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宜被揽上马只是一瞬的事,陌瑾的手紧紧扣在她的腰间,她甚至感受到他的鼻息扑在她的耳边,楚宜微微侧头,突然才意识到,哪里都是他的气息。

    跟北菀园时那股沉静的幽香不同,这气息好像更富有侵略性,他摆脱身上穿了二十来年的面具,挣脱出来的他,带她纵马飞过整个上京城,丝毫不顾旁人的眼光和议论。这样的行事,太楚宜了。

    她笑起来。

    几天后,当他们纵马穿过上京城的消息传遍坊间,宫门里议论纷纷的时候,天宁宫里的气氛不可谓不凝重。

    齐袁盛候在天宁宫内阁的门口,垂目敛眉,一侧小陆子捧了茶来,躬身请他用茶。

    小陆子道:“师傅,怎么陛下召见九殿下,”他抬头飞快瞅一眼,继续道:“总是不太安静呢。”

    齐袁盛一瞥:“哼,你这个脑袋,可真是不够砍的。”

    小陆子脖子一缩,连忙躬身点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去了。

    齐袁盛回头朝内望了一眼,因为他又一次听见摔了茶盏的声音,他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门口。

    齐袁盛知道,很多人知道,这对父子相见,总是不太愉快的,但为什么不愉快,世上没几个人知道。

    宫里这些年李德全得意起来,有些人尊敬他,早跟对自己不分上下了,可真要论起来,他齐袁盛是从邸府时候就跟在禹帝身边的人,算算年头,也有二十多年。谁还记得那时候他还不叫齐袁盛,他本名是袁盛,齐是后来禹帝特意赏赐的姓,是大齐的齐,是说他是皇家信任的人。

    他听着房内偶尔传出来的只言片语,安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殿内摔了一地的瓷片,中间跪着的百里律腰杆笔直,他直视看着禹帝,流露出一股不驯的气息,跟平时众人看见的形象有些不同——五皇子殿下不受陛下宠爱,一贯是顺从十分的。

    “朕再问一遍,胡问道是怎么死的?”禹帝收敛着怒气。

    “臣在公文里已如实禀报,陛下不是早御笔朱批了么?”百里律跪着,这话却不见多恭敬。

    禹帝闻言,一句逆子就在嘴边,却还是闭了眼,他在转眼之间调整了气息,接着道:“当初你说要娶胡氏,朕允了,现在你告诉朕你要娶楚华,你是真中意她,还是也信了她的命格?”

    百里律听闻此话,忽然抬头定定看住禹帝道:“父皇,儿臣消磨了这些年,难道儿臣想要的,一定就得不到么?”

    百里律感受到了禹帝审视的目光,他只是直视着禹帝,他看到了禹帝眼中的愣怔,也看到了他神思瞬间的漂移。那是回忆的神情,那是百里律熟悉又陌生的神情,因为他早不记得生母蓝氏的模样了,然而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却仍然在通过他试着找回记忆里熟悉的模样,是的,他有一双很像蓝氏的眼睛。

    禹帝看着那双冷静自持的眼睛,却在想有那么温柔眼神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倔强的儿子。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像被羽毛抚走了燥意,已变得无法生气了。他叹了口气,道:“胡问道给朕干了不少事,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想体体面面地送他走。他跟安王勾连,这种事朕自己料理就好,脏了你的手,朕还要给你善后。”

    百里律道:“钟伯一切都处理得干净,他老人家最心细不过。”

    听到钟伯,禹帝眉头不自觉一皱,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一介皇子称一个太监为伯,成何体统?可说出来又有点枝节的,他懒得计较,竟也一直叫到了现在。

    “陌瑾身体康复,你知道的了,年后他回北冀,你一道去吧。”禹帝漫不经心道。

    “遵陛下圣旨。”百里律叩首。

    “召你来,本不是说这些的。你几年未归,想来裳儿想你想得紧,过几日到了冥诞日,你去趟卧山寺,替朕多陪她说说话。”禹帝语气里有几分伤感。

    “生前不能常见,死后何必多言。”百里律淡淡道。

    禹帝闻言气的胡须直抖,要摔茶盏才发现手边早空了,只好抬手指着百里律道:“孽障,空有一张混账嘴!罢了,跪安吧,滚出去,朕眼不见心不烦。”

    百里律恭谨地行礼起身,一抖衣袍,滚落茶叶纷纷。他大步踏步外行,走出宫殿时,齐袁盛迎上前来问好,百里律只觉殿外阳光刺眼,他轻轻颔首致意,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天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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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山寺。

    今日卧山寺不对普众开放,昨日就提早关了寺门,寺内人一直在做整扫洒除,只等贵客到来。

    “参见五殿下,殿下万安。”宋若拂领着众人行礼,她面带微笑,举止从容。

    “问二姑娘好,久未来了,这里劳你照拂。”百里律语气温和。

    “殿下客气,若拂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宋若拂与百里律同步而行。

    “近来可好?”百里律道。

    “也好,也不好。”宋若拂回道。

    “什么事能烦难宋二姑娘的玲珑心肠?”百里律似有惊讶。

    宋若拂轻抬手,后面跟着的人停了,只有他们两个人步履不停,她轻轻道:“都是些闺阁家事,不值一提,臣女听闻了湘幽州一事,想必殿下那段时间很是操劳吧?”

