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易婉少有生出羡慕的时刻。
所有的灯具被关闭，徒留出一室的晦暗，而孤立在屋角一隅的暖黄在此刻亮起，映照在围桌前的每个人脸上，恬静温馨。
插在蛋糕上的蜡烛被点燃，火苗在空中跳跃几下，彼时生日快乐歌欢快唱起。
所有人都在笑，易婉也不例外，她双手合拢，眉眼弯弯，和众人一起唱着。
恍惚间，她看到了屋内的一个妇人，那是好友的妈妈，正笑得温暖。
莫名，她心底生出难言的酸涩。
这种酸涩，其实很没由头。
她想起了在记忆里已经模糊的妈妈。
忘记一个人是从什么地方开始？
易婉想，应该先是声音，然后是模样。
如果妈妈活到现在，是不是也会跟阿姨一样，笑着给她唱生日快乐，给她准备好蛋糕，点燃蜡烛，再围成一桌，庆祝她的生日。
可她从来没这样过过生日。
记忆里，妈妈很忙碌，而爸爸总是喝的烂醉。
世界上有如果就好了，这样她的妈妈就会待在她的身边，好不叫她羡慕又嫉妒。
她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她一直觉得，能好好活着就很不错，易婉从不敢奢求太多，怕带来负担。
因为人总是贪心，有了这个，就会想要那个，最后要全都占到才行，人心不足蛇吞象。
夜色渐浓，易婉从好友的家中离开，临走前，阿姨还攀着门，笑着叫她往后要常来，她应声说好，却知晓自己要懂礼貌，非请勿入。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跟人好似永远隔着道障，不敢过分逾矩或亲近。
盛夏酷热，人人都盼着下雨，唯独易婉不想。
她只有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再无多余可换，而雨后逼仄的小路，总是坑坑洼洼，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知道哪一步就会踏进污黑的泥洼，弄得鞋子沾染渍迹。
而此时，她走在归家的路上，暗自庆幸，这几日没在下雨，能捱到周末换洗。
昏暗的楼道中，声控灯应时亮起，易婉从书包的侧面掏出钥匙，挂件叮当作响，钥匙插进锁芯，一切如常。
老破小的旧小区隔音差，而她的爸爸，总爱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再捏着半满的啤酒瓶赤膊躺在沙发上，一边捻几粒花生米一边看电视痴笑，吵得周围邻居都不得安宁。
易婉早就习惯父亲不像个父亲，日日回家都要收拾七歪八扭倒在地上的啤酒瓶，可她从来不怪她爹的颓。
年少的爸爸也曾意得志满。
易婉不想也不愿意去责怪爸爸的不好。
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今日不同，屋内安静得过分，异常死寂。
门被打开，与之前暖黄灯光泛起的温馨比起，这里有种割裂的落差，杂乱的陈设，许久没清理的油污，在廉价的桌面上斑斑点点。
易婉把钥匙放在玄关，扭头看见赤膊的男人仰躺在沙发，手边还扔着个空了的啤酒瓶，他沉静得仿佛只是醉了过去，沉沉睡着，陷死在虚假的梦境。
易婉还未放下书包，便习惯性的弯腰去捡地上的酒瓶，把它整整齐齐的码好堆在纸箱，可当她擦过爸爸的手背，却发现冰凉的吓人。
燥热的酷暑，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这抹冰凉，令人心惊。
她缓缓直起身，虎口圈住的器皿早就丧失温度，与这夏日截然相反，视线转而落在没有起伏的枯瘦肚皮，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砰得一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闷闷得敲击脑海迟钝的神经。
拨通120时，易婉的手止不住的发抖。
当楼下红□□光亮起，原本死寂的房间在此刻骤变，嘈杂得易婉耳中再听不下其他，她木楞得看着爸爸被盖上白布，拖进了救护车。
目的地不是医院，而是殡仪馆。
易婉从没想过，在某一天，父亲会死，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会消失不见，而她彻底被遗弃，成为孤儿。
