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夜色凉如水。苏府的马车疾驰一路,终于赶到得月楼门前,却听闻苏将军已经带着窦姑娘离开的消息。

    苏鸿长叹,这俩祖宗折腾人没个数,他这一把老骨头,白白陪着跑了一趟。

    正要策马返程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唤他。

    “老人家,这可是苏府的马车?”

    苏鸿回首,见到来人是个衣着华贵的公子。他谈吐不俗,面色沉静,腰间别着玉佩与香囊,脚蹬一双尖头乌皮薄靴。唯一不甚雅观之处便是衣袍后沾上了灰尘,发髻也稍有凌乱。

    “可否捎我一程?我正要去苏府登门拜访您家家主。”

    公子双手递来了样东西。苏鸿一眼便认出那是枚翠玉扳指,苏无羡数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只是早已遗失。

    此人身份定不简单。苏鸿思索片刻,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马车,叹息一声便点了点头。

    “上来吧。”

    上官祺皱着眉打量车内。陈旧的木头略有些潮气,隐隐混着股马汗味。软垫虽然干净,但显然经年未换,只剩薄薄一层。

    唯一让人满意的地方就是拉车的马,虽然不甚平稳,速度却很快。这的确是军中之人用的车,可柒柒一个花骨朵样的女子,怎能忍受得了?

    车刚一停稳,他便跳了下来,已经盘算好明天就拉来一辆新车给柒柒用。

    “上官公子!”

    脆生的女声响起,他回过身,看见苏无羡和窦清欢二人恰好到苏府门前。小姑娘见到他十分欣喜,她身后跟着的男人则一张臭脸,对她急火火地来迎人嗤之以鼻。

    但这次看起来并没有要赶人走的意思。

    上官祺自诩心胸开阔,仍旧大方行礼。他十六岁掌事家族生意,从一店掌柜摸爬滚打到行会话事人的角色,深知商人最忌撕破脸断后路。今日挣个头破血流,明日仍要谈笑风生,他已见得太多。

    只要有共同的利益,就仍能交朋友。

    苏无羡虽然读书不少,却也因此养出执拗清高的性子。他恨天水阁与红樱,但对上官祺并没太多恶感。因此对窦清欢提议的合作,他尽管已经在心里承认这是眼下最好的方案,却仍为如何重新向上官祺开口而苦恼。

    好在,人家主动上了门。

    果然是商人,熙熙皆为利来。刚刚已经闹得如此不愉快,竟还能连夜登门。

    苏无羡同样作揖回礼,命鸿叔点上侧堂灯火,尽快上茶。

    “再吩咐厨房做几样夜宵吧。上官公子肯定没用晚膳,对不对?”

    窦清欢体贴补充完,冲苏无羡眨着眼笑。别扭的男人镇定地点头认可,心里对这份心有灵犀的默契十分受用。

    小姑娘已经带着自己吃饱喝足,有些人饿着肚子却还得亲自来谈生意。

    他先发制人,从容开口:

    “江城的三股军事力量里,皇城军属圣上贴身御用,不会参与对外军事。因此军器局的归属,便在麒麟军和江城军之中。二者背后的力量交错盘织,麒麟军几乎被太子掌控,江城军想要与之抗衡实属不易。”

    上官祺低头饮了口茶,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嫌茶不合口,还是在否定苏无羡的所说。

    “术业有专攻。苏将军深谙朝堂军营之事,而生意场上的事,对我来说也是一看就透。两军的博弈看似复杂,但单论这件事却很简单。”

    上官祺微微一笑,继续道:

    “军器局要想运转,首先要钱,其次要人,最后要船。

    “麒麟军只做了第一步,可惜万永钱庄这个空壳,随时都能被打破。

    “而若江城军与我合作,我会以行会的名义集资;厂工、匠人也都能快速找到;运输至南境的船只更不必说,我可以亲自带人一路打点。”

    条件太过优厚,以至于苏无羡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望了望身边的窦清欢,见她一脸肯定地点着头,便知她已经亲自确认过了细节。他稍稍放心,但无论做什么生意,总得有来有往。

    “上官公子不愧是行家,思虑周全。但在整件事里,你又盯上了什么?”

    一身华服的男人眼中划过一丝狠厉,随后迸出耀眼的光。可转瞬间,他又恢复了温和的瞳色,玩世不恭地老成回道:

    “我不过是个生意人,谁不知道军器局油水足。我只想借着朝廷颁的招牌,发一笔小财罢了。”

    他见苏无羡的表情开始难看,连忙又补充:

    “但不会去贪国库补贴,苏将军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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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落于东,天光乍现。太子府门前马蹄声渐近,哒哒声在清晨格外清脆。

    “殿下!”

