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二月像个怨妇,空气中充斥着对世道的不满,冰冷的雪粒夹着狂风像块块坚硬细碎的石砾一样,乱舞在天地间。

    大街上行人走的又快又急,谁都恨不得把身上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遮上,一向叫卖的起劲的卖冰糖葫芦的也像被胶水糊住了嘴一样,低着头缩着脖子,耳朵冻得通红,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像有人在他身后拿刀子捅着他一样快步向前走着,本来就不大的小眼睛紧紧眯着,只留下能看到路面的缝隙,车子后座上摆着的稻草柱子一颤一颤的,上面插的满满登登的冰糖葫芦也跟着一颤一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摔倒在地上。

    他的眼眶和四周都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一样,通红又刺痛,耳朵早就冻的失去了知觉,他依稀看见左边有个卖帽子耳罩的摊子,停下脚步,挠了挠头,头上的破旧帽子贴着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两侧耷拉下来的帽子耳朵也早就断裂开来,冻的两个耳朵生疼生疼的。

    摊主是个有些臃肿矮小的男人,绿色的军大衣套在身上,从远处看去像是个带着黑顶的绿色水桶,紧紧裹着自己,两只手缩在袖子里,抱在胸前,见有人停下,也没张嘴说话,只努了努嘴,示意自己挑,卖糖葫芦的犹豫了一下,指了指最边上一个简单的粗布棉花做成的帽子,摊主看了看男人破了洞的棉鞋,撇了撇嘴,随后伸出左手,比了个十五的手势。

    卖糖葫芦的一愣,似乎是注意到摊主的眼光,左脚悄悄往后缩了缩,指尖点地,露出一抹憨厚的笑容,看了一眼身后摆着的冰糖葫芦,舔了舔嘴唇,用手比划了个十,摊主像是嗤笑了一声一般,摇了摇脑袋,臃肿的身子一颤,带着脸上的肥肉也是一哆嗦,卖糖葫芦的却是笑得更谦卑了,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刚想掏出,就见摊主往小马扎上一坐,闭上眼一动不动。

    卖糖葫芦的一愣,将刚刚掏出来的烟再放到怀里,继续推动车子,往远处的风雪中走去。

    江纯听着窗户上噼噼啪啪的打击声,双眼无神的发着愣,讲台上的女老师正举着手中的教鞭,乒乒乓乓的打在黑板上,空气中唾沫横飞,“这句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是什么意思?哪位同学来替老师翻译一下?”一边问着,老师沾满了白色粉末的左手挠了挠头,稀疏杂着银丝的头发上立刻沾染了一层白灰,她黑框眼睛下的眼睛巡视着四周,清一色的短发寸头中每个人都把头低下,默不作声,见没人说话,女老师眉毛一横,挥动着手中教鞭,却见前排的女孩伸出手。

    女老师立刻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跟着揪在了一起,教鞭一指:“来,李招娣,你来给同学们解释一下这句是什么意思”,女孩站起身来,洗的微微褪色的校服,用碳素笔画着几朵黑色的玫瑰蔷薇之类的花,青涩的小脸上几颗红色的痤疮格外显眼,随着起立,娇滴滴的声音响起:“这句话的意思是家里的弟弟参军报国,养我的阿姨也死了,家道中落,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渐渐老去,我也老大不小了嫁给了一个商人。”

    女老师露出满意的笑容,“招娣坐下,说的很好,但是有一点是错的,这里的阿姨死,可不是指现在的阿姨,结合诗歌中人物的形象,再加上古代背景,这里的阿姨,我们可以翻译成老鸨,也就是古代妓院中,管理妓女的人”

    话音刚一落下,前排的女孩们不约而同的微微低下了头,脸上泛红,最后排的几个男生挤眉弄眼,互相传递着眼神,发出微小的笑声,女老师听见教室里短暂的喧哗,自然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立刻用教鞭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见教室内安静下来,她冷笑着扫视了一圈,大声道:“都给我闭嘴,刚才回答问题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一群男生好意思吗在后面扰乱课堂秩序,回答问题问题不会,还得让女生回答,都是干什么吃的?谁在给我说话立马给我滚出去。”

    教室内一片安静,四方脸的王浩见女老师接着往下讲,戳了戳身前一直神游窗外的江纯,江纯身子微微后倾,王浩把脸往前凑了凑,小声道:“你知道老鸨什么意思么?”江纯一脸茫然,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女老师猛地掰开手中粉笔,朝着二人扔了过来,怒气冲冲的指着江纯:“你这么爱说话是吧?怎么说都不听?来,站起来,你给我翻译下面这一句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江纯白净的小脸涨的通红,立刻站起身来,感受到周围同学的注视,他结结巴巴的张开嘴:“呃,这个,商人他喜欢钱不注重离开,上个月去浮梁买茶叶,让我在江口给他看着船,船边绕着一圈月光,江水很冷”周围的同学立刻发出一阵哄笑,江纯使劲低着头,右手不停的抓着裤缝线,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下面。

    女老师气笑了:“来,你给我滚到门外,去给我守门,赶紧滚,王浩你也是,滚出去。”

    王浩偷偷笑了笑,站起身来,两人和后排的几个兄弟对了个眼神,立刻跑出去,站在门口,走廊里的风又冷又潮,王浩打着哆嗦关上走廊尽头的窗户,向手掌哈了一口气,这才神秘兮兮的看向正郁闷的江纯。

    “你听没听那老寡妇刚才说的什么?”

