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娴井微微挑眉，似是挑衅，“说不出来了？奕川。”
奕川脸色变了又变，由愠怒转变为悲伤，最后浓重地叹了一口气，“娴井，如果怪我能让你感觉好一点，我不介意的。”
“我不会好！”纪娴井厉声道，她一手握拳砸在甬道石壁上，“你总是这样，你永远都是这样，平平淡淡，没有情绪起伏。
谁会像你一样啊？相爱的妻子死在了龙井，你没有悲伤，没有愤怒，连静一静的时间都不曾给过自己。
她一死，你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岐王宫，以雷霆手段收拢岐王宫下属的约衡世家和附属世家，又把我从第十宫拎回来，塞到昆仑策去，谁能有你干劲这么足啊？
我问你宸井怎么死的，你不回答，我问你我将来会怎样，你也不回答。
你多厉害啊，你算计起人来从未有过失手，可你有真心吗？奕川。”
奕川嘴唇翕动，沉默了两息才哑声道，“至少对于你，娴井，我一直都是真心以待之。”
纪娴井向上看去，留了半个白眼给他。
“娴井，岐王宫是你的家，也是宸井的家，但从来不是我的家，甚至可以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奕川的眼神中满是伤感，他低敛眉头，缓缓说道，“我小时候的困境和你一样，可能比你更甚，我生来就是孤儿，我流浪在人间京都的乱巷里，和乞丐抢窝，与恶狗抢食。
我从小就知道，弱肉强食，天道轮回，哪怕是后来被乾辛真人捡回道观，得以成大道，窥知山海界，我也从未心安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宸井回不来了，我就应该跟随她一同在龙井之渊，不是同殒命，也应当尽我一生，守她一人。”
奕川抬头观察她的表情，“这是你认为的爱，那么娴井，如果我选择如你所说的那种活法，那你怎么办，岐王宫又怎么办？”
纪娴井微微有些动容，张开嘴想继续反驳，却听得他说道，“你想在第十宫，过一辈子那样的生活吗，卑微如蝼蚁的生活吗？”
她矢口否认道，“我肯定不会……”
奕川打断她道，“你肯定不会？你会的，我挣扎着生活了二十多年，每日都在想着怎么才能让自己从泥沼中脱离出来。直到我遇见了宸井，生活才变得明亮了些，可那不过如天空流星，在我黑暗前行的道路上一闪而过。
你说你过的苦，我也苦，只是因为我从未想同你说过这些。你在第十宫觅生存，不会比我一路走来更顺，只会更坎坷，更艰难。
因此，谁都有资格说我冷血冷情，但唯独你，纪娴井，你没有这个资格。”
纪娴井陡然愣住。
——唯独你，
——纪娴井，
——你没有这个资格。
有液体顺着墙壁而下，滴落在石砖地板之上，纪娴井回神一看，是自己刚刚砸向墙壁的手，墙壁石砖碎裂，划破了她的关节，血迹蜿蜒流下，而现在才感觉到疼痛。
不过是些小磕小碰，但她却从未感到过这样的疼痛，钻心噬骨，难以忍受。
——我，说错了吗？
——我，真的想错了吗？
奕川侧目看向站在墓室门洞之中的占风铎，“占二公子见笑了，再次让你见到了岐王宫中的家丑，顺着甬道一路直行就是岐王宫外石壁，出石壁的方法想必你很清楚。
如果我没感知错的话，甬道尽头还有一只蒲牢神兽，不过你现如今身上符印尽毁，我可赠你一物，名曰洛书，它可以暂时代替符印附身的作用，使得神兽有一席可待之地。”
占风铎连忙站出来，行礼道，“奕宫主，多谢。”
奕川复转向还盯着自己手背看的纪娴井，语气温柔如明月，“娴井，之前是我错了，是我想着，我曾遭受的苦难，你不要经历，我曾痛苦万分的事情，你不要接触。
但是我却忘了，你我本就是相同秉性的人，我们本就应该在苦难中长大，也唯有在苦难中的成长，才会觉得真实可靠，才能真正从其中汲取到力量。
所以娴井，我同意了，同意你去往人间大唐，好好游历一番，好好地看看，人间热闹与疾苦，好好地琢磨，九宫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以及好好地想想，有什么东西，是你父母，你姐姐哪怕牺牲性命也要去争的。”
纪娴井眼睛微眨，她抬起头来，满是难以置信，“你不怕我永远不回来了？”
奕川笑了，笑意透过眼睛漫出来，“我不怕，我相信你，到时候你自然会回来的。”
“可……”
“纪娴井，你要捋清楚，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奕川笑着望她，催促道，“你再不走的话，我可要后悔了。”
