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堂屋从外看来平平无奇,也就类同纪娴井平日在岐王宫中看到的院落正殿大小,可谁知,刚推开屋门,扑面而来的就是另一股泥土的芬芳,并且不算特别好闻。

    并肩于她身侧的占风铎也因这味道而皱起了眉头,却是拿出之前纪娴井给他的手帕,要去替她遮掩口鼻。

    纪娴井有些讶异,自己按过手帕,将欣喜都藏在心中。

    乌夫人望着两人的小动作,眉头微挑,侧身示意他们进去。

    等纪娴井踏入屋内,这才发现,这哪里是屋子,分明是又嵌套了一个院落在里面,甫一进入的院门口种满了菜,虽认不出来是什么,但是长势喜人。

    过了那片菜园,竟还有一处爬藤架,架子上缠着一些老藤,无叶无花,看着有些萧索。

    又走过了爬藤架,才算是来到了正经住人的正屋外,正屋门敞着,里面随意摆着几把藤椅。

    乌夫人左右看了下,说道,“天气不错,搬两把椅子坐院子里说吧。”

    发号施令的乌夫人站着没动,占风铎认命地进屋搬藤椅,搬了两把出来后,发现屋里还余的一把缺了个凳角,是坏的。

    他探着头问道,“阿娘,没椅子了,这把是坏的。”

    乌夫人招呼纪娴井坐下,才回头对他说道,“哦,那你站着嘛,或者坐地上也行。”

    占风铎敢怒不敢言,现在是怒也懒得怒了,索性就靠着门边,抱臂看着她们。

    乌夫人看年纪是快四十了,眼角与额间都生出了些细小的皱纹,但抛开那些岁月搓磨的痕迹,纪娴井仍然可以想象,乌夫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位眉眼温柔的美人,不说话时岁月静好,一说话就会像爆竹一般,风风火火。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被乌夫人牵住,很是轻柔地被拍了拍,纪娴井的思绪开始翻飞,她开始想,如果她也能活到四十岁就好了,不求多漂亮,只求平安幸福。

    “好孩子,你跟你姐姐长得真像啊……今年多大了?有十八吗?”乌夫人问道。

    纪娴井目光微顿,已经不止一个人说她和她姐姐纪宸井长得像了,她回答道,“过了立夏就十八。”

    乌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拍着她的手说,“好,好啊,你们能好好过日子就行。”

    纪娴井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开口想问些什么,却又发现不知道怎么说,更何况占风铎还在这里,总感觉乌夫人不应该将焦点都放在自己身上。

    她求助似地给靠在门边的占风铎递去眼神,占风铎会意,转移话题道,“阿娘,你别盯着人家看了,你看看我。”

    谁知,这句话似是点燃爆竹的引信,乌夫人横眉冷对他道,“你有什么好看的?当初跟你说的是,离开雍王宫,离开山海界,不要再回来了,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占风铎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副接受训斥,但是坚决不改的死倔样。

    乌夫人一双眸冷冷看着他,抱怨道,“真是有够倒霉的,嫁了个哑炮,还生了个哑炮,顺带养了只白眼狼,我当时就不应该心软,听信了占郴的胡话……”

    纪娴井被这对话吓着了,下意识想要打圆场,可又怕他俩觉得自己多余,正思忖着,听占风铎轻轻唤了声“阿娘。”

    乌夫人絮叨的话语收住声,望着自己的孩子,到底还是有几分心疼的,叹了一口气道,“到底还是从你爹那里承了些好的品质,真情至性。”

    她说着又转向纪娴井道,“这小子是个情种,他既将一番情丝系你身上,你就往后就使劲骗他,必不能让他好过了,让他也吃吃爱情的苦!”

    纪娴井越发觉得乌夫人是个奇女子了,一般人还真的预测不了她将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言论,特别是,哪有教唆骗人还当着当事人的面,真乃神人也。

    “哈哈哈,夫人说笑了。”纪娴井配合着僵笑了两声,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占风铎似乎是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也许是往日被自己亲娘说惯了,不作任何理会,只是真切地问道,“阿娘,您在这里一切都好吗?”

    “好啊,怎么不好。”乌夫人大手一挥,指着那一片她种的菜园,颇有几分看我江山的气势道,“你们看这菜长得多好啊,屋子后面还有个兔窝,我每天就种种菜,养养兔子,很舒适的。比之前跟着你爹巡山,降兽,修补结界,日子不知道清闲多少倍。”

    纪娴井来了兴趣,伸长脖子要去看后院,问道,“兔子是哪里来的?山海界还能有兔子?”

