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寺。

    楚娴、楚容正在缘树园里挂红丝带,她们刚从签缘堂求签出来,楚娴一脸笑意,楚容不知为何心不在焉。

    “听说楚宜下月才回来。”楚娴忽然道。

    “秋日都要过去了,也该修养好了。”楚容不是很意外的样子。

    “不知九殿下后不后悔。”

    “姐姐?”楚容唤道。

    “我只是觉得,楚宜不该在陌瑾这里耽误脚步。”

    “你担心过虑了。”

    “九皇子殿下日日往临鄄递信,全上京都要知道了,她还能不知?我知道你要说,陌瑾这样的人,同楚宜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你也不想想,要是楚宜不愿意,就算楚华发了话,她真会安安稳稳静养这小半年?”

    楚容难得地沉默。

    “不知道陌瑾给楚宜吃了什么定神汤,倒可以讨一副方子。”楚娴半开玩笑地。

    “姐姐,你别忘了我们是因为楚宜才来听风寺的。”

    “也是楚宜向楚华求情的,不然让我们挨到年三十,她楚华不是做不出来。”

    “姐姐现在是记着楚宜的好了?”

    “楚容,这话我只说一次,回去以后我再不会提,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傻的,我知道你心比天高,志向远大,她徐黛离同你做了什么交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管,你插手到我身边,让觅香填了这个黑锅,我原谅你是我亲妹妹,我舍了这个丫头,还替你担上这场非议,我仁至义尽;这次回家,以后的路,你自己好好走,跟妙容夫人也罢,与楚华继续斗也好,我再不会管你的了。希望你,体谅我俩同胞的血脉之谊,不要再牵扯到我。”

    楚娴转过来看着楚容,楚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姐姐,楚娴面容如常,但眼神坚定,她又道:“知道了吗?”

    楚娴离开了缘树园。

    楚容站在树下,万千红丝和木牌在交缠,她微微一笑,她的亲姐姐不要她了呢。

    ***************

    却桃林。

    她还记得快两年前,卢莼一句话就能让她不管不顾要去博页堂走一遭,她不想让任何人轻视她,可是时间翻过,身边处处都是闲言碎语,听风寺里那些官宦弃妇和弃子,无一不是踩着别人的痛处寻乐的,谁会想到,她们姊妹有要回楚府的这天呢?

    卢莼还来看过她们一回,进房的一瞬就用绢子掩住了口鼻,掩不住笑说了句:“你们为老祖宗祈福,真是尽心尽力的。”

    她到底不及她家大姐卢曲安。

    谁都不知武安伯爵府卢三姑娘卢曲安也来过一回,她带了上春妙品的梅花糕和桃花酥,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她们的口好,最妙的是,她真的只是拜访,不过半柱香时间,便起身告辞,落落大方的样子。

    楚华再打压她们也好,她们到底姓着江州楚氏的楚,可惜有的人看不到。

    她不是第一次到却桃林,只有这一次,心境截然不同,不是附庸,不为负气,只为自己而来,她要自己走过这却桃林。

    秋意将尽,风已带凉,这一次回去肯定是为过年祭祖做准备了,再月余,便是年节,她们不会像楚华和楚宜那样,她们是回去守着楚府,而楚华和楚宜,大年二十去江州,二十八回上京,三十除夕还要听宫中御赐赏旨,呵,又是一年了呢。

    真快。

    桃林无桃,此时无花,只见满目青葱,满天遍野的都是繁枝硕叶,她恍惚记起三月桃花纷纷的模样,极盛而艳极。

    转过一树,路口一马车侯着一人走近,她看着那人大步流星而来,玉冠严整,眼角带笑,带飞的衣角起起落落,端的是温润君子,她走了出来,直面而上,男子停步了,她低唤:“贺公子万安。”

    贺淮立刻认出眼前的姑娘是楚五姑娘,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回礼道:“五姑娘有礼了。”

    “贺公子又来般若寺,月月替夫人前来添香油,真是孝心难比。”

    “愧不敢当,姑娘这是?”

    “明日启程回上京,今日再来看一回却桃林。”楚娴道。

    “姑娘好兴致。”贺淮一笑。

    “贺公子可有时间走一走?”

    “在下只怕打扰姑娘。”贺淮的话说得委婉。

    “不打扰,相反,荣幸之至。公子听说了吗?妙容夫人近日想要招一弟子。”楚娴接过话茬,立刻转开了话题,引着贺淮向桃林内走。

    贺淮只好跟着楚娴走,他道:“哦?莫非姑娘有此意?”