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她被医生叫走，说是要家属同行签署文件，易婉穿过堆积在家门口的人群，她看到了以往从不往家门前凑的街坊邻居。
那个房东，哭得比她还伤心，仿佛死了爹的人不是易婉而是她。
嘴里却咒骂着为什么易隼不去外面死，要在她的房子里死，临走之前都还要坑她一笔。转头又拧着眉朝其他邻居说，易隼还欠她半年的房租，现在是彻底打水漂了。
易婉坐上救护车，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平静而缓慢。
“医生，我爸是怎么死的？”
见惯了生死，医生轻描淡写，“怀疑猝死。”
易婉垂眼，没再看他，视线落在自己洗的发旧的鞋尖，又问，“他走得时候痛苦吗？”
话音落，医生这才看向这个过分冷静的女孩，“不痛苦。”
易婉没再说话。
不痛苦就好，爸爸这辈子，好像一直过得很痛苦，如今总算是不痛也不苦了。
她不是不难过，她直观地目睹父亲的死亡，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隔天，父亲火化，易婉甚至没钱把父亲安葬在北城，只好先将骨灰带回出租屋，却撞见了等她的房东。
房东没敢坐沙发，她这个人迷信得很，巴不得离沙发十万八千米，生怕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挡她的财运。
易婉礼貌地喊了声阿姨，忽略她脸上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刻薄，转身将骨灰盒放在了个规整的地方，她知道房东在这里寻她，一定是要叫她搬走了。
她心知肚明，于是不等房东开口，就说，“田姨，我会尽快搬走的。”
房东却摇摇头，说不着急。
以为的落井下石没发生，易婉一时之间猜不出房东来这里是究竟为了什么。
沉默一瞬，她听见房东说，“小卉，你家的情况，社区里也都知道，如今你爸爸死了，总不好叫你一个孩子独自生活，我们几个街坊联系了居委会，说你你的条件符合福利院的要求。”
房东的意思不言而喻，易婉愣在原地，喉头阻涩。
她想，人心真是复杂，昨天还咒骂父亲死在她房子里的房东，却是今天帮她的人。
现实也真是残忍，从前怎么想，她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孤儿，会住进福利院。
人性总是存有灰色地带，绝无评判好坏的金科玉律。
她的眼眶酸涩，却流不出眼泪，“谢谢你，田姨。”
房东离开了房子，木质地板发出陈旧的吱呀声，临走前她说，后天会有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来接她，叫易婉尽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燥热的夏日，易婉的鬓角贴着发丝，浸着薄薄的汗意，阳光静静透过玻璃窗，在昏暗的房间生出光影。
易婉坐在餐桌良久，终于似是想起了什么，抱起骨灰盒，就出了门。
坐着公交车，易婉颠簸了几个小时，来到了西郊的海边。
在她八岁，妈妈死时，爸爸就是在这里把妈妈的骨灰洒进了海里。
那时她不懂，问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
爸爸沉默不语，没有跟她解释，在记忆里，爸爸好像总是沉默不语。
从那以后，爸爸酗酒得更厉害了。
海边四下无人，她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骨灰也洒进了海里。
她仰头望向无际的海边，胸口的氧气越加稀薄，又钝又尖锐的痛意在搓磨她仅有的心气。
她好像明白了，父亲的感受。
以前总是觉得，再难再苦的日子都会过去，可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去，它只是反复再反复。
日子从来没有因为他们挣扎而变好。
命运以刻薄的姿态席卷他们本就不堪的生命，却要求他们报之以歌，如此凉薄。
她有一瞬，竟想缓缓吐出口浊气。或许就这样死去，对爸爸而言是种解脱。
这样想着，易婉却好想哭，只因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她。
咸湿的海风打在她的脸上，冰冷的泪液顺着弧线落在沙滩，安静得只听得见海浪在翻涌。
