安反应过来，女孩就跑走了，无奈，他只能跟上去。
从那天起，秀姑娘就时常来庙里，说是学习佛理，实际上就是缠着空安给她讲故事。
可是空安哪里会讲故事，他把从师兄们那问来的故事都讲完了，终于是讲不出秀姑娘爱听的故事。
“笨和尚！”秀姑娘嘀咕了一句，留下空安一个人走了。
后来，空安才知道，秀姑娘是于县令的独女。
那天，于县令来找师父，带上了缠着自己要出门玩儿的小女儿。
于县令老来得女，把唯一的血脉宠的无法无天，终于是把教书先生给气走了。
焦头烂额之时，于县令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戒持和尚。
他想让自家姑娘能懂些佛理，或许可以改一改她这骄纵任性的性子。
秀姑娘已有半月未来了。
空安又在伽蓝大殿守夜，他看着隐隐绰绰的烛火，如此想到。他其实还有很多故事可以给她讲，都是佛经里的故事，可惜她不爱听。
他这段时间，下了趟山，去听了说书先生讲故事，学了不少。
空安垂下头，纤长的睫毛遮住眼眸，看不出情绪，他又开始继续敲木鱼。
“咚，咚，咚...”
又过了几天，师兄喊他出去，说有人找。
是秀姑娘。
秀姑娘来了。
“女施主。”空安顿了顿，向她行礼。
“小和尚，你给我讲故事吧。”她眉间郁郁，似是心中有恼。
“女施主，请随我来。”
这次她没再吵着要去桃花树下，而是规规矩矩的跟着他去了厢房。
空安沏好茶，开始讲他从说书先生那听到的故事，说到一半，秀姑娘就打断了他：“小和尚，我不想听这个。”
空安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一会儿，她竟开始自说自话。
“小和尚，女儿家难道就不能学习工匠技艺，只能学习琴棋书画吗？”她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也挂上了愁容。
空安静静的看着她，随后开口：“非也。女施主若有心悦之事，不必踟蹰纠结，我朝宣太后，也曾垂帘听政。”
闻言，秀姑娘转向他，笑了。
窗外，桃花开的正艳。
3
自那以后，秀姑娘越发频繁的来庙里了，她也开始听空安讲的，佛经里的故事。时不时的，她还会带来些她做的小玩意儿。
“小和尚，你看，这是我做的木鸢。只要按着里，就能飞起来啦，只是这东西现在跑的还不是很快，若是再快些，再坚固些，战时说不定还能用于传信呢。”
“小和尚，这是我做的机关虎，你看，小孩子们都喜欢呢。”
“小和尚，看，这个若是装于房梁，屋顶能再坚固不少呢。”
“小和尚，快来给我讲故事呀。”
“小和尚，我们今天听什么故事啊？”
“小和尚，这是西域传进来的，唤做葡萄，你尝尝。”
“小和尚，这是我父亲同僚从京城带来的桂花糕，你快吃！”
“小和尚，这是我画的机关图，若是装在水井里，就不必费劲自己打水了。对了，你们庙里有井吧？”
“小和尚...”
.......