    “哪里,没有过人才学,也有自知之明。”楚娴笑道。

    “姑娘谦虚了。”

    楚娴同贺淮转进了却桃林,那马车还在路口侯着,纹丝不动的样子,显然是在等人。

    是的,楚娴今日是截贺淮而来。她知道马车里应该坐着一位女子,贺淮不是坐马车的人,那日被他救下,跟他在马背上谈过寥寥几语她就知道了。这小半年来,贺淮每月十八日至十九日都在般若寺,每每还有这辆马车的主人,借着上香添油的名目私会,楚娴不得不说连戏本里都写烂到不写了,没想到她还能见着真章。

    居然还是贺淮——她自被他从马背上救下就一见倾心的人。

    他出现得刚刚好,可惜她却出现迟了,明明知道晚来一步,明明知道此路艰难,她今日还是站在这里,见了他眼角含笑,踏步而来。

    贺淮犹豫了半天,才仿佛下定决心般道:“你们这次到听风寺为府上老祖宗祈福,是不是就是当日我见到楚大姑娘那事?”

    “你是这么以为的?”楚娴闻言有些楞了。

    “是在下失言。”贺淮停下了脚步,他行揖礼。

    “并未,我只是觉得,贺公子你很可爱可亲。我们姊妹来到听风寺,是当日宜妹妹在尾鱼江受刺,我们言行有差。”楚娴的话太诚实,连贺淮听了也不免一动。

    “尾鱼江一案,也是意外,逆党的刺客误刺了楚七姑娘,与你们何干?”贺淮开口道。

    楚娴沉默,半响才开口:“宜妹妹当时性命垂危,大姐姐一惯最担心宜妹妹的。”

    “那也只能怪刺客误伤。”贺淮直言道。

    “刺客已死。”楚娴道。

    贺淮点点头,他略有些感慨地:“楚大姑娘也是太担心了罢,毕竟楚七姑娘的性子,上京皆有耳闻,你们自家姊妹只能多加体谅。”

    “此次回去,自然更加仔细。”楚娴的话不见情绪。

    “明日便启程?”贺淮问道。

    “是。”

    “那该早些回去,舟车劳顿,要好好休息的。”贺淮建议道。

    楚娴听了这话,她看着贺淮笑笑道:“贺淮,你真不知道我为何叫你走这一趟?”

    贺淮停下来,他沉默着。

    “我欢喜于你。”她说。

    却桃林里一时静得听见心跳,楚娴直直看定贺淮,目光无所顾忌,全是坦诚。贺淮却如遭雷击,他只觉这二十多年,见过再剽悍的女子,此时此刻都不及眼前这位的直抒胸臆。

    “在博页堂我第一次见你,你一句话为我解围,我就记住了你;后来官道马背上你抱我而过,间不容瞬中救我一命,我一直感恩在心;听风寺的小道,你突然出现在我们姊妹面前,有如神人,我早已将你珍而重之,你可知?”楚娴的话有哽咽意。

    贺淮仍是沉默。

    “贺淮,这次能遇见你,将这些话告诉你,余愿不悔,若以后再难相见,惟愿公子长安。”楚娴轻轻上前抱了一下贺淮,她似哭似笑,不等贺淮反应过来,楚娴已在林中一步两步走远了。

    贺淮仍在那里,如遭雷击。

    *******

    莲华居。

    “你真的决定了?”

    “是。”

    “我只给人一次机会。”

    “是。”

    “好。”

    “有愧夫人教导,楚容愚钝不知造化。”

    “罢了,你心里有执念,入不得心,那就算了。”

    “夫人会找到更称心如意的人的。”

    “自然,”妙容夫人接着道:“那么,你也要有这样的自信,今后不论何时何刻,绝不后悔。”

    “谨遵夫人教诲。”

    “去吧。”

    退去莲华居的时候,是闻音亲自相送,她身上的骄矜,已如第一次相见,是了,她不会是莲华居的主人了,这莲华居,也会是她最后一次踏入了。

    楚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后悔。她不能后悔。

    快到听风寺的时候,楚容遇见了顾长幸,他好像一个人等候已久,见了她欣然一笑,目无旁物地走来。

    “楚容,好久不见。”他道。

    “真巧,能劳顾公子大驾候在这里,不知是何人?”

    “你。”他不带任何掩饰地。

    “顾公子慎言。”

    “你看我是慎言的人吗?”

    “你。”楚容气得只能说一个字。

    “你你你,你也没辙,上次那位黄公子在那里大放厥词说话的时候,是谁拖着我,叫我挡一下的?”顾长幸挑眉一笑。

    “是我。”

    “贵人倒还能记得。”

    “顾长幸!”楚容喊道。

    “哎!”