    江纯不明所以,疑惑道:“什么?”

    “就是老鸨,这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什么意思吧?”

    江纯木讷的摇了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却见王浩凑近了他的耳朵,小声道:“咱这福柏县里就有,就是鸡头,管妓女的那种?嘿嘿,你别装不知道,咱这那歌厅倒闭了以后,被抓的那些,我以前不是和你说过吗?就是咱班同学,何希家开的那家歌厅,不是被封了?里面的人不是被抓了吗?”

    江纯先是转了转头,王浩的嘴里有味,离他那么近,直接传到了他鼻子里,他一直憋着气,直到他转头猛地喘了一口,同时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王浩的表情,见他没有在意,这才点了点头,这他知道,当时爸妈也说过,县城里的不正之风,歌厅里养妓女被封了,老板员工都抓起来了,却见王浩再次凑了过来:“我告诉你,没抓干净,现在就在幸福街那边有个理发店,里面有个二十来岁的女的,还干这活,他是个妓女,长得可好看了,身材也好,前凸后翘的,听说王兵他们都去过了,一百五一晚上”

    江纯有些脸红,这里的去过了是什么意思他自然知道,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正要张口,却听见教室门吱呀一声打开,女老师面无表情的看着二人,说了句:“跟我来”就朝着办公室走去,江纯二人跟着走进办公室,女老师板着脸:“你俩这是长出息了?我的课上还敢交头接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知道?还剩多长时间高考都心里没数吗?这时候不努力你想等什么时候,记住,学习不是给我...........”

    江纯看着眼前唾液横飞的老师,第一次像是没听到她说的什么,想着王浩刚才的话,他满脑子都是昨晚自己在网吧看到的录像和幸福街的理发店。一直到老师让他俩回教室,苦口婆心地劝两人好好学习,这才回过神来坐回座位上。

    下课铃声刚好响起,瘦削的女孩偷偷看了一眼在座位上发呆的江纯,又看着本子上写着的倒计时一百一十天,用力攥了攥手中的纸条,见四周没人注意,这才小心走到江纯身前的一个空凳子上,坐下后看着江纯疑惑的表情,将纸条塞进他的手里,红着脸快速走开了,江纯猜到了一二,反应迅速,一把将桌面上的纸条塞进兜里,打量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节课过的飞快,江纯几乎是半梦半醒的状态,精神恍惚,外面路灯缓缓亮起,只剩下最后一节生物课,隔几分钟他就看一眼身后的钟表,一直到九点四十七,他这才看向黑板,心中倒数着,一百八,一百七十九,一百七十八..........身旁逐渐响起悉悉索索的收拾书本的声音,生物老师是个年轻的男人,见下面这样也没生气,反倒是说了句:“剩下最后几分钟了,大家自主复习一下,多在生物上用用心,咱们班总体成绩还是不错的,就是生物这里平均分低了点。”

    见到讲桌下面同学们开始喧哗起来,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己也收拾起课桌来,倒是台下的李招娣,收拾书本时用力敲了两下桌子,小脸紧绷着,似乎是有多生气一般,最后排角上的尖脸男生和同桌对了个眼神,撇嘴道:“她又装起好学生来了,整天在老师面前装的那么乖那么用功,成绩没高多少,讨好老师倒是有一手,傻卵一个”后排的男生听到这里一阵讥笑,王浩也是在一边帮腔:“在这装的多乖多听话,在外面指不定玩的多欢呢?哈哈哈哈哈”。

    “叮呤呤呤零零零零........”在众人的嬉闹声中,放学的铃声也是响起,教室里立刻嘈杂一片,摆凳子声,尖叫声,大骂声串起一片,江纯把凳子倒放在桌子上,戴上帽子围巾,这才一股脑的跟着人群冲出教学楼,一出门只感觉寒气直冲天灵盖,猝不及防下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只感觉整个肺都是寒冷的,他用手捂着胸口,一边缓缓走着,一边轻轻呼吸,十多分钟才缓了过来。

    离着校门越来越远,江纯向着家中走去,昏黄的路灯下飞雪有了痕迹,在狂风的指引下,像一只只白色的飞虫大军一般义无反顾的冲向人类,试图瓦解人类的皮肤防御,忽地,他眯着眼看向十字路口的拐角处,王浩正跟着两个没穿校服的社会人向着另一边走去,江纯挠了挠头,他记得王浩家离自己家不远,都在品闵路,可现在他去的地方,那边是,幸福路?