空安招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好连连应是，带她去了庙里的井边。可居然真的如她所说那般，机关安好以后，取水时不必再依靠人力往上拉了。
众弟子都很开心，空安也是，他静静的望着她。
寺外的桃花已开尽了，然眼前人笑靥如花，桃花开尽了，便尽了吧。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空安讲了很多故事，对秀姑娘。
五年过去了，秀姑娘，也长成大姑娘了。
按道理说，这个年纪的寻常姑娘家早该嫁为人妇了，可她秀姑娘是寻常人吗？
母亲找人替她说媒，每一次都被她搅黄了。于县令看她一个女儿家成日研究那些机关还老往庙里跑，况且最近形势不稳，他便下了禁足令，似乎早就忘了当初是他把女儿带到庙里去的。
而小和尚空安，也成了师兄。
现在世道乱了，外有虎狼环伺，内有雍王造反清君侧，民间的寺庙很多都被砸了烧了，他们说：“佛法乱国”。
是啊，当今圣上继位以后大兴寺庙，僧人比农名还多，大家都去当和尚了，那谁来种地，国库来源如何保证？
就只有，征税。
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民间起义军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庙里很多师兄弟都走了，有的参加起义军去了，参加起义军还能有口饭吃，有的不知道加入哪波流民的队伍。
或许真的是佛祖保佑，空安所在的庙暂时幸免遇难，可他们也已经到了靠着院内种的野菜充饥的地步了。
人生如蜉蝣，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寺庙内
“观自在菩萨，形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伴随着木鱼声，空安在念经，他近来有些疲惫，念经的声音也染上了一层苦味，伽蓝大殿里的烛火以不如之前一般明亮了。
“小和尚？”秀姑娘轻轻叩响了窗台。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木鱼声停顿了又再次响起。
“小和尚，我又来听你讲故事啦，小和尚，你开开门，小和尚，我们再去树底下讲故事啊小和尚，小和尚？”
禁足归禁足，秀姑娘凭借溜门撬锁的天赋，终于在这天傍晚，悄悄从家里溜了出来。
空安打起精神，迎着秀姑娘进来，微微一笑：“秀姑娘，今日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她看见他，笑了，轻快的说道。
空安顿了顿，开口道：”从前有个老和尚，他总是被贼光顾，他忍无可忍了，有一天，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那贼听了，高兴极了，就把手从门缝里伸了进去，谁知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然后用棍子痛打他，一边打还一边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那贼痛极了，无奈地跟着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这便是佛经里著名的三皈依的故事。”
秀姑娘笑了笑，抬头对上他的眼眸，那双眼眸总是很空，好像什么都看不到，又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但他望着她的时候，是极为专注的。
“你那是三皈依，我这却有四皈依，你要不要听啊？”
“何谓......四皈依？”
“手伸过来。”
............
半个时辰后
“徒儿，那位女施主走了？”戒持和尚已经老到眉毛胡子都白了。
“师父。”空安恭恭敬敬的对他行礼，“徒儿同往常一样与她讲了佛理，她便回去了。”他低垂着眼，看不出情绪。
“哎......”,戒持和尚叹了口气，“你可知，为师为何赐你法号空安吗？”
“师父是为了告诫徒儿四大皆空方可心安。”空安说着，藏在衣服里的半块玉佩却隐隐发烫。
“哎...罢了，去诵经吧。”
当天夜里，戒持和尚，圆寂了。
4
再后来，秀姑娘就再也没有来过庙里了，空安所在的庙，也终于难逃被烧砸的命运。
他拼死救出庙里的几本经书，带着小师弟，逃命去了。小师弟想要出城去，可他却选择留在了城里。
天气渐凉，硝烟四起，关外蛮族一天夜里趁机偷袭，县令一家为了满城百姓安危，苦苦坚守。
那天夜里，他疯了一般往城内赶去，人们都是往城外逃命，他偏偏逆流而上，旁人只觉得这和尚大抵是疯了。
他没有找到她，却瞧见了她做的机关。
城破了。
杀戮声，哭喊声漫天，震得他脑袋嗡嗡响。他摔倒了，又爬起来，本就脏破的僧袍，此刻，沾上了血。
血混着尘土黏在僧袍上，好像他未曾宣之于口却已灰飞烟灭的念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晕过去了，身上不知道被人捅了几刀，很痛，全身都发麻，可心口那半块玉佩仍旧在发烫。
......
他梦见了她。
“你那是三皈依，我这却有四皈依，你要不要听啊？”
“何谓......四皈依？”
“手伸过来。”
他听话的把手伸过去，她指尖轻触他的手。
小指...