纪娴井不作多言语，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先是抱了自己的血拳，后又觉得不得劲，“哐当”一下跪下，当着奕川的面给他嗑了一个。
“姐夫，祝你顺心遂意，所愿皆得。”
跪拜完，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头也不回地顺着有光亮的甬道一路向前。
“奕宫主，告辞。”占风铎拱手与奕川道别，旋即追赶上去。
——
闻霭堂前雪松挺拔，松针如刺，它于山中已立了几百年了，看四季流转，岁月更迭。
程云间恍惚了下，脑海中翻折出几个短暂地片段来，一瞬间好像真的想起来了很多人喊她名字的画面。
——是程寰吗？
最终的画面都合在一处，化成一声凄厉的叫声，“程寰！”
那时的她身中数刀，腹部的血窟窿更是怎么也堵不住，她跪倒在地上，全身的重量都压向了右手执的梨木红枪。
她回首望去，是一位着红衣的女子，也许着的不是红衣，是被血染红的其他颜色的衣服。
记忆停断在这里，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更多。
“哑巴么？真无趣。”那人说着，也一同随她站在了雪松之下，“在人间的时候你还挺厉害的，算了不说了，这占风铉天天假惺惺地往闻霭堂跑什么呢？事情都这样了，还祈求原谅么？”
程云间不喜欢背地里议论主子，于是选择继续保持缄默。
哪料这人自说自话也能上瘾，愣是自己将话接了下去，“要我说，他就应当在那个夜里，把所有人杀尽，母亲也好，弟弟也好，只要是变成了尸体，就不会有人多一句嘴，这下好了，不尴不尬的，算什么呢？”
程云间保持缄默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缝，她目视前方，断断续续地回应道，“杀人，不好。”
只听旁侧的人冷笑一声，“呦，不是哑巴啊，杀人不好？你知道你生前杀了多少人吗？”
程云间低下头，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这个人真的好烦啊，他到底是谁啊？宫主怎么还不出来！
那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程云间的心神早就已经云游身外了，一点也没听进去他在念叨着什么。
忽地见一纷飞衣袍自闻霭堂正院走出，程云间一喜，面上虽不显，却也知道是宫主占风铉出来了，她挺直了腰背，往前踏了一步，又想到身旁的人，生生止住前行的向往，选择让他们先议。
占风铉与弟弟占风铎长相都肖父，高眉骨深眼窝挺鼻梁，整张脸棱角鲜明，不过占风铉的眼睛长得要更锐利些，看人时会显得略有些凶狠，占风铎的眼睛则要圆滑些，不具有攻击性。
占风铉今日新着了一件深蓝圆领袍，披了一件水墨泅领鹤氅，在看到雪松下的人之后明显怔愣了下，询问道，“衔之，你怎么在这里？”
被称作“衔之”的人轻轻掸了掸自己肩上落的雪，走上前去，腰间挂着的红青面具与腰带碰撞作响，“自然是有急事。”
而后他们的对话，程云间发现自己就听不到了，也许是开了一些不透音的隐秘阵法，不过也没过多久，她听到那人调笑道：
“你不如把那只战姬灵给我，我看她本事大，人长得又可爱，喜欢的紧。”
程云间眼睛下意识地就抬起来了，不过也只敢抬一半，偷偷摸摸地去觑占风铉的面色，“那只战姬灵”应该指的是自己吧？
占风铉拧眉看过去，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战姬灵做什么？你身边的火姬灵还不够么？”
“姬灵虽多，可养眼的少。”
“不行。”占风铉斩钉截铁道，“你可尽管去关外战姬灵营中挑，挑中几个算几个，只要他们愿意跟你走，我绝不阻拦，但她不行。”
程云间又老老实实地将头低下，有一股暖流自心间流过，嗯是什么感觉呢？太难以形容了。
如果是她生前的时候，她一定会知道，这种感觉叫做窃喜。
衔之眼神复杂地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莞尔一笑，“无妨，这里你最大。”
说罢他便解下腰间挂着的红青面具，两指一夹，将其戴上，“如此，我便走了。”
面具戴上的一瞬间，原地燃起一丛幽冥绿火来，倏尔，他便消失在院中。
程云间适时抬脚，快步走到占风铉身边，还未开口，就听他说道，“是没找到他，还是没成功？”
“找到了，本来要成功了，他被一个女孩子救走了。”程云间的声音快细如蚊子了，“左长老说那女子应该是岐王宫少主，纪娴井。”
占风铉转过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不要多想，到时候我会通知你怎么做的。”
