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南玉县县衙旁边的民房被大火吞噬时,青雪岚正坐在城隍庙里的破草席上思考着要不要去死的问题。事情发生的时候正值神定二年盛夏的午夜,炎热而干燥的天气让人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青雪岚呆呆地望着庙里泥塑脚下的供桌,心里想着,只要一头撞死便再也不会有烦恼了。

    三个月前,她刚过完自己的十五岁生日。在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年纪里突遭横祸,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流浪到此。从一开始的惊惶失措到现在的茫然无助已经经过了两个月的时间,青雪岚仍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时间越流逝,心里越发郁愤难平,怨恨老天爷开的玩笑,但更多的是怨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走水啦!”一声大喊穿透像纸一样薄的庙墙钻进青雪岚的耳朵里,她皱起眉头,心道,这鬼地方,连死前也没个安宁!“快去救人!”喧闹声和脚步声此起彼伏,青雪岚叹息一声走出城隍庙,自言自语道:“一会儿再回来死吧。”

    几条街外,蒸腾的热浪和刺鼻的气味划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火焰中的房屋像陷入狼群的羔羊,迅速被扒皮拆骨。看着人们纷纷端着打了水的盆盆罐罐赶往火场,青雪岚停住脚步靠在一处没人的墙角,浑身上下一点也动弹不得。

    猩红的天空、滚滚浓烟、人们的尖叫声和哭喊声……两个月前她所经历的一切仿佛仍在昨日。“娘……”青雪岚感到一阵窒息,心脏狂跳不止,不禁想要落荒而逃。

    火场那边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原来是一间民宅的房顶坍塌了,瓦片噼里啪啦摔了一地,有个年轻人脸朝下趴在地上,头部淌出鲜血。

    “冯公子!”救火的百姓们急忙围上去。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推开人群,呼天抢地地扑向年轻人:“儿啊,你怎么啦!你睁开眼睛看看爹!”

    “老冯,危险!”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帮着他把冯公子抬离火场,刚走出几步,一团火焰就从房屋的大门和窗口喷了出来。等到众人在空地上放平冯公子的身体时,才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老冯”名叫冯仲,其父冯伦曾任司农寺少卿,五年前已经去世。冯仲还有个哥哥,年少时两人一起应试科举,哥哥考中了,弟弟三番五次尝试却始终没能成功。于是,心灰意冷的冯仲回到安州南玉县老家,靠着祖上留下的田产,在县里当个了闲散的乡绅。平日里鼓捣鼓捣文人墨客的字画,自己偶尔也附庸风雅地创作几幅,但大都卖不出去。尽管几次应考科举均落第,也不屑于花钱买个末等小吏做,冯仲自诩是官宦子弟,总想着能离官府再近一些。于是卖掉了自己位于县里繁华地段的房子,搬来通明街居住。

    通明街在南玉县里虽然算不得是最好的地段,但县衙后院的门却向此而开,离县衙最近的住宅与这里仅有一墙之隔。当年,那栋房子的房主举家迁离,冯仲眼疾手快立刻抢下了房子的所有权,从此成为了住在官府边上的人。逢年过节,冯仲总是拎着礼品和好酒拜会县令黄亭,和他推心置腹,称兄道弟。渐渐地,县里其他乡绅也开始对冯仲热络起来,几乎日日都有宾客上门。于是冯仲逢人便吹嘘自己当年是怎样慧眼如炬地看中这块使自己攀上人生巅峰的风水宝地,没料想一天夜里忽然从县衙后院烧来一把大火,风水宝地变成了让自己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的凶地。

    冯仲是老来得子,对家里这根独苗别提有多宝贝了。如今人不明不白地没了,不替儿子讨回公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善罢甘休。

    大火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扑灭,县衙后院虽为起火源头,但非常幸运地只失去了半边围墙、一扇后门、一座破仓库和两间闲置班房。冯仲家烧了个精光,周围几户邻居也或多或少遭到波及,但除了冯公子之外并无人员伤亡。冯仲呆坐在街边,一条命如同去了半条。看着自家废墟上冒起的几缕白烟,内心里的骄傲感荡然无存。官府本该给他带来福泽,官府本不该让他家破人亡,冯仲一腔怨气,之前对官府的谦卑、趋附和谄媚现在全都不记得了。

    “老冯,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旁边有人劝道。

    冯仲怒道:“县衙把我儿子烧没了,如何节哀!”

    这时,冯仲的几位邻居也附和起来:“咱们得去向县衙讨个说法!”

    “不能就这么算了!”冯仲霍地站起,“咱们走!”

    一行人气势汹汹来到县衙门口,百姓们也跟随过来围成一圈看热闹。冯仲带头敲响县衙门口的大鼓,过了一会儿,县衙门开,一群衙役从里面跑了出来。

    “何人击鼓!”领头的衙役皱了皱眉头,当他看到冯仲时,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哦,原来是老冯啊,有何贵干呐?”