那天，易婉在海边待了很久，很久。
所有的灯具被关闭，徒留出一室的晦暗，而孤立在屋角一隅的暖黄在此刻亮起，映照在围桌前的每个人脸上，恬静温馨。
插在蛋糕上的蜡烛被点燃，火苗在空中跳跃几下，彼时生日快乐歌欢快唱起。
所有人都在笑，易婉也不例外，她双手合拢，眉眼弯弯，和众人一起唱着。
恍惚间，她看到了屋内的一个妇人，那是好友的妈妈，正笑得温暖。
莫名，她心底生出难言的酸涩。
这种酸涩，其实很没由头。
她想起了在记忆里已经模糊的妈妈。
忘记一个人是从什么地方开始？
易婉想，应该先是声音，然后是模样。
如果妈妈活到现在，是不是也会跟阿姨一样，笑着给她唱生日快乐，给她准备好蛋糕，点燃蜡烛，再围成一桌，庆祝她的生日。
可她从来没这样过过生日。
记忆里，妈妈很忙碌，而爸爸总是喝的烂醉。
世界上有如果就好了，这样她的妈妈就会待在她的身边，好不叫她羡慕又嫉妒。
她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她一直觉得，能好好活着就很不错，易婉从不敢奢求太多，怕带来负担。
因为人总是贪心，有了这个，就会想要那个，最后要全都占到才行，人心不足蛇吞象。
夜色渐浓，易婉从好友的家中离开，临走前，阿姨还攀着门，笑着叫她往后要常来，她应声说好，却知晓自己要懂礼貌，非请勿入。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跟人好似永远隔着道障，不敢过分逾矩或亲近。
盛夏酷热，人人都盼着下雨，唯独易婉不想。
她只有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再无多余可换，而雨后逼仄的小路，总是坑坑洼洼，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知道哪一步就会踏进污黑的泥洼，弄得鞋子沾染渍迹。
而此时，她走在归家的路上，暗自庆幸，这几日没在下雨，能捱到周末换洗。
昏暗的楼道中，声控灯应时亮起，易婉从书包的侧面掏出钥匙，挂件叮当作响，钥匙插进锁芯，一切如常。
老破小的旧小区隔音差，而她的爸爸，总爱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再捏着半满的啤酒瓶赤膊躺在沙发上，一边捻几粒花生米一边看电视痴笑，吵得周围邻居都不得安宁。
易婉早就习惯父亲不像个父亲，日日回家都要收拾七歪八扭倒在地上的啤酒瓶，可她从来不怪她爹的颓。
年少的爸爸也曾意得志满。
易婉不想也不愿意去责怪爸爸的不好。
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今日不同，屋内安静得过分，异常死寂。
门被打开，与之前暖黄灯光泛起的温馨比起，这里有种割裂的落差，杂乱的陈设，许久没清理的油污，在廉价的桌面上斑斑点点。
易婉把钥匙放在玄关，扭头看见赤膊的男人仰躺在沙发，手边还扔着个空了的啤酒瓶，他沉静得仿佛只是醉了过去，沉沉睡着，陷死在虚假的梦境。
易婉还未放下书包，便习惯性的弯腰去捡地上的酒瓶，把它整整齐齐的码好堆在纸箱，可当她擦过爸爸的手背，却发现冰凉的吓人。
燥热的酷暑，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这抹冰凉，令人心惊。
她缓缓直起身，虎口圈住的器皿早就丧失温度，与这夏日截然相反，视线转而落在没有起伏的枯瘦肚皮，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砰得一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闷闷得敲击脑海迟钝的神经。
拨通120时，易婉的手止不住的发抖。
当楼下红□□光亮起，原本死寂的房间在此刻骤变，嘈杂得易婉耳中再听不下其他，她木楞得看着爸爸被盖上白布，拖进了救护车。
目的地不是医院，而是殡仪馆。
易婉从没想过，在某一天，父亲会死，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会消失不见，而她彻底被遗弃，成为孤儿。
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她被医生叫走，说是要家属同行签署文件，易婉穿过堆积在家门口的人群，她看到了以往从不往家门前凑的街坊邻居。
