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装素裹的冬季，河水刺骨冰寒。
耳膜鼓胀，仿佛听见千万个人在叫喊，慢慢地全安静下来，死寂似天地间再无别的生命，我应当也算不得挑剔，所以大抵还是满意的……
这片属于我的埋骨之地。
*
可好像还是有些不甘在攒动。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疯了，下一刻又觉得自己好清醒，我曾数次拿着匕首在腕部摩擦，但最终只是在手臂被衣物覆盖处扎了上百个针孔。
白愁飞曾好奇我什么时候会疯。
他倒是明明白白地疯了，可笑的疯子。
但至少到他死前，我仍清醒得不可思议。
——就是这种疼痛让我清醒。
清醒会让人更痛，也会更痛快。
可不论清醒或疯狂的人，在临死前，总也会有一丝不甘不愿，或许还会想一想——我这一生，到底做错了些什么呢？如果重来一次，我能不能、能不能……
不能。
你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苏梦枕。
生与死，来与去，通通只能由他自己掌控。
他是天下英雄之冠，当之无愧的强者。即使在他苟延残喘连刀也快举不起来的时候，白愁飞还是没能真正讨到什么便宜；那个爹设计苏梦枕反误了性命、低声诉说临终遗言时，让我若想报仇就去找的——白愁飞。
这个废物。
居然还曾是我的丈夫。
而我的丈夫，如今正跟我曾经的未婚夫肩并肩躺在一处，等着火焰吞噬他们的身体，然后融为一体，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真是太好笑了。
我发誓我活了二十多年，属这件事第二好笑。
第一好笑的当然是我自己。
我就是这世上，最好笑的人。
在我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苏梦枕，人家说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我想这句话大抵能算是真知灼见。他从迷天盟手下救了我，还记得捂住我的双眼，因为不想我见血。
我那时候年纪还那么小，但或许我的血脉里隐约也留有我爹那一丝阴狠与戾气，兼具几分狡猾。我知道他是谁，不论他愿不愿意定下亲事，都是我爹早晚要除之后快的人。
但那一刻，我下了个决定
——将来，我一定要嫁给他。
于是我用一颗梅子果脯，换回了一个未婚夫。迎风咳血，大夫们都说他活不过三十岁，偏偏他总也不死还恣意冷傲、气得我爹长吁短叹的未婚夫。
苏梦枕足足大我九岁。
我想，在一开始，他并没有拿我当做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尽管我很努力地绽放笑颜，展现自己端庄成熟的一面，但那时我身量甚至只比他腰高上一些。
他可以亲昵地刮我的鼻子，可以宠溺地咽下我递过去的酸梅子，可以收敛浑身傲气，柔声细语地同我闲聊……
但我在他眼里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他抱我，同抱只软枕也没什么分别。
我其实一度是有些挫败感的。
我很想去了解他，但我无从入手，有时在堂里我望着狄大哥的身影出神，就是在想他，我在想……这个年纪的少年英雄，每日都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狄大哥始终是低着头的，待我也客气到了恭谨的地步，我咬着唇问了他一些问题，一些属于小姑娘的异想天开的问题。他也丝毫没有不耐，认真思索后才回答我。
只是到如今，我都忘了那个午后我究竟问了些什么。
日子像流水般淌过去，不可追。
我慢慢长大，有一日我发觉，红衣少年的手略微抬起又放下，竟不敢再随随便便地摸我的头顶，那时我心里险些笑开了花。
于是我去抱他。
我知道，从现在起，
我可以尝试着去掌控他。
*
“掌控”这个词，其实非常有意思。
掌中之物，由你来控制他的一切。
我那时并不贪心，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过是想与他长相厮守，让他的眼里有我，多一些、再多一些，唯独没有想过独占他。
苏梦枕年少成名，他的名号——梦枕红袖第一刀，甚至还是初遇时我取的。
我很高兴自己不算刻意的小计谋成功了，他接受并且喜欢这个称呼，于是以后江湖中人提到，或许他的脑海中就会飞快地掠过我。
一个太惊艳的人注定是无法被独占的，这点我早有心理准备，我连自己亲生父亲的爱护和在意尚且要同别人分享，何况是苏梦枕这样的人？
但我还是试图将自己融为梅蕊雪水，温吞地侵入他的心脏肺腑。他喜欢温柔无害的、善解人意的、善良可爱的，我通通可以做到，并且做得很好。