“皈依佛。”她轻声开口，把他的小指弯向掌心。
“皈依佛。”他笑了，似是有些无奈，又似是由着她，跟着说道。
无名指...
“皈依法。”她把他的无名指也弯向掌心。
“皈依法。”
中名指...
“皈依僧。”
“皈依僧。”
食指....
“皈依...”她的语气微有些颤抖，“秀姑娘。”
“皈依...什么？”他愣住了，对上她湿润的眼眸。
“说啊...皈依...秀姑娘...”她期盼的看着他，带着哭腔说出这句话，她的手还附在他的手上。
......
可是，他那时，无限惶恐，一言不发。
她失望不已，留下半块玉佩，便离开了。不想，此次一别，就是永诀。
不知过了多久，空安醒了。他慌张的摸了摸身体，幸好，玉佩还在。
雍王领兵击退了蛮人，空安从死人堆里被救了出来。他去打听县令一家的消息，可他听到的都是，县令一家战死的消息，他不信。
他到了城郊的乱葬岗，一个一个的翻找。
无果。
他把手放在心口的玉佩上，哽咽着开口：“皈依......秀姑娘...”
空安失魂落魄的回到城中，还有士兵在清理尸体，他环顾四周，忽然，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猛地冲过去。
“你这个东西哪来的？”他抓住那个士兵的手，死死盯着那半块玉佩。
士兵被突然窜出来的的人吓了一跳，骂了一声就去打他。空安还是死死抓着士兵的手。
“这个玉佩，哪来的？”
“哪来的疯和尚，还能怎么来，死人堆里捡的呗，哎，滚滚滚，脏死了，真晦气。”
倏忽，空安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被推倒摔在地上，肺腑震荡，愣愣的望着眼前的一片虚无。
突然，他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把玉佩从士兵手里抢过来，疯了一样跑了。
“哎，疯和尚，抢我东西，操！”
空安跑到一个小巷里，跌坐在地上，他痴痴的望着手里的那两块玉佩，指尖轻轻摩挲，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然后他翻天覆地的吐了，似乎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
后来啊，后来，县城里少了一个小和尚，多了一个疯子。
这个疯子带着两半玉佩，时常在城郊的寺庙遗址和曾经的县令家附近晃。你打他，骂他，都没反应，但你要是起了贼心，想去抢那两块玉佩，这个疯子就会像条疯狗一样狠狠的反击。
他嘴里还时常嘀咕着什么，仔细听你才能听清楚他说的话：
“皈依...秀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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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捡了个小和尚，从此，庙里又多了一个和尚。
老和尚法号戒持，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没人知道他出家之前是做什么的，人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和尚了。
他胸前还挂着一串檀木佛珠，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袈裟，背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袱，大抵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比起和尚，他看上去似乎更像是一个乞丐，只不过那时的他还没那么老罢了。
后来，也不知这和尚有什么神通，竟说服了县令，批来了钱款，城郊的山里，就多了一座庙。
这是个边陲小镇，方圆十里就这一座庙，人们觉得新奇，渐渐的，庙里也就香火不断了。
乞丐和尚也摇身一变成了戒持师父。
他穿起了做工精良的袈裟，不必再背着破烂包袱四处化缘，弟子敬他百姓信他，却终于还是成了一个老和尚。
不只是一年中的哪一天，老和尚只记得是秋末的某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寺院后门多了一个篮子，打开一看，里边儿竟是一个襁褓小儿。
得亏这天气还没有特别冷，否则，留下的就是婴孩的尸体了。
老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把小孩磕磕绊绊的拉扯大了。
小孩长大了，老和尚却更老了。
诵经的时候，弟子们是从担心他会一口气上不来撅过去。旁人问他为何如此，他只道：“我佛慈悲，这孩子既然被我捡到了，就说明他命不该绝。”
小和尚法号空安，如今已到了弱冠之年。