    “你有没有正形的?”

    “你知道我到现在还没有妻室是怎么回事吗?”顾长幸突然逼近道。

    “无赖。”楚容后退几步。

    “不,原来是为等你。”

    楚容完全没有打动,只说:“你走开些,叫旁人听了,还以为有人大白天在这里发疯。”

    “楚容,你要回去了,等我娶你。”他笃定地。

    “你做梦!”

    顾长幸闻言,又开始戏谑道:“那叫那个黄公子来娶你?”

    “顾长幸!”

    “哎!咬牙切齿,真叫得我牙根酸。”

    “你真是。”

    “你我真是天作之合,早晚早晚。”

    “天作之合,等我死了再说!”

    “楚容,话别说的这么早,这是上春妙品的桃花酥,别逞意气丢了,我走了。”顾长幸把东西丢给她,果然头也不回地离去。

    楚容长立。

    跟顾长幸的故事还要从两个月前讲起,不知道为何,在博页堂上课的楚容被认出了真身,这倒不是奇事,难事是有人仰慕她,日日跟着后面想寻话说,有一日楚容自莲华居出来,在竹林被那位黄公子堵住,非要跟她说什么他们是三生的缘分,今生今世一定要在一起,楚容心里又急又气,简直没想把眼前人的嘴巴缝上——如果她可以。

    顾长幸这时出现了。

    可他是玩世不恭地站在一侧看热闹,简直笑得没边,楚容好容易挣脱那黄公子的手奔到顾长幸身后,顾长幸一副拱手让人的姿态,三个人一下有老鹰捉小鸡的那意思,就是那母鸡不如何爱惜自己的幼崽。

    转来转去,三个“男人”一时顿住了——楚容是男子装束,最后她拖住顾长幸衣袖,楚楚可怜地看向他,对是求救,顾长幸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果断替她打发了那黄公子。

    顾长幸看那男子走远了,回转身来,刚想说些什么,楚容唰地一巴掌甩了过来,震得他一脸懵。

    发生了什么?

    楚容疾走,顾长幸拉住她,楚容反手又是一巴掌,刚好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红手印,顾长幸愣住:“为什么?”

    “我生气!”

    “你生气就可以打人?”

    “那你打回来?”

    顾长幸这才发现这个平时低眉顺眼的不起眼的楚八姑娘,居然很有点意思,看来他在那里看热闹的功夫,这位楚八姑娘已经算定好怎么算计他了,他总不可能真打回去,她就是要以气势汹汹的样子压住他,让他平白挨这两个巴掌,疼倒不疼,是面子问题。

    “小野兽,有点凶。”

    “我不是小野兽,顾长幸你长点心。”

    “是,你是大毒物。”

    “顾长幸!”

    “大毒物,你可别这么叫我,心里瘆得慌,我这回帮你,倒把我自己绊倒了?一句感谢没有,连公子之名都省了,你我这是近乎了?”

    “顾公子,您刚才那也是救人,那蚂蚁都要上天,不肯面对世人,飞鸟得撞地,好找个坑埋住自己脸。”

    “小小姑娘,好的不学,专学人家放狠话,那——我错了,行不行?”

    楚容没料到他变脸这样快,看见他脸上两个红印,想起他到底帮了她一把,心里的气出了,一下犹豫就不知作何反应。

    “我都不与你计较了,你还记仇?”

    “你是我恩人,我哪敢记仇,这厢赔礼了,如蒙不弃,请到宣台客栈喝杯茶。”

    “你请?”

    “是,当作赔礼。”

    “还算有点良心,为你挡了那个黄什么公子,还平白无故挨你巴掌。”

    “一则,公子您并不是平白无故挨的,原因相信您自己也能理解;二来,小女一直有良心,并不是您口中所说还有点,希望您能认识到;第三,这是一锭银子,请公子一个人到宣台客栈喝杯茶还算绰绰有余,小女繁事在身,就不打扰了,先在这里赔个礼,顾公子后会无期。”

    楚容说完即刻闪身离去。

    这是顾长幸第一次见到不一样的楚容,也是楚容第一次纵容自己展现出另一面,在她那平静面孔之下,藏着的一个暴力毒舌灵魂,楚容事隔三日之后还在后悔,但这情绪渐渐减少。

    因为顾长幸出现的次数堪称频繁,气到她少有时间拿去后悔。

    她发觉在他面前,她好像换了一个人,从淡漠沉静到暴躁易怒,从温文尔雅到毒舌辛辣,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好是坏,但顾长幸近来往往见了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微微一笑,目光安然。

    她遇见一个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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