    “还好,也不太好。”百里律沉吟道。

    “殿下忧思如此,竟也累了。”宋若拂的声音似有怜意,她继续道:“万事朝前看,逝者往故,活着的人更要想想该怎么活才好。”宋若拂抬头,侧身看着百里律。

    百里律接得视线,他转过头,道:“二姑娘说的是。”

    “蓝娘娘喜欢栀子花,可惜这季节养不成,臣女特意备下了栀子花香袋,可以让花香时时刻刻陪伴在娘娘左右,殿下可要带一个?”到了堂前,宋若拂递上一个香袋。

    百里律下意识一抚腰间,道:“不必了,娘娘最爱栀子的白洁,你有心了,我进去同她说说话,不劳二姑娘久等。”

    宋若拂点头应是,退在一侧。百里律见她无意离开,并未出言,仍旧迈步进房去。

    进到屋内的瞬间,他恍惚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一切陈设如旧,时光好像在这里停止了——宋二姑娘确实是费了心思的。

    百里律像以前一般,向灵位拜了三拜,上完香,便在供桌下提出那个熟悉的蒲团,盘腿坐了上去。

    这在旁人看来不成规矩的行为,百里律做得顺畅自然之极,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他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阿娘,我回来了。”

    “这几年您很担心我吧,儿子久去不回,要您费心了。”

    “阿娘,你知道吗?湘幽州的昙花比传说中的还要盛,你一定喜欢,要是能在那里老去,应该就是你说的安宁日子。儿子侥幸,好像在那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但又亲手结束了一切。”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依然那样独我,不择手段,可以牺牲所有,阿娘,你会厌弃我吗?我变得跟他一样了。”

    “阿娘,我没有错对不对?我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变,求自己想要的,这有什么错?”

    “儿子走了许久,只有阿娘明白我的心,愿天公诸神垂怜,我以不惜一切,求心愿得偿。”

    百里律的声音很轻,似在与人低声呐喃,他起身,复又跪立着,拜了三拜,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向外走去,又是一副温和和煦的样子。

    宋若拂还在堂外候着,见他出来便上前迎,两个人点头致意,百里律抬手示意宋若拂做主,宋若拂一笑,引着百里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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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家的新年,今年格外热闹。

    不仅因为有楚宜这个爱热闹的人,还有愿意陪楚宜凑热闹的楚翛也回来了。

    府门外此时站了一堆的人,是楚华在迎接回府的楚翛,抬东西的,看热闹的,喧闹嘈杂中一个火红的影子闪来。

    “六哥哥,你真是黑成块焦炭了,看起来北冀真不好呆呀?”楚宜促狭道。

    楚翛打掉楚宜伸过来捏脸的手,说道:“还是这样没大没小的,快来见过陈七哥哥。”

    楚宜闻言才看向一旁的男子,他衣着简朴,透出一股干练之色,眉目清阔,此时正行礼道:“问七妹妹安。”

    楚宜看见楚华警告的眼神,收了玩笑之色,正经道:“见过陈七哥哥。”说完便退在了楚华的身边,又忍不住咬耳朵道:“这是哪门子哥哥?陈家有哪个子弟,竟是我没见过的?”

    “他不是陈家子弟,是六弟在军营中结交的契兄,叫做陈近雪,你叫一句哥哥,不算什么。”楚华轻声道。

    “我先去向祖母问安,姐姐这几日操劳了,就让这丫头在这里收拾吧。”楚翛开口道。

    楚宜当即就想拒绝,谁知楚华想也没想就道:“也好,我陪你们一道,陈七郎,不妨同去。”

    转眼间,府门前就只剩楚宜一个主子打点了,叫楚宜气得跺脚。

    虽受了楚翛捉弄,楚宜也不赌气,接下来几日拉着楚翛,带着陈近雪逛遍了上京的酒楼。他们两兄妹一惯是爱热闹的,倒是陈近雪多日宴饮,露出倦怠之色,托词在家静修了,于是两人这才在家。

    “六哥哥,你这位哥哥,怎么还不如我呀?平时你们都不饮酒的吗?”楚宜吃饱了,靠在椅子上道。

    “军中营帐,怎能饮酒?”楚翛一脸无奈的表情。

    “倒也是,不过六哥哥怎么今年得闲回来了?”楚宜道。

    “这还不得多谢,我那位未来妹夫?”楚翛抬眸,眼里有深意。

    楚宜以为楚翛在打趣她,闻言脸红起来,连声道:“哥哥吃了酒,胡说什么!”