    “占风铉放进来探竹林陷阱的,反被我捉了养起来了,很可爱的雪兔子,要不要看看?”乌夫人说道。

    纪娴井眼睛陡然亮了,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身子起了一半,望见沉着张脸的占风铎,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悻悻然地坐下来了,

    “阿娘,您被困住了,是吗?”占风铎开口道,“我刚刚过来就发现了,竹林以内,是您的约衡界,而外围却又罩着另一个约衡界,所以您的竹子才会碰到外围结界而落下。”

    乌夫人掀起眼皮看他,“你既然都知道,还进来干什么?想和我一块儿种菜养兔子?”

    占风铎皱了眉,“我们帮您毁掉那个约衡界的阵眼,救您出去。”

    “没那个必要。”乌夫人一摆手,目光在二人身上巡视一番后道,“不要觉得你俩身负高级命符,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们的修为真还差的远着呢,九重境的约衡界阵眼岂是你们能轻易勘破而毁掉的?”

    占风铎沉默了一瞬,而后发问道,“谁的约衡界境界修到九重了?”

    同时也意指,是谁将乌夫人困住了?

    乌夫人顺着藤椅向后躺倒,随心所欲道,“没谁,现在你阿娘我也突破九重境了,否则也不可能与他相对峙这么久。”

    “您有什么好遮掩的?”占风铎不理解了。

    “我遮掩什么了?你个小兔崽子敢反过来说我了?”乌夫人点着他骂,而后解释道,“我不知道是谁,他夺舍了占风铉的身体和我打架,使用的约衡界气息完全陌生,山海界中能达到九重境的约衡师没几个,可这个人,我竟从未见过。”

    纪娴井拧了眉,她对约衡师的境界之分了解的不多,不知道这个九重境究竟是有多厉害,但她能根据现有的认知来做比较。例如她知道奕川的约衡境界达到了八重境,揍她绰绰有余,那相比较而言可得,九重境应该是能一招秒了她,一点商量都不打的那种。

    她又认真想了下,蒲安的水平是约衡六重境,她揍他应该是有八成胜算的,但是祁连有约衡七重境,她几乎得拼了全力才能和祁连打个平手,这还得是祁连未用全力的情况之下。

    由此可得,她现在的水平放约衡师里去衡量,大约也就是个六重上,七重下的水平,每大一重压死人,那的确,遇见九重境以上的狠人,还是绕道走为妙。

    不过她转念一想,好像又不对,她之前和祁连打架的时候,命符空空,凤凰神骨也未有,现在的她体内有凤凰的神力,虽然磨合的还不算太好,但是怎么着也应该能与用尽全力的祁连打一场了。

    她想着伸手抚摸了下后颈处,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勤加修炼,都有凤凰了,不能再让奕川随手就能把自己揍的哇哇叫了,那太丢人了。

    “占风铉被夺舍了?”占风铎果不其然总能抓住乌夫人话语中的重点,“那他捅了父亲一刀,也是因为他被夺舍之后……”

    乌夫人低垂眉眼,淡然地笑了,“这谁知道呢?只有阿铎你,是亲眼看到了啊……我们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占风铎轻吐了一口气,这些天来,他一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有什么隐情,但是哥哥占风铉好像从未想要解释过什么,杀伐果断,将错就错,扫尾扫的极其干净,以及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他的身上。

    这些做法就只指向了一种可能性,占风铉的确弑父了。

    既如此,占风铎轻轻闭上眼,“我会杀了他,以及找到真相。”

    “罢了,你们也快走吧,以后不要来了。”乌夫人似乎是不愿多说这个话题,她挑眉看向纪娴井,“走之前要不要看看我养的雪兔子?”

    乖乖坐在一旁的纪娴井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又回到了雪兔子,本来她还在心中掰着指头思考往后的修炼大计,待反应过来,她呆萌地点了点头,“好的。”

    “阿娘,您真的不想出去吗?”占风铎注视着她俩起身离开的身影说道。

    乌夫人回过身来,对上他的目光说道,“约衡师与天姬灵不同之处在于,天姬灵可以开出很多永久的约衡界,但约衡师在同一时间只能开出一个结界。所以,我占了他的约衡界,当下也就不好说是谁困谁了。

    与其费尽心力救我出去,倒不如趁我踩住他臂膀的时候,帮我将他找出来,我倒是很好奇,这个九重境的约衡师,到底是谁?”