    一跃下马的人奔进府院,急慌慌地喊着,却忽然被个下人死死拽住。

    “闭嘴。殿下晨起正在静坐,你不懂规矩么?”

    报信之人噤声,透过层叠的竹木,望见堂中的男人静心沉气,正闭目养神。

    他容色华贵,凤眼狭长,端坐的形体宛若雕塑,嘈杂之声也并未影响他分毫。良久,男人缓缓睁眼,淡漠的瞳孔仿佛结了数年冰霜。

    “何事?”

    那人连忙上前,努力压抑着还不均匀的喘息道:“万永钱庄,昨夜被抄了!”

    堂上的男人身体一僵,瞳孔微震,盯着报信的人,示意他继续说。

    “前几日博戏的赌徒们也不知怎么,后半夜时忽然聚到万永钱庄前要求兑付现银。当值的掌柜本不想例会,但有人报了官。夜巡的江城军到了后,非但不把闹事的人抓走,反而直接破门搜查一通。”

    “江城军?”

    男人眯起了眼,薄唇间吐出几个字。江城军想争军器局的心思路人皆知,可竟如此明目张胆,亲自去查万永钱庄。

    “查就查吧,又查不出什么。”

    他讥讽一笑,不以为意。万永钱庄的账从不过会,但业务排场被公认为江城兴盛之最。树大招风,他早已授意那几位掌柜将账目全套重做,随时备检。

    而真账目已被分成数份,由几人分别保管。

    “可今日一早,江城衙门忽然来人将当值掌柜带走了,说他涉嫌伪造账目。”

    男人眉头一紧,看来此番江城军做足了准备,竟然抓出了假账的把柄。他扶案起身,稍一思索,把那人召上前来。

    “查抄万永钱庄的,是江城军的哪位带队?”

    “是…苏将军。”

    苏将军,苏无羡?他回想着过去种种,并未想起与苏无羡有任何过节。

    男人眼神一暗,嘴角渐冷。江城军手段雷厉风行,可无缘无故,连统帅江尧也不敢与他直接作对。这个苏无羡到底哪里借的熊心豹胆,要跳出来掀他的桌?

    不过苏无羡可以以后慢慢收拾,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保住自己那棵摇钱树。

    “悄悄备车,我要去万永钱庄看看。”

    才几个时辰,万永钱庄被夜抄的丑闻已在江城不胫而走。虽然地处郊外,但存了银钱的散户、有往来的商铺掌柜仍纷纷聚集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开门,想进去问个明白。

    奈何今日的万永钱庄安安静静,到了营业的时刻也始终闭门。人声鼎沸之际,一个绯色衣裙的女子忽然不知如何跳上了万永钱庄门前的护院石,对着众人大声疾呼。

    “大家静一静!我这里有万永钱庄的真材实料,容我给各位细细道来。”

    她舞着手里的物件,继续向众人道:

    “数日前,我曾去万永钱庄,想贷上一笔款。不巧赶上博戏日,贷款未成,我也只得找了其他路子筹钱。

    “可前几日,万永钱庄又差人来问我还需不需要放款。我诚意表明自己现金流不稳当,铺子也已经做了一次抵押,无法再保证稳定按揭。不料他们竟然毫不在意,只说这些都是小事,一直催我签放款合同。

    “我心中有疑,去问了几位认识的老板,这才得知他们万永钱庄放款条件一向宽松。可如此一来,还不上钱的烂账也积重难返。

    “本来我还想不明白,这些坏账会被怎么处理。昨夜赌徒们来闹,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偿还不上的借据,都流转给另一拨人了!

    “如此一来,万永钱庄的账目的确好看。可我们小老百姓辛苦攒下的银两,却被它拿走给旁人做了嫁衣!各位不妨都来看看,这里有全行会掌柜与万永钱庄的存放款来往,大家都是生意人,一看便知到底有多少是坏账!”

    姑娘慷慨陈词完,秀手一挥,那一沓纸张便撒向了熙攘人群。得益于那姑娘提前做好的标注,不少行家很快便发现了猫腻,将账目单弹得噼啪作响,群情激昂。

    此时,不知谁忽然大喝一声:“万永钱庄侧门开了!”

    人群中像是投入了颗炸弹。所有人都如同扑食的饿狼一般冲向了开了半扇的侧门,脚步声、嘈杂声如同惊雷落地,劈向了万永钱庄的金字招牌。

    混乱之中,刚刚激情澎湃的绯衣姑娘已经提拎着裙子,悄悄爬下护院石,钻进了等在林旁的一辆马车里,扬长而去。

    “那女子,是什么身份?”

    “回殿下,那应该是得月楼的幕后掌柜,窦清欢。”

    阴霾重重的凤眼盯着那辆远去的马车,男人的声线冷若冰霜。

    “窦清欢?”

    “这次终于知道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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