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的日子,宁静且美好,时间也若长了翅膀的异兽,跑的飞快。

    转眼已是正月除夕,可惜人间大唐的除夕夜与纪娴井意想中完全不同,并没有张灯结彩,众人游园的场景,甚至可谓是家家闭门,街道灰暗。

    后来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有彩灯,可游园的节日是上元节,而非这家家团圆的除夕夜。

    可能蒲安也没想到,纪娴井与占风铎从岐山麟游城前往长安的脚程能那么快,竟在除夕夜之前就已经抵达了,足足快了半个月。

    除夕夜,长安城不点灯,纪娴井孤身站在客栈小二楼外廊处,身子前倾于栏杆上,眺目远望,高矮院落连绵,尽是一片漆黑。

    偶有几处火光于院中,纪娴井认识这个,此名“庭燎”,也就是在院子之中点燃一个大火堆,有庆祝来年更旺的意思。

    客栈院中也燃起了那么一个小火堆,有那么两三个小伙计凑在一块儿,往火堆之中扔爆竹,听那爆竹被火点燃后的噼里啪啦声,这年也不算过的太凄凉。

    纪娴井忆起在岐王宫的日子,在山海界中的岐王宫,好像也过除夕夜。

    虽山海界与人间两相隔,但毕竟都是人或者曾经为人的姬灵在其中生活,对于节日的憧憬多少也是有的,因此像这种大的节日也有所保留。

    不过这保留仅仅是对于岐王宫中的其他人,毕竟正月除夕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纪娴井在岐王宫没有家人,也没有交好的朋友,因此除夕对于她来说,就是在子时被奕川拎着,在大殿门前等着岐王宫中七席约衡世家的拜见。

    繁琐,无聊,还要假笑。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人间也不过如此。

    “店家煮了些牢丸「1」,要不要给你端一碗?”

    纪娴井一回头,看到刚走上来的占风铎,她唇角上扬,对他展出一个微笑来,“我不饿,等下饿了自己下去吃。”

    占风铎没多劝她,只并肩和她站着远眺,“在想什么呢?”

    纪娴井语气颓丧,“在想……都这么久了,怎么也没人来找我。”

    占风铎属实没想到她会想这个,顿时一乐,转过身来,仰靠在栏杆上,“没人找你,不是正好乐得清闲,这不是你所求的吗?娴井?”

    纪娴井微微蹙眉,这几日的放纵的确快乐,可快乐过后,却会有一股隐隐的空虚与不安萦绕在她的心间。

    在这之前她所有的追求都是逃离岐王宫,逃离山海界,前往人间大唐,获得自由。

    可如今她逃出来了,人生的方向骤然失去,快感退却,心中剩下的只有怅然若失。

    她垂下眼帘,“阿铎,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往后真的不回山海界了?”

    此话一出,占风铎愕然,神情逐渐回落,“除夕佳节的,何必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纪娴井低头捂脸,是啊,除夕佳节的,何必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她复又抬起头,转而是调整好心态的一片明媚,“我想改个名字,就叫纪南猫怎么样?彻底和之前割裂而去。”

    占风铎品了品,感觉这个名字虽然没什么文化内涵,但胜在朗朗上口,正欲夸赞,只听纪娴井又加了一句,“你就叫占北狗,我无私奉献将这个名字取给你!”

    占风铎沉默了,他恨今晚的寒风怎么没有吹的更大声些,让纪娴井的话一句也传不出来。

    一旁的纪娴井神色良好,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见占风铎神色逐渐变得严肃,更是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

    纪娴井敛起笑容,侧耳倾听,好像确实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声音来源于她的房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约而同地猫腰顺着廊下行走,隔着纱窗观察内里的情况。

    房间内有一团黑影,不过半人高的模样,正费力地拖拽着什么东西,而房间另一侧的窗户大开,似乎是这小贼进来又出去的地方。

    纪娴井辨认了一番,用口型无声地说道,“山魈。”

    其实,有的时候山海界对于异兽的界定是不够准确的,一般来说是看这个异兽,体内蕴含不蕴含着灵力,但也有例外,就比如说这个——山魈。

    你要说它不是山海界中的异兽吧,但它们自上古以来就一直群居在山海界中,你要说它是山海界中的异兽吧,它们体内却又并不蕴含灵力,完全就是一色彩斑斓的大猴子,属实是搞不懂为什么当初它们会被划分在山海界中。

    不过,山魈通人性,灵性高,常有人愿意捉山魈幼崽进行驯养,而后为自己所用。

    纪娴井眯眼又望了下,总算看清了那只山魈拖着走的是什么东西。

    是之前奕川给她的青铜匣,内里还有一块冻的瓷实的千年玄冰,以及被冻在里面的四柄长短剑。

    迄今为止,这四柄长短剑,她也只用过藏在长剑之中的匕首,其他的三柄,她和占风铎都试过了,是真的拔不出来。

    不过自己拔不出来是拔不出来,这要是被山魈偷跑了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眼波一动,向身侧的占风铎打了个手势,自己则俯身靠近房间正门去了。