空安与寺院里的其余弟子相比，算不得聪慧，师父在授课时，他时常有困惑，他问师父：“师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何解？”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戒持师父如此说道。
空安还是不懂。
他做事情总是很慢，说话慢，走路也慢，所以每日几乎都是庙里最后一个吃饭的，也是最后一个完成功课的。
他时常在伽蓝大殿里守夜，木鱼声一声一声的响，殿内烛火摇曳，诵经声虔诚至极。
后来啊，寺里的香火就不如之前多了，听师兄们说，是因为先帝驾崩，当今圣上笃信佛道，修建了很多新的寺庙，皆是装修精良绝美的，他们这个小庙自然比不过。
空安不解，为何寺庙要修的如此精美，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他依旧一日一日的在殿里诵经，直到有一天师父领来了一个小姑娘——“这是秀姑娘，你替我给她讲讲佛理吧。”
很多年以后，他不记得那一天是何年何月了，只记得，那一天，寺外的桃花刚抽出了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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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你叫什么呀？”女孩家境应当很好，穿的是上好的锦缎做成的衣裙，可看上去年纪应该不大，约莫还未及笄。
“贫僧法号空安，女施主，这边请。”空安垂下眼眸，恭恭敬敬对女孩施以一礼。
“我不想去屋子里，小和尚。”女孩瘪了瘪嘴，好看的眼睛四下张望着，倏忽，她眼神一亮，笑嘻嘻的对空安说：“我们去那吧，那的桃花好像开了！”
“可是......”
没等空安反应过来，女孩就跑走了，无奈，他只能跟上去。
从那天起，秀姑娘就时常来庙里，说是学习佛理，实际上就是缠着空安给她讲故事。
可是空安哪里会讲故事，他把从师兄们那问来的故事都讲完了，终于是讲不出秀姑娘爱听的故事。
“笨和尚！”秀姑娘嘀咕了一句，留下空安一个人走了。
后来，空安才知道，秀姑娘是于县令的独女。
那天，于县令来找师父，带上了缠着自己要出门玩儿的小女儿。
于县令老来得女，把唯一的血脉宠的无法无天，终于是把教书先生给气走了。
焦头烂额之时，于县令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戒持和尚。
他想让自家姑娘能懂些佛理，或许可以改一改她这骄纵任性的性子。
秀姑娘已有半月未来了。
空安又在伽蓝大殿守夜，他看着隐隐绰绰的烛火，如此想到。他其实还有很多故事可以给她讲，都是佛经里的故事，可惜她不爱听。
他这段时间，下了趟山，去听了说书先生讲故事，学了不少。
空安垂下头，纤长的睫毛遮住眼眸，看不出情绪，他又开始继续敲木鱼。
“咚，咚，咚...”
又过了几天，师兄喊他出去，说有人找。
是秀姑娘。
秀姑娘来了。
“女施主。”空安顿了顿，向她行礼。
“小和尚，你给我讲故事吧。”她眉间郁郁，似是心中有恼。
“女施主，请随我来。”
这次她没再吵着要去桃花树下，而是规规矩矩的跟着他去了厢房。
空安沏好茶，开始讲他从说书先生那听到的故事，说到一半，秀姑娘就打断了他：“小和尚，我不想听这个。”
空安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一会儿，她竟开始自说自话。
“小和尚，女儿家难道就不能学习工匠技艺，只能学习琴棋书画吗？”她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也挂上了愁容。
空安静静的看着她，随后开口：“非也。女施主若有心悦之事，不必踟蹰纠结，我朝宣太后，也曾垂帘听政。”
闻言，秀姑娘转向他，笑了。
窗外，桃花开的正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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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秀姑娘越发频繁的来庙里了，她也开始听空安讲的，佛经里的故事。时不时的，她还会带来些她做的小玩意儿。
“小和尚，你看，这是我做的木鸢。只要按着里，就能飞起来啦，只是这东西现在跑的还不是很快，若是再快些，再坚固些，战时说不定还能用于传信呢。”
“小和尚，这是我做的机关虎，你看，小孩子们都喜欢呢。”
“小和尚，看，这个若是装于房梁，屋顶能再坚固不少呢。”
“小和尚，快来给我讲故事呀。”
“小和尚，我们今天听什么故事啊？”
“小和尚，这是西域传进来的，唤做葡萄，你尝尝。”
“小和尚，这是我父亲同僚从京城带来的桂花糕，你快吃！”
“小和尚，这是我画的机关图，若是装在水井里，就不必费劲自己打水了。对了，你们庙里有井吧？”
“小和尚...”