    占风铎不说话了,沉默地目送着两人逐渐消失的背影,背影消失,他将目光收回,忽地胸腔一震,接连咳嗽了好几声,他慌忙捂住口鼻,又点了自己的几个穴位,那剧烈的咳嗽震动才算停歇。

    他蹙着眉头,看向刚刚捂住口的手,手中带着刚咳出来的鲜血,他有些不安地看向周围,幸而纪娴井与乌夫人两人都去了后院,不会看到他的异样。

    占风铎迅速摸了张手帕,将手中和唇角的鲜血擦干净,接连劳累,他身体亏空的厉害,身上的伤养的也不算太好,到现在还没有倒下,全凭底子好和意志强来支撑。

    他垂下头,向前走了两步于藤椅上坐下,抱着手臂合上眼睛,休息一下吧,他告诉自己,等下从闻蔼堂出去,尚还有架要打。

    那厢纪娴井跟着乌夫人去了后院看兔子,顺着屋子转过去,果不其然,后院有处围着一圈矮栅栏,栅栏里面有几只雪白的兔子跳来蹦去的,好不可爱。

    纪娴井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正在专心啃白菜梗的兔子,与乌夫人说话道,“您有话想单独和我说?”

    乌夫人一笑,她是很喜欢聪慧的孩子,现在是越看纪娴井越觉得满意,说道,“原本是应该再过一年的,但是因为雍王宫出了变故,而你又恰好来了,可能这次再不给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纪娴井抚摸兔子脊背的手一顿,她原以为乌夫人会说一些和阿铎相关的事,没成想说出来的事竟好像是与她有关。

    她站起身来,“您请说。”

    “九年前,你的姐姐纪宸井与奕川奉命前来镇压龙井下第四层的蟠龙之骨。后来,你姐姐留在了龙井当中,只有奕川逆着法阵出来了。

    他出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很重,尤其是腿上的伤,深可见骨。整个人也十分的消沉,郁郁寡欢。

    而后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求我将他在龙井之中的所有记忆,全部封存保留。”

    纪娴井心头一凛,“什么意思?”

    “因为他说,睚眦纪氏还有一个你,他要去帮你支撑起岐王宫。但是他又实在痛苦,他想暂时将那些记忆封存十年,等十年后,再解封,他就可以安心和纪宸井同棺而眠,同穴而葬。”

    纪娴井感觉自己的五感有些不清明了,耳边似有嗡嗡之声响起,乌夫人的话还在继续,“封存记忆是我们乌氏的秘术,我也就答应他了,但是可能我无法遵守十年之约了,他的记忆都在这个麟囊里了,也就先给你了,你帮我转交给他……”

    小小的麟囊巴掌大,拿起来似乎是没有重量,纪娴井问道,“您看过他在龙井之中的记忆吗?”

    “怎么可能!”乌夫人嗔怪她道,“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且不说这个记忆必须要九重境以上修为的约衡师才能看,就算是我已经修到九重境了,我也不会去偷看别人的记忆!”

    纪娴井有些讪讪的,自知失言了,“抱歉乌夫人,晚辈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乌夫人微微一摆手,说明自己是不在意这些的,而后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奕川有没有跟你提及过?”

    “什么事?”纪娴井问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就是奕川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是怎么从龙井之中逆着阵法出来的?”乌夫人思索着问道,见纪娴井的目光落在手中握着的麟囊上,一笑道,“也对,他的记忆都在这麟囊之中。不过,龙井之中的法阵都是只进不出的,除非镇压龙骨成功,阵法之门才会逆转,所以我想着,是不是因为蟠龙龙骨其实是镇压成功了,可是如果成功了,为什么你姐姐纪宸井没有出来?”

    纪娴井愣愣地“啊”了一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乌夫人瞧见她几乎要傻了的神情,就已明了她应当是未曾听说过,于是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纪娴井握紧了手中的麟囊,将它好好收了起来。

    而后她虽又摸了摸兔子,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直到乌夫人提议到前院去看看阿铎在做什么,两人才一同绕过屋子,走到前院。

    而前院的爬藤架之下,占风铎躺在一张藤椅之上,双手交叠于胸前,眼睛微阖,呼吸绵长且平稳,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这孩子……”乌夫人小声念叨了一句,而后对纪娴井道,“你去陪着他吧,我去竹林外守着,等你们缓过来了再出去,不要急。”

    纪娴井应下,拉过另一张藤椅来坐下,也仰躺而去,偏着头,去看占风铎的睡颜。

    看着看着她自己倒是先乐起来了,藤椅在她的摇晃之下吱呀吱呀地响着,纪娴井有一瞬间的错觉,也许许多年后,等她成功镇压了龙骨,她也有机会,能和占风铎有个小院,没事就待在小院的藤椅之上睡午觉。

    闲适,惬意,令人向往。

    她要活下去,一定要努力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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