    占风铎会意,朝着相反的方向包抄。

    纪娴井猛然打开房门,直冲那只拖着青铜匣的山魈,将那只山魈吓了一大跳,翻出獠牙,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

    纪娴井手指挑起,想用昆仑策调法,念了一半没反应才想起来这不是在山海界之中,也并无人开约衡界,仙攻灵力统统不可用。

    于是她索性从旁侧抽了个鸡毛掸子出来,掷向山魈的双爪。

    山魈举着双爪向后躲避,拖着的青铜匣就落了地,纪娴井用脚勾住青铜匣,向上一踢,匣子便重新落回了她的手中。

    她手握青铜匣上的扣环,“哪家的畜生,也敢来偷我的东西!”

    这只山魈自知今晚是不成了,立刻反身逃窜,三两下攀上窗棱,速度极快地跃出窗户遁逃了。

    纪娴井追赶不及,料想中和她协防包抄的占风铎也没出现,赶到窗边一看,占风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那边两三家的屋顶上了,前面还有一只山魈,四脚在地,跑的飞快,背上好像还有一个红红的东西。

    哦,是占风铎的追日弓!

    她懂了,敢情这山魈们还是共同偷盗,同时将他们俩的武器都偷了。

    干站着看戏是不太合适的,她抱着青铜匣,一个翻身也跃出了窗外。

    白净的长靴踏过落雪的青瓦,带过一片沙沙声,纪娴井的身影若飞燕,轻旋飞跃在长安坊市密集且整齐的屋顶之上,从另一侧迂回堵截那逃跑的山魈。

    紧密追赶的占风铎显然也看到了她前来支援的身影,尽可能地将那只背负追日弓的山魈往纪娴井的方向逼。

    屋顶上瓦片横飞,两人一山魈在夜幕的注视下追逐。

    而随着追逐的街道变化,宁静的除夕之夜也有了哄闹之声,敲锣打鼓,喧嚣不断。

    那是庙堂组织的驱傩队伍,每年除夕都会在全城主街游行,驱傩之人有老有少,一般是大人在前,小孩在后,皆带着各种各样的木质面具,寓意驱走妖魔鬼怪,祈福来年平安。

    应正是驱傩队伍游街,屋顶下歌舞齐喧,锣鼓震天。

    占风铎眼见距离近了,随手抄起一块儿残瓦打向前方的山魈。

    一击即中,那山魈身子一个踉跄,扑倒在屋檐之上。

    适时纪娴井也追到,不过是在街道另一侧屋顶之上,她一个飞身跃起,手举青铜匣,要给那山魈再加一个爆锤。

    而此时,那只先前偷纪娴井青铜匣的山魈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身影直冲腾空而起的纪娴井,狠狠地将她撞落。

    纪娴井本要落于另一侧屋顶的身体被截住,一人一魈同时砸入驱傩队伍之中。

    占风铎没料到还会有这一出,脱口而出一声,“纪娴井!”

    掉落在驱傩队伍中的纪娴井感觉又喧闹又拥挤,落入的霎那间就有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有的人制住她的手脚,有的人拿走她的青铜匣,也有的人为她披上驱傩的衣服,更有的人为她戴上驱傩的木质面具。

    只一瞬间,处于屋顶上的占风铎就再也看不见纪娴井的身影了。

    纪娴井被人群推搡着向前走,她看到跟她一同落下来的山魈悄悄跑出队伍,顺着旁侧的小巷子跑了。她想喊人,却发现无论怎么大声讲都会被震天的锣鼓声所掩盖,她想逃出队伍,却发现四周的人全都挤着她,甚至她双脚都没有沾地。

    她终于意识到,山魈的偷东西只是障眼法,山魈背后之人的目的是想要将她带走。

    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在占风铎眼皮子底下将她带走。

    脸上的木质面具只有眼睛处有一条小缝,阻碍了她的正常呼吸,她在一片锣鼓声中,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觉得呼吸困难,眼前变得模糊,意识逐渐涣散。

    她握住手,用力地仿佛要掐出血来,疼痛使得她清醒了片刻,身体不断扭动着,竟真教她在重重的挤压下,调转了个身子。

    却也仅仅只是调转了个身子,她还在不断被人往前挤着,移动着。

    呼吸越来越粗重,她眯了眼,好像在队尾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身着红黑色暗纹袍,袖摆很长似要垂地,面上带着一张红青面具。

    他只是站在队尾,面具之上没有表情,可纪娴井却总觉得他好像在说,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而在这一眼之后,纪娴井便彻底控制不住涣散的意识了,任凭自己堕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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