.......
空安招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好连连应是，带她去了庙里的井边。可居然真的如她所说那般，机关安好以后，取水时不必再依靠人力往上拉了。
众弟子都很开心，空安也是，他静静的望着她。
寺外的桃花已开尽了，然眼前人笑靥如花，桃花开尽了，便尽了吧。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空安讲了很多故事，对秀姑娘。
五年过去了，秀姑娘，也长成大姑娘了。
按道理说，这个年纪的寻常姑娘家早该嫁为人妇了，可她秀姑娘是寻常人吗？
母亲找人替她说媒，每一次都被她搅黄了。于县令看她一个女儿家成日研究那些机关还老往庙里跑，况且最近形势不稳，他便下了禁足令，似乎早就忘了当初是他把女儿带到庙里去的。
而小和尚空安，也成了师兄。
现在世道乱了，外有虎狼环伺，内有雍王造反清君侧，民间的寺庙很多都被砸了烧了，他们说：“佛法乱国”。
是啊，当今圣上继位以后大兴寺庙，僧人比农名还多，大家都去当和尚了，那谁来种地，国库来源如何保证？
就只有，征税。
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民间起义军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庙里很多师兄弟都走了，有的参加起义军去了，参加起义军还能有口饭吃，有的不知道加入哪波流民的队伍。
或许真的是佛祖保佑，空安所在的庙暂时幸免遇难，可他们也已经到了靠着院内种的野菜充饥的地步了。
人生如蜉蝣，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寺庙内
“观自在菩萨，形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伴随着木鱼声，空安在念经，他近来有些疲惫，念经的声音也染上了一层苦味，伽蓝大殿里的烛火以不如之前一般明亮了。
“小和尚？”秀姑娘轻轻叩响了窗台。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木鱼声停顿了又再次响起。
“小和尚，我又来听你讲故事啦，小和尚，你开开门，小和尚，我们再去树底下讲故事啊小和尚，小和尚？”
禁足归禁足，秀姑娘凭借溜门撬锁的天赋，终于在这天傍晚，悄悄从家里溜了出来。
空安打起精神，迎着秀姑娘进来，微微一笑：“秀姑娘，今日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她看见他，笑了，轻快的说道。
空安顿了顿，开口道：”从前有个老和尚，他总是被贼光顾，他忍无可忍了，有一天，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那贼听了，高兴极了，就把手从门缝里伸了进去，谁知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然后用棍子痛打他，一边打还一边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那贼痛极了，无奈地跟着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这便是佛经里著名的三皈依的故事。”
秀姑娘笑了笑，抬头对上他的眼眸，那双眼眸总是很空，好像什么都看不到，又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但他望着她的时候，是极为专注的。
“你那是三皈依，我这却有四皈依，你要不要听啊？”
“何谓......四皈依？”
“手伸过来。”
............