    江纯一愣,随着好像想到了什么一般,冻的煞白的小脸一红,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分多钟,直到王浩的身影不见,他冻的打颤,内心却有一股烈火熊熊燃起,他一边向家中走去,一边想着昨天看到的录像和幸福路的理发店,只觉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冻的发紫的嘴唇,埋下脸来,向家中走的脚步又快了几分。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江纯的脚步也快了起来,嘴里哼着小曲,转过最后一条还算宽敞干净的街角处,一条陋巷出现在眼前,微茫的灯光依稀能照亮前行的路,江纯小心翼翼的避开地面的坑坑洼洼,巷子里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两侧堆满了垃圾和泥雪的混合物,一户掉了漆皮的大门前,带着粗棉围巾破布帽子的妇女正伸长了脖子向着巷口看去,将手揣到怀里,看向巷口,眼见男孩快到家门口,她这才如释重负般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迎着男孩走去。

    江纯抬起头看见朝自己走来的妇女,连忙上前几步“妈,你怎么出来了?外面这么冷,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再一受冻,病了可怎么办?”妇女见儿子言语中的关心,嘴上说着“妈这不是担心你吗,这么冷的天,可不能让未来的大学生冻坏了,来,拿着,快暖暖手,妈从那一堆里里给你挑了个最大个的烤的,哎,妈也帮不上你什么,只能.......”一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烤红薯,递给江纯,江纯乌黑的大眼顿时眯成了一道缝,江纯这时候已经听不清妈妈说的是什么了,只感觉一股热流堵在了眼眶中,嗓子眼也被什么堵住了。

    他低下脑袋,不住的一下又一下点着,一只手握着红薯,搂着妈妈走进了院子里,胳膊在围着女人的同时发出细微的响声,妈妈身上早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江纯觉得是妈妈在外面等的时间太长了,烤红薯太热了,最后雪花在衣服上化开了,这才结出了这一层冰。妈妈的头只达到自己的肩膀,总感觉她的身影好像比以前矮了佝偻了几分,是年纪大了缩水了吗?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口,想看看门插没插好,却正好看见两人在路灯下的倒影,眼里的泪水就要流出,可不知怎么的,他这时候却想笑,从影子里看,像是一只清瘦却高大的雄鸟正用稀薄的羽翼保护着自己刚出生的雏鸟,在这冰天雪地里无处可逃,只能踌躇着相依为命。这样想着,他忽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明明是妈妈在保护养育着自己啊。

    老旧的房子里却充满着温馨和睦,炉火烧的很足,江纯脱下外套只留一件棉衣依旧觉得很热,脸上不住的冒出细密的汗珠,洗澡的热水妈妈早就给他打好了,江纯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看见客厅里正在白炽灯下织着毛衣的妈妈,她离针线凑得很近,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手到擒来的针线活越来越费力气了,眼也不如以前好使了。江纯想了想,拿出自己屋里的台灯打开放到桌面上,“我先睡了妈妈,你也早点睡吧,别太累了”女人温柔的笑了笑,轻轻摆了摆手,“可得休息好了,在努力努力,儿子,等你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了,咱家也算是有大学生了,妈妈也能出去炫耀炫耀了”

    江纯点点头,便转身向着房间走去,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房间里一片漆黑,一点光亮也没有,他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只感觉心里一团乱麻,什么事都有,他想起了什么一般,跳下床板,拿起衣架上的外套,看到了那团被他攥的皱皱巴巴的纸条,白纸黑字,女孩娟秀的字体字里行间透露着青春朦胧的爱恋,缠绵的情愫,江纯有些脸红,回想起王浩口中对自己的评论“你一米八五的大高个,长的又白净,五官还端正,成绩也算上游,我要是你,早换了十几个,不不,几十个女朋友了,你看看你每天也不爱说话,你知道多少女生偷偷喜欢你吗?真是浪费了,要是给把你这条件我多好,那我可享福了嘿嘿”

    一时间他的心又燥热起来,看着天花板发起愣来,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的有了困意,依稀听见客厅中传来开门声,女人小声抱怨着:“你又喝这么多?儿子都快高考了你也不怕打扰他睡眠,这都什么....”却没听见男人怒声道:“你个娘们懂什么?给你钱花好好在家呆着就行了,哪那么多事?”紧接着传来摔门声,女人在客厅小声抽噎着,不久后轻微的洗漱和关灯声响起,随后整个房子回归了寂静,只有冬风还在嚷嚷,叫的凄厉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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