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是出六分半堂这块淤泥而不染的白梅，我是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的天真傻姑娘……
“——为了他，天打雷劈也得受着。”
年复一年的时光里，我疯了一样喜欢他。
我可以为了他杀人，杀人本就不是多困难的事情，我的心都提起来了，还以为有多可怕，也不过是沾了血要麻烦些。
我根本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
我只是永远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月光就该亘古不变。
温柔美丽，皎洁无暇。
*
苏梦枕当然是会回报我的。
也许一直以来，知道我跟他这段感情的少数人，都以为是苏梦枕“掌控”着我，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殷殷期盼，我每月雷打不动地去进香祈福……
不论是年龄还是势力，这段感情好像都是由他主导。即使在婚约作废后，那处幽静的棋馆，也是他包下的，让我飞蛾扑火，念念不忘。
但其实不是。
我一直都知道他想结束这段感情。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我们都知道这份婚约不过是图穷匕见前的权宜之计。也许有过短暂的奢望，但很快局势就证明这一切不过痴心妄想。
所以婚约刚作废时我表现得失魂落魄，可苏少楼主的心境仿佛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波动。我在踏雪寻梅阁待了两旬，他明明就在汴京，甚至不曾给我带过只言片语的口信，一切如常。
那是我第一次恨他。
但转眼我又想，是因为我还太小了，如果他本就从未拿我当做未过门的妻子看待，而是当个乖巧的小妹妹哄着，那末一纸婚约当然就是不算数的。
我着实气恼了很久，但我没有教人看出来，尽管我母亲早逝，也没甚么婶婶姐姐引导要怎么才能抓住一个男人的心，但我私以为应该不会太困难。
当我红着眼睛扑过去抱他，而苏梦枕没有推开，甚至有些慌张以致显得笨拙地安慰我的时候——我知道，他对我也并非无动于衷。
一个孤高狂傲却也爽朗热忱的少年英豪。
如果我想得到他，势必要先全身心地交付。
至少我要让他感觉到……让这份酸涩的爱意悄无声息的成为习惯，甚至本能。跟苏公子耍不了什么花招，若要长久，唯有以真心换真心而已。
在我同他相识第七年，我成功了。
后来他每回见我，甚至不会带上红袖刀。
即使我像菟丝子一样牢牢地缠住他日渐瘦削但依然有力的躯干，即使我无数次憧憬在他眼里大约永远不可能来的未来，他也只会沉默微笑，无限地包容，无止境地应承我想要而他能够做到的一切。
包括我请求他饶过我爹的性命。
我知道苏梦枕根本做不到，不是他欺骗或敷衍，而是因为我爹绝非能够急流勇退甘心寂寂无名的人。
他是一匹精于谋算又悍勇无匹的老狼，唯一的结局就是死在新王的座下，否则他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露出血腥的獠牙……
——江湖子弟江湖老。
我爹老了，属于苏梦枕的时代早已揭开帷幕，后者已经容忍前者太久。我有时会想，倘若不是我在其中斡旋，兴许两个人早有一场生死决斗。
现在，死亡已迫在眉睫。
我爹的躯体被红袖刀捅穿的刹那，我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等我跌跌撞撞跑过去搂着他，他在不甘咽气之前说完那些话……
我听着竟有些想要发笑。
爹难道以为我没有看见，是他自己撞上的刀尖？爹难道没有想过，我要靠什么去离间苏白二人？爹是否意识到，一直以来六分半堂真正的掌舵者，从未有他女儿的位置？
可雷损是我的爹爹，疼了我那么多年。
于是父亲的枷锁，套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我抽噎着，转过头去看苏梦枕。
他同样狼狈，给不了我丝毫安慰。
*
下坠，窒息。
我觉得自己很困倦了，
而后面的故事又太长。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咿咿呀呀地唱:
“唱到阳关第四声。香带轻分。罗带轻分……山绕孤村。水绕孤村……一般离思两销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
故事又不是非要圆满。