半个时辰后
“徒儿，那位女施主走了？”戒持和尚已经老到眉毛胡子都白了。
“师父。”空安恭恭敬敬的对他行礼，“徒儿同往常一样与她讲了佛理，她便回去了。”他低垂着眼，看不出情绪。
“哎......”,戒持和尚叹了口气，“你可知，为师为何赐你法号空安吗？”
“师父是为了告诫徒儿四大皆空方可心安。”空安说着，藏在衣服里的半块玉佩却隐隐发烫。
“哎...罢了，去诵经吧。”
当天夜里，戒持和尚，圆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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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秀姑娘就再也没有来过庙里了，空安所在的庙，也终于难逃被烧砸的命运。
他拼死救出庙里的几本经书，带着小师弟，逃命去了。小师弟想要出城去，可他却选择留在了城里。
天气渐凉，硝烟四起，关外蛮族一天夜里趁机偷袭，县令一家为了满城百姓安危，苦苦坚守。
那天夜里，他疯了一般往城内赶去，人们都是往城外逃命，他偏偏逆流而上，旁人只觉得这和尚大抵是疯了。
他没有找到她，却瞧见了她做的机关。
城破了。
杀戮声，哭喊声漫天，震得他脑袋嗡嗡响。他摔倒了，又爬起来，本就脏破的僧袍，此刻，沾上了血。
血混着尘土黏在僧袍上，好像他未曾宣之于口却已灰飞烟灭的念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晕过去了，身上不知道被人捅了几刀，很痛，全身都发麻，可心口那半块玉佩仍旧在发烫。
......
他梦见了她。
“你那是三皈依，我这却有四皈依，你要不要听啊？”
“何谓......四皈依？”
“手伸过来。”
他听话的把手伸过去，她指尖轻触他的手。
小指...
“皈依佛。”她轻声开口，把他的小指弯向掌心。
“皈依佛。”他笑了，似是有些无奈，又似是由着她，跟着说道。
无名指...
“皈依法。”她把他的无名指也弯向掌心。
“皈依法。”
中名指...
“皈依僧。”
“皈依僧。”
食指....
“皈依...”她的语气微有些颤抖，“秀姑娘。”
“皈依...什么？”他愣住了，对上她湿润的眼眸。
“说啊...皈依...秀姑娘...”她期盼的看着他，带着哭腔说出这句话，她的手还附在他的手上。
......
可是，他那时，无限惶恐，一言不发。
她失望不已，留下半块玉佩，便离开了。不想，此次一别，就是永诀。
不知过了多久，空安醒了。他慌张的摸了摸身体，幸好，玉佩还在。
雍王领兵击退了蛮人，空安从死人堆里被救了出来。他去打听县令一家的消息，可他听到的都是，县令一家战死的消息，他不信。
他到了城郊的乱葬岗，一个一个的翻找。
无果。
他把手放在心口的玉佩上，哽咽着开口：“皈依......秀姑娘...”
空安失魂落魄的回到城中，还有士兵在清理尸体，他环顾四周，忽然，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猛地冲过去。
“你这个东西哪来的？”他抓住那个士兵的手，死死盯着那半块玉佩。
士兵被突然窜出来的的人吓了一跳，骂了一声就去打他。空安还是死死抓着士兵的手。
“这个玉佩，哪来的？”
“哪来的疯和尚，还能怎么来，死人堆里捡的呗，哎，滚滚滚，脏死了，真晦气。”
倏忽，空安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被推倒摔在地上，肺腑震荡，愣愣的望着眼前的一片虚无。
突然，他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把玉佩从士兵手里抢过来，疯了一样跑了。
“哎，疯和尚，抢我东西，操！”
空安跑到一个小巷里，跌坐在地上，他痴痴的望着手里的那两块玉佩，指尖轻轻摩挲，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然后他翻天覆地的吐了，似乎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
后来啊，后来，县城里少了一个小和尚，多了一个疯子。
这个疯子带着两半玉佩，时常在城郊的寺庙遗址和曾经的县令家附近晃。你打他，骂他，都没反应，但你要是起了贼心，想去抢那两块玉佩，这个疯子就会像条疯狗一样狠狠的反击。
他嘴里还时常嘀咕着什么，仔细听你才能听清楚他说的话：
“皈依...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