奕川脸色变了又变，由愠怒转变为悲伤，最后浓重地叹了一口气，“娴井，如果怪我能让你感觉好一点，我不介意的。”
“我不会好！”纪娴井厉声道，她一手握拳砸在甬道石壁上，“你总是这样，你永远都是这样，平平淡淡，没有情绪起伏。
谁会像你一样啊？相爱的妻子死在了龙井，你没有悲伤，没有愤怒，连静一静的时间都不曾给过自己。
她一死，你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岐王宫，以雷霆手段收拢岐王宫下属的约衡世家和附属世家，又把我从第十宫拎回来，塞到昆仑策去，谁能有你干劲这么足啊？
我问你宸井怎么死的，你不回答，我问你我将来会怎样，你也不回答。
你多厉害啊，你算计起人来从未有过失手，可你有真心吗？奕川。”
奕川嘴唇翕动，沉默了两息才哑声道，“至少对于你，娴井，我一直都是真心以待之。”
纪娴井向上看去，留了半个白眼给他。
“娴井，岐王宫是你的家，也是宸井的家，但从来不是我的家，甚至可以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奕川的眼神中满是伤感，他低敛眉头，缓缓说道，“我小时候的困境和你一样，可能比你更甚，我生来就是孤儿，我流浪在人间京都的乱巷里，和乞丐抢窝，与恶狗抢食。
我从小就知道，弱肉强食，天道轮回，哪怕是后来被乾辛真人捡回道观，得以成大道，窥知山海界，我也从未心安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宸井回不来了，我就应该跟随她一同在龙井之渊，不是同殒命，也应当尽我一生，守她一人。”
奕川抬头观察她的表情，“这是你认为的爱，那么娴井，如果我选择如你所说的那种活法，那你怎么办，岐王宫又怎么办？”
纪娴井微微有些动容，张开嘴想继续反驳，却听得他说道，“你想在第十宫，过一辈子那样的生活吗，卑微如蝼蚁的生活吗？”
她矢口否认道，“我肯定不会……”
奕川打断她道，“你肯定不会？你会的，我挣扎着生活了二十多年，每日都在想着怎么才能让自己从泥沼中脱离出来。直到我遇见了宸井，生活才变得明亮了些，可那不过如天空流星，在我黑暗前行的道路上一闪而过。
你说你过的苦，我也苦，只是因为我从未想同你说过这些。你在第十宫觅生存，不会比我一路走来更顺，只会更坎坷，更艰难。
因此，谁都有资格说我冷血冷情，但唯独你，纪娴井，你没有这个资格。”
纪娴井陡然愣住。
——唯独你，
——纪娴井，
——你没有这个资格。
有液体顺着墙壁而下，滴落在石砖地板之上，纪娴井回神一看，是自己刚刚砸向墙壁的手，墙壁石砖碎裂，划破了她的关节，血迹蜿蜒流下，而现在才感觉到疼痛。
不过是些小磕小碰，但她却从未感到过这样的疼痛，钻心噬骨，难以忍受。
——我，说错了吗？
——我，真的想错了吗？
奕川侧目看向站在墓室门洞之中的占风铎，“占二公子见笑了，再次让你见到了岐王宫中的家丑，顺着甬道一路直行就是岐王宫外石壁，出石壁的方法想必你很清楚。
如果我没感知错的话，甬道尽头还有一只蒲牢神兽，不过你现如今身上符印尽毁，我可赠你一物，名曰洛书，它可以暂时代替符印附身的作用，使得神兽有一席可待之地。”
占风铎连忙站出来，行礼道，“奕宫主，多谢。”
奕川复转向还盯着自己手背看的纪娴井，语气温柔如明月，“娴井，之前是我错了，是我想着，我曾遭受的苦难，你不要经历，我曾痛苦万分的事情，你不要接触。
但是我却忘了，你我本就是相同秉性的人，我们本就应该在苦难中长大，也唯有在苦难中的成长，才会觉得真实可靠，才能真正从其中汲取到力量。
所以娴井，我同意了，同意你去往人间大唐，好好游历一番，好好地看看，人间热闹与疾苦，好好地琢磨，九宫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以及好好地想想，有什么东西，是你父母，你姐姐哪怕牺牲性命也要去争的。”
纪娴井眼睛微眨，她抬起头来，满是难以置信，“你不怕我永远不回来了？”
奕川笑了，笑意透过眼睛漫出来，“我不怕，我相信你，到时候你自然会回来的。”
“可……”
“纪娴井，你要捋清楚，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奕川笑着望她，催促道，“你再不走的话，我可要后悔了。”
纪娴井不作多言语，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先是抱了自己的血拳，后又觉得不得劲，“哐当”一下跪下，当着奕川的面给他嗑了一个。