    “今次回京,非陛下特诏,而是陌王手书,一言千金,可见一斑。”楚翛淡淡道。

    “陌王……陌王手书下诏?陛下可知道么?”楚宜一时有些糊涂。

    “我已到了上京,陛下自然是知道了,为避免节外生枝,我早向陛下请书一封。陌王近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年关的校阅大典都未出席,北冀那边人心浮动,议论尘嚣日上,有说陌瑾要回去继承陌王之位了,有说陛下属意北冀再无陌王了,妹妹,陌瑾他的日子,怕要更不好过。”楚翛句句推心置腹,听得楚宜心里一颤。

    她不是不知道,陌瑾为了“站起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从来不在她面前说这些,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压力。

    “他能做的,我也能做到。”楚宜半响开口道。

    楚翛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道:“万民尊崇陌王,到了只认陌王的地步,非亲到军中,不能感受,若我是陛下,也会忌惮在心。妹妹,与陌家结亲,是你心意所属吗?”

    楚宜想起祖母反复的劝导,还有父亲眼里的迟疑,她忽然也心飘了起来,可想起陌瑾在潇竹馆问她为什么替身挡刀时那惊怒的眸子,在却桃林时他不安地紧紧握住她的手的样子,还有他告知天下说旧疾痊愈,带着她在上京城踏马飞过的模样,她道:“是我心所愿。”

    楚翛不再说话,他点点头,自斟自饮,提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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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

    又是一年除夕,万家团圆夜。今年楚府的宴席更加热闹,无他,王意君终于答应楚宜的邀请,一同在楚府过年,那边楚翛与陈近雪一道回京,因他自幼孤身一人,楚翛便也留他同住。

    一桌人同坐,竟也融洽。

    楚翛攒了许多奇闻异事,正捧乐似的倒出来,惹得楚老夫人笑不拢嘴,间或楚宜插科打诨几句,笑笑闹闹的就到了放烟花之时。

    楚宜听着窗外的烟花声,还记得去年父亲在桌前画的那副画,她上前拉着楚倾明的衣袖道:“爹爹今年不许独乐了,该陪着我们一起放炮仗才行,如若不然,该叫祖母罚你才是。”

    “是了,爹爹该跟我们一道出去才好。”楚娴应声道。

    楚华见状,扶着楚老夫人起身:“玉妧说的是,你不同去,还要我这把老骨头拿爆竹,该狠狠打几棒槌。”

    众人大笑,楚倾明连忙上前扶住楚老夫人另一只手,道:“儿子不敢,儿子知错,母亲大人这边走。”

    “去去,皮糙肉厚的,硌着我手疼,玉妧快来。”楚老夫人嫌弃地抽回手,转头却笑眯眯招手道。

    楚宜连忙笑着跟上扶住。

    雅端园里仆人侯立,偌大的院内摆上了许多炮仗,楚老夫人站在廊下,一左一右是楚华和楚宜,楚钟銮和胡氏站在楚华身侧,楚钟銮一旁是楚衍存和陈近雪,王意君站在楚宜右侧,她身旁是楚娴和楚容,苾姨娘正笑意盈盈地搂着楚容。

    此时,楚倾明拿着香向前走去,楚翛在一旁跟着,只见楚倾明手中的香往下一垂,刹那,火线燃烧起来,空中砰的一声,满天烟花照亮了这座院落。

    楚宜拍起手来,奔上前也要试试,被眼明手疾的王意君拉住,楚老夫人一戳楚宜额间,又笑着揽住楚华。

    烟花犹然未尽,众人犹在笑闹,府门却直开到底,齐袁盛捧着一道明黄的圣旨踏进了院落。

    “咱家给楚老夫人、楚大人请安,向您们道喜了。”齐袁盛笑意盈盈地行礼。

    宫中有除夕赐菜以示恩泽的传统,只是现在未免有些晚了,楚老夫人眼神犹疑不定。引着众人入房内,待众人跪满一地,齐袁盛抖落圣旨,念道:“楚氏有女,京城世家之后,诰封懿德,行端仪雅,温和纯粹,淑德含章。今下旨赐婚,册封楚氏阿华为五皇子妃,赐册赐服,垂记章典,钦此。”

    房内落针可闻,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楚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楚华的婚事——真的定了?楚华恭顺接旨,她仍然是淡淡的,面上看不出神色。

    “恭贺楚老夫人,楚大人大喜,快快请起吧。”齐袁盛连忙躬身扶起楚老夫人。

    只有楚宜恍惚着,她想起那日,楚华平静却笃定的语气,她说了什么?是了,她说:“你觉得呢?他的正妃,只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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