我只是还有一分不甘。
耳膜鼓胀，仿佛听见千万个人在叫喊，慢慢地全安静下来，死寂似天地间再无别的生命，我应当也算不得挑剔，所以大抵还是满意的……
这片属于我的埋骨之地。
*
可好像还是有些不甘在攒动。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疯了，下一刻又觉得自己好清醒，我曾数次拿着匕首在腕部摩擦，但最终只是在手臂被衣物覆盖处扎了上百个针孔。
白愁飞曾好奇我什么时候会疯。
他倒是明明白白地疯了，可笑的疯子。
但至少到他死前，我仍清醒得不可思议。
——就是这种疼痛让我清醒。
清醒会让人更痛，也会更痛快。
可不论清醒或疯狂的人，在临死前，总也会有一丝不甘不愿，或许还会想一想——我这一生，到底做错了些什么呢？如果重来一次，我能不能、能不能……
不能。
你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苏梦枕。
生与死，来与去，通通只能由他自己掌控。
他是天下英雄之冠，当之无愧的强者。即使在他苟延残喘连刀也快举不起来的时候，白愁飞还是没能真正讨到什么便宜；那个爹设计苏梦枕反误了性命、低声诉说临终遗言时，让我若想报仇就去找的——白愁飞。
这个废物。
居然还曾是我的丈夫。
而我的丈夫，如今正跟我曾经的未婚夫肩并肩躺在一处，等着火焰吞噬他们的身体，然后融为一体，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真是太好笑了。
我发誓我活了二十多年，属这件事第二好笑。
第一好笑的当然是我自己。
我就是这世上，最好笑的人。
在我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苏梦枕，人家说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我想这句话大抵能算是真知灼见。他从迷天盟手下救了我，还记得捂住我的双眼，因为不想我见血。
我那时候年纪还那么小，但或许我的血脉里隐约也留有我爹那一丝阴狠与戾气，兼具几分狡猾。我知道他是谁，不论他愿不愿意定下亲事，都是我爹早晚要除之后快的人。
但那一刻，我下了个决定
——将来，我一定要嫁给他。
于是我用一颗梅子果脯，换回了一个未婚夫。迎风咳血，大夫们都说他活不过三十岁，偏偏他总也不死还恣意冷傲、气得我爹长吁短叹的未婚夫。
苏梦枕足足大我九岁。
我想，在一开始，他并没有拿我当做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尽管我很努力地绽放笑颜，展现自己端庄成熟的一面，但那时我身量甚至只比他腰高上一些。
他可以亲昵地刮我的鼻子，可以宠溺地咽下我递过去的酸梅子，可以收敛浑身傲气，柔声细语地同我闲聊……
但我在他眼里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他抱我，同抱只软枕也没什么分别。
我其实一度是有些挫败感的。
我很想去了解他，但我无从入手，有时在堂里我望着狄大哥的身影出神，就是在想他，我在想……这个年纪的少年英雄，每日都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狄大哥始终是低着头的，待我也客气到了恭谨的地步，我咬着唇问了他一些问题，一些属于小姑娘的异想天开的问题。他也丝毫没有不耐，认真思索后才回答我。
只是到如今，我都忘了那个午后我究竟问了些什么。
日子像流水般淌过去，不可追。
我慢慢长大，有一日我发觉，红衣少年的手略微抬起又放下，竟不敢再随随便便地摸我的头顶，那时我心里险些笑开了花。
于是我去抱他。
我知道，从现在起，
我可以尝试着去掌控他。
*
“掌控”这个词，其实非常有意思。
掌中之物，由你来控制他的一切。
我那时并不贪心，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过是想与他长相厮守，让他的眼里有我，多一些、再多一些，唯独没有想过独占他。
苏梦枕年少成名，他的名号——梦枕红袖第一刀，甚至还是初遇时我取的。
我很高兴自己不算刻意的小计谋成功了，他接受并且喜欢这个称呼，于是以后江湖中人提到，或许他的脑海中就会飞快地掠过我。
一个太惊艳的人注定是无法被独占的，这点我早有心理准备，我连自己亲生父亲的爱护和在意尚且要同别人分享，何况是苏梦枕这样的人？
但我还是试图将自己融为梅蕊雪水，温吞地侵入他的心脏肺腑。他喜欢温柔无害的、善解人意的、善良可爱的，我通通可以做到，并且做得很好。