    冯仲一听,心里想道,这厮在给我打马虎眼,我房子烧没了,儿子烧没了,他能不知道?

    “敢问杨头,昨夜起火原因为何!”

    “起火原因?”杨头呵呵一笑,眼睛瞟向别处。

    昨天上午,都城传来消息,说是陛下委派大将军颜霆整顿吏治,查办贪腐。听说颜霆雷厉风行,手段狠辣,县令黄亭一得到消息立刻吓软了腿。在南玉县当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安州离都城那么近,大将军的手会不会也伸到这里来?

    黄亭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尽快处理掉对自己不利的东西比较保险。他叫来几个心腹手下,让他们替自己销毁掉还留在手里的罪证。令黄亭没有想到的是,这帮衙役里有几个蠢蛋,竟然连夜把罪证拉到后院去烧。近来安州天气炎热干燥,几个蠢蛋一边饮酒一边干活,结果干脆把罪证连同半个后院、冯仲全家,都烧得干干净净。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谁知道你深更半夜搞什么鬼名堂。这把火分明是从你们家烧过来的,怎么还跑过来问我呢!”杨头厉声大喝。即便他对于这场火灾的始末心知肚明,但他不会承认是衙门的过失,官府怎么能认错呢?“我劝你赶紧回去收拾你自己的烂摊子,兄弟们救了一晚上的火,都累着呢,没功夫陪你在这儿耗着。”

    “你!”冯仲听出了杨头的言下之意,县衙多半不想负责,于是高声叫道,“我要见县令大人!”

    “好说歹说你怎么听不懂话呢?”杨头伸出小拇指挖了挖耳朵,“县令昨晚指挥救火忙活了一夜,现在已经歇下了。你们不要在这里吵吵嚷嚷地,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冯仲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县衙多年的苦心经营现在全都成了笑话。相安无事的时候笑脸相迎,一旦出了事立刻翻脸不认人。冯仲又是羞愧又是恼怒,指着杨头道:“你别想拖延时间,要是县衙不给个说法,我就……”

    “你就怎么样啊?是你非要搬过来住,又不是我们求你来的。”杨头嘲讽地一笑。

    “我就……我就……”冯仲急得热血上头,攥着击鼓的鼓槌就往杨头身上打。

    杨头见冯仲疯了似地冲过来,吓了一跳:“反了你了!快拦住他!”

    几名衙役从杨头身后跑过来,把冯仲推了个趔趄。冯仲年近五十了,哪经受得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的推搡。于是脚底下一拌蒜,竟然从县衙门口的台阶上滚了下去。那些和冯仲一起来找衙门理论的邻居见状,都扑上去和衙役扭打。县衙门口上演全武行,围观的百姓们都大着胆子开始指责衙门的不是,毕竟平日里他们敢怒不敢言,现在倒是找到了发泄的口子。

    “再上来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杨头刷地一下拔出刀来。

    也许是威吓起了作用,百姓们果然鸦雀无声,不敢再轻举妄动,但还站在原地不肯离去。“你们要造反吗!”杨头大喝一声,身后的衙役们纷纷拔刀,刀头齐刷刷地对着百姓们,但只有一人例外。

    那个衙役呆愣愣地站着,他不说话,也不动,看上去显得和一众衙役格格不入。他年纪不大,站在最边缘的位置,眼神游移,双拳紧握,似乎非常紧张。杨头也看见了他,于是走过去,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你干吗呢!拔刀啊!”

    “可……可是……”少年衙役畏缩着,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是木头啊,闪一边去!”杨头推开少年,又凶神恶煞地扫视周围一众百姓,“看什么!都要造反是吧,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时,趴在台阶下面的冯仲呻吟起来,他的额头磕破了,血淌下来,染红了一只眼睛。冯仲老泪纵横,嘴里还在呼喊儿子的名字,在场众人皆侧目,可是没有人再敢上去为他出头了。

    “老冯,算啦,他们可是官府,你就认倒霉吧。”一位邻居劝说了几句,大伙儿合力把冯仲抬离现场。

    人群中间,青雪岚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南玉县不是个例,这里的故事几乎天天都在上演,这两个月流浪的日子里她已经见到了许多。她很同情冯仲,突然失去至亲的滋味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但她青雪岚不是什么大人物,她只是万千劳苦大众的一员。在这样的世道里,想要安稳地活下去就只有明哲保身,不多管闲事。

    可是……

    两个月来积攒的怒火已经到了无法扼制的边缘,无能为力就是漠视的借口吗?安分守己就能好好活着吗?官府草菅人命就可以就此揭过吗?青雪岚双拳紧握,颤抖的嘴唇缓缓张开,在人群里大声喊道:“狗官!”这一声喊得格外嘹亮,所有人都听到了。

    “是谁!刚才是谁在喊!”杨头和几个衙役冲进人群,推搡了数人想把刚才大喊大叫的人拿下,可是青雪岚早已经跑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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