“姐夫，祝你顺心遂意，所愿皆得。”
跪拜完，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头也不回地顺着有光亮的甬道一路向前。
“奕宫主，告辞。”占风铎拱手与奕川道别，旋即追赶上去。
——
闻霭堂前雪松挺拔，松针如刺，它于山中已立了几百年了，看四季流转，岁月更迭。
程云间恍惚了下，脑海中翻折出几个短暂地片段来，一瞬间好像真的想起来了很多人喊她名字的画面。
——是程寰吗？
最终的画面都合在一处，化成一声凄厉的叫声，“程寰！”
那时的她身中数刀，腹部的血窟窿更是怎么也堵不住，她跪倒在地上，全身的重量都压向了右手执的梨木红枪。
她回首望去，是一位着红衣的女子，也许着的不是红衣，是被血染红的其他颜色的衣服。
记忆停断在这里，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更多。
“哑巴么？真无趣。”那人说着，也一同随她站在了雪松之下，“在人间的时候你还挺厉害的，算了不说了，这占风铉天天假惺惺地往闻霭堂跑什么呢？事情都这样了，还祈求原谅么？”
程云间不喜欢背地里议论主子，于是选择继续保持缄默。
哪料这人自说自话也能上瘾，愣是自己将话接了下去，“要我说，他就应当在那个夜里，把所有人杀尽，母亲也好，弟弟也好，只要是变成了尸体，就不会有人多一句嘴，这下好了，不尴不尬的，算什么呢？”
程云间保持缄默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缝，她目视前方，断断续续地回应道，“杀人，不好。”
只听旁侧的人冷笑一声，“呦，不是哑巴啊，杀人不好？你知道你生前杀了多少人吗？”
程云间低下头，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这个人真的好烦啊，他到底是谁啊？宫主怎么还不出来！
那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程云间的心神早就已经云游身外了，一点也没听进去他在念叨着什么。
忽地见一纷飞衣袍自闻霭堂正院走出，程云间一喜，面上虽不显，却也知道是宫主占风铉出来了，她挺直了腰背，往前踏了一步，又想到身旁的人，生生止住前行的向往，选择让他们先议。
占风铉与弟弟占风铎长相都肖父，高眉骨深眼窝挺鼻梁，整张脸棱角鲜明，不过占风铉的眼睛长得要更锐利些，看人时会显得略有些凶狠，占风铎的眼睛则要圆滑些，不具有攻击性。
占风铉今日新着了一件深蓝圆领袍，披了一件水墨泅领鹤氅，在看到雪松下的人之后明显怔愣了下，询问道，“衔之，你怎么在这里？”
被称作“衔之”的人轻轻掸了掸自己肩上落的雪，走上前去，腰间挂着的红青面具与腰带碰撞作响，“自然是有急事。”
而后他们的对话，程云间发现自己就听不到了，也许是开了一些不透音的隐秘阵法，不过也没过多久，她听到那人调笑道：
“你不如把那只战姬灵给我，我看她本事大，人长得又可爱，喜欢的紧。”
程云间眼睛下意识地就抬起来了，不过也只敢抬一半，偷偷摸摸地去觑占风铉的面色，“那只战姬灵”应该指的是自己吧？
占风铉拧眉看过去，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战姬灵做什么？你身边的火姬灵还不够么？”
“姬灵虽多，可养眼的少。”
“不行。”占风铉斩钉截铁道，“你可尽管去关外战姬灵营中挑，挑中几个算几个，只要他们愿意跟你走，我绝不阻拦，但她不行。”
程云间又老老实实地将头低下，有一股暖流自心间流过，嗯是什么感觉呢？太难以形容了。
如果是她生前的时候，她一定会知道，这种感觉叫做窃喜。
衔之眼神复杂地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莞尔一笑，“无妨，这里你最大。”
说罢他便解下腰间挂着的红青面具，两指一夹，将其戴上，“如此，我便走了。”
面具戴上的一瞬间，原地燃起一丛幽冥绿火来，倏尔，他便消失在院中。
程云间适时抬脚，快步走到占风铉身边，还未开口，就听他说道，“是没找到他，还是没成功？”
“找到了，本来要成功了，他被一个女孩子救走了。”程云间的声音快细如蚊子了，“左长老说那女子应该是岐王宫少主，纪娴井。”
占风铉转过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不要多想，到时候我会通知你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