那个房东，哭得比她还伤心，仿佛死了爹的人不是易婉而是她。
嘴里却咒骂着为什么易隼不去外面死，要在她的房子里死，临走之前都还要坑她一笔。转头又拧着眉朝其他邻居说，易隼还欠她半年的房租，现在是彻底打水漂了。
易婉坐上救护车，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平静而缓慢。
“医生，我爸是怎么死的？”
见惯了生死，医生轻描淡写，“怀疑猝死。”
易婉垂眼，没再看他，视线落在自己洗的发旧的鞋尖，又问，“他走得时候痛苦吗？”
话音落，医生这才看向这个过分冷静的女孩，“不痛苦。”
易婉没再说话。
不痛苦就好，爸爸这辈子，好像一直过得很痛苦，如今总算是不痛也不苦了。
她不是不难过，她直观地目睹父亲的死亡，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隔天，父亲火化，易婉甚至没钱把父亲安葬在北城，只好先将骨灰带回出租屋，却撞见了等她的房东。
房东没敢坐沙发，她这个人迷信得很，巴不得离沙发十万八千米，生怕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挡她的财运。
易婉礼貌地喊了声阿姨，忽略她脸上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刻薄，转身将骨灰盒放在了个规整的地方，她知道房东在这里寻她，一定是要叫她搬走了。
她心知肚明，于是不等房东开口，就说，“田姨，我会尽快搬走的。”
房东却摇摇头，说不着急。
以为的落井下石没发生，易婉一时之间猜不出房东来这里是究竟为了什么。
沉默一瞬，她听见房东说，“小卉，你家的情况，社区里也都知道，如今你爸爸死了，总不好叫你一个孩子独自生活，我们几个街坊联系了居委会，说你你的条件符合福利院的要求。”
房东的意思不言而喻，易婉愣在原地，喉头阻涩。
她想，人心真是复杂，昨天还咒骂父亲死在她房子里的房东，却是今天帮她的人。
现实也真是残忍，从前怎么想，她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孤儿，会住进福利院。
人性总是存有灰色地带，绝无评判好坏的金科玉律。
她的眼眶酸涩，却流不出眼泪，“谢谢你，田姨。”
房东离开了房子，木质地板发出陈旧的吱呀声，临走前她说，后天会有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来接她，叫易婉尽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燥热的夏日，易婉的鬓角贴着发丝，浸着薄薄的汗意，阳光静静透过玻璃窗，在昏暗的房间生出光影。
易婉坐在餐桌良久，终于似是想起了什么，抱起骨灰盒，就出了门。
坐着公交车，易婉颠簸了几个小时，来到了西郊的海边。
在她八岁，妈妈死时，爸爸就是在这里把妈妈的骨灰洒进了海里。
那时她不懂，问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
爸爸沉默不语，没有跟她解释，在记忆里，爸爸好像总是沉默不语。
从那以后，爸爸酗酒得更厉害了。
海边四下无人，她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骨灰也洒进了海里。
她仰头望向无际的海边，胸口的氧气越加稀薄，又钝又尖锐的痛意在搓磨她仅有的心气。
她好像明白了，父亲的感受。
以前总是觉得，再难再苦的日子都会过去，可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过去，它只是反复再反复。
日子从来没有因为他们挣扎而变好。
命运以刻薄的姿态席卷他们本就不堪的生命，却要求他们报之以歌，如此凉薄。
她有一瞬，竟想缓缓吐出口浊气。或许就这样死去，对爸爸而言是种解脱。
这样想着，易婉却好想哭，只因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她。
咸湿的海风打在她的脸上，冰冷的泪液顺着弧线落在沙滩，安静得只听得见海浪在翻涌。
那天，易婉在海边待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