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是出六分半堂这块淤泥而不染的白梅，我是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的天真傻姑娘……
“——为了他，天打雷劈也得受着。”
年复一年的时光里，我疯了一样喜欢他。
我可以为了他杀人，杀人本就不是多困难的事情，我的心都提起来了，还以为有多可怕，也不过是沾了血要麻烦些。
我根本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
我只是永远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月光就该亘古不变。
温柔美丽，皎洁无暇。
*
苏梦枕当然是会回报我的。
也许一直以来，知道我跟他这段感情的少数人，都以为是苏梦枕“掌控”着我，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殷殷期盼，我每月雷打不动地去进香祈福……
不论是年龄还是势力，这段感情好像都是由他主导。即使在婚约作废后，那处幽静的棋馆，也是他包下的，让我飞蛾扑火，念念不忘。
但其实不是。
我一直都知道他想结束这段感情。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我们都知道这份婚约不过是图穷匕见前的权宜之计。也许有过短暂的奢望，但很快局势就证明这一切不过痴心妄想。
所以婚约刚作废时我表现得失魂落魄，可苏少楼主的心境仿佛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波动。我在踏雪寻梅阁待了两旬，他明明就在汴京，甚至不曾给我带过只言片语的口信，一切如常。
那是我第一次恨他。
但转眼我又想，是因为我还太小了，如果他本就从未拿我当做未过门的妻子看待，而是当个乖巧的小妹妹哄着，那末一纸婚约当然就是不算数的。
我着实气恼了很久，但我没有教人看出来，尽管我母亲早逝，也没甚么婶婶姐姐引导要怎么才能抓住一个男人的心，但我私以为应该不会太困难。
当我红着眼睛扑过去抱他，而苏梦枕没有推开，甚至有些慌张以致显得笨拙地安慰我的时候——我知道，他对我也并非无动于衷。
一个孤高狂傲却也爽朗热忱的少年英豪。
如果我想得到他，势必要先全身心地交付。
至少我要让他感觉到……让这份酸涩的爱意悄无声息的成为习惯，甚至本能。跟苏公子耍不了什么花招，若要长久，唯有以真心换真心而已。
在我同他相识第七年，我成功了。
后来他每回见我，甚至不会带上红袖刀。
即使我像菟丝子一样牢牢地缠住他日渐瘦削但依然有力的躯干，即使我无数次憧憬在他眼里大约永远不可能来的未来，他也只会沉默微笑，无限地包容，无止境地应承我想要而他能够做到的一切。
包括我请求他饶过我爹的性命。
我知道苏梦枕根本做不到，不是他欺骗或敷衍，而是因为我爹绝非能够急流勇退甘心寂寂无名的人。
他是一匹精于谋算又悍勇无匹的老狼，唯一的结局就是死在新王的座下，否则他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露出血腥的獠牙……
——江湖子弟江湖老。
我爹老了，属于苏梦枕的时代早已揭开帷幕，后者已经容忍前者太久。我有时会想，倘若不是我在其中斡旋，兴许两个人早有一场生死决斗。
现在，死亡已迫在眉睫。
我爹的躯体被红袖刀捅穿的刹那，我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等我跌跌撞撞跑过去搂着他，他在不甘咽气之前说完那些话……
我听着竟有些想要发笑。
爹难道以为我没有看见，是他自己撞上的刀尖？爹难道没有想过，我要靠什么去离间苏白二人？爹是否意识到，一直以来六分半堂真正的掌舵者，从未有他女儿的位置？
可雷损是我的爹爹，疼了我那么多年。
于是父亲的枷锁，套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我抽噎着，转过头去看苏梦枕。
他同样狼狈，给不了我丝毫安慰。
*
下坠，窒息。
我觉得自己很困倦了，
而后面的故事又太长。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咿咿呀呀地唱:
“唱到阳关第四声。香带轻分。罗带轻分……山绕孤村。水绕孤村……一般离思两销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
故事又不是非要圆满。
我只是还有一分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