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娴井的确敢说。

    有那么一瞬间,游奉之想直接带着队伍离开了,他觉得依少主这行事风格,被打死是注定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相比较起蒲宁的皱眉,程云间则是暗自松了口气,来自蒲宁的威压大部分被转移了,她不再是焦点。

    同时,因着从天而降的占风铎,她也生出了些别的想法。

    也许,在今夜这浑水摸鱼中,能谋到将占风铎杀了的机会,以弥补自己先前未尽到的职责。

    她的目光是也落在了蛛绳缚内的人身上。

    蛛绳缚不算是神器,却因其独特的封印力量而同样令人畏惧。

    例如现在,它如同一张完全张开的蛛网,边缘处紧密地贴在龙门关前的青石砖地面上,而因占风铎处于蛛网的正中央处,使得那网朝着中央逐渐抬升。

    占风铎已经坐了起来,但囿于蛛绳缚仿若千金的重量,他的肩背被压的生疼,伸出双手以辅助向上去抵抗,他的头才算是抬了起来。

    冷不丁听纪娴井来了这么一句,他下意识想要去瞥蒲宁的神情,却无奈被纪娴井的身影挡了个严实。

    看不到就罢,他也不是个八卦的人,索性趁着纪娴井交涉的时间,将心思全数放在了如何脱离蛛绳缚之上。

    只是可惜,因着纪娴井是背对他的,他同样看不到说完话之后纪娴井的神色,否则他一定会看到她一闪而过的懊恼和强撑着的笑容。

    纪娴井本人亲证,她真的是想说两句好话活跃一下气氛的,却没想到嘴瓢了,说出去的话似乎意思不同于她期望表达的那般。

    她刚刚真的是想和蒲宁说,好久不见,你看起来风光满面,精神抖擞,人也丰腴了,一看就是最近烦心事变少了,觉能睡好了,一切顺心如意……

    可谁知,经过大脑压缩之后的问候语会变得那么短啊,还词不达意的。

    说出去的话就如同被送出去的金子,那能被完好如初还回来的可能性比现在太阳升空还要小。纪娴井那虚假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双杏眸睁的大大的,她在等待着蒲宁的回应。

    蒲宁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称不上捉住红名通缉犯的意外之喜,而是十分纯粹的意外。

    早前来雍王宫密探的长生灯灭了,蒲宁立刻捧着手绘图去找了父亲,刚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明白,一封“万急”的信件就到了。发信人是岐王宫的游奉之,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们,在雍王宫外发现了一名气绝的乾王宫密探。

    蒲宁深知此刻耽误不得,立即集结了人手,火速赶往雍王宫。

    她的出现果真让雍王宫的人措手不及,不过信中内容简短,她也是勘探了现场,询问了一些人,才逐渐还原“发现密探”这件事的始末。

    她敏锐地意识到,似乎来自占风铎的那一箭追日火羽,其本身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关外的人前去搜索密林,进而找到那处天坑,以及天坑缝隙之中的乾王宫密探。

    可再往深了想,蒲宁就有些想不透彻了,但是无妨,这已经足够说明占风铎知道一些事情,反而不需要急着杀了。

    轻重缓急她还是分的清的,她移过目光于纪娴井的脸上,沉声道,“你让让罢,我暂且不会杀他,只是需要带回乾王宫询问。”

    纪娴井的身子没动,略有疑问道,“乾王宫?”

    蒲宁其实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不信任,而这个关于信任的问题本质,其实自上一个轮回开始就一直隐隐存在了。

    那就是九宫之间的关系。

    九宫依着地域特点不同而划分九块,算是分而治之,本着互不干涉的主旨,素日里来也是各宫主各扫门前雪。同时各宫的所长也各有不同,彼此互相合作帮扶,也是很乐见其成的一件事。

    比如,坤王宫建立了九宫最好的基础学府——昆仑策,各宫都非常愿意将孩子们送去统一学习基础的仙攻与普斗。

    但这其中又难免存在摩擦,因此就有了蓬莱存在的必要,从中调停,联合九宫看管龙井,共同对抗外敌,以及惩罚各宫内出现的有违天道之人。

    原本蓬莱一直都是由九重境以上的约衡师坐镇的,他们自成一派,师门传承中只有约衡师,所有弟子的选拔都来自于人间凡人,绝不招收任何九宫子弟,以追求绝对的平衡和制约。

    成立之初的想法是绝好的,但是在实际传承过程之中,总是会出现意外。

    例如,蓬莱这一代,拥有的那一位九重境约衡师,平日里懒散惯了,也不爱过问九宫的事物,甚至是看到事情就下意识想跳进蓬莱海,躲开这一切的孤僻仙人。

    而这位孤僻仙人的不理世事,就意味着蓬莱势弱,它对于九宫的钳制,很多时候会被忽视,而这时身为九宫之中的“刑部”——乾王宫,也就更多地被依仗了。

    但乾王宫,说到底也是九宫之一,应该是与其他八宫平起平坐的,突然插手去管别宫的私事,到底还是师出无名的。并且,现在其实也有人暗自揣测,蓬莱是不是与乾王宫已经有所勾结了?

    蒲宁叹了口气,说道,“倘若你想让我带他去蓬莱问,我也是可以的。”

    蓬莱?

    纪娴井想到蓬莱先前还请她前去修炼,为后续镇压龙井而做准备,是一副会随时牺牲她,推她进龙井的嘴脸,这种地方恐怕也是万万不能信的吧?

    “不行。”纪娴井斩钉截铁道,“你有什么话大可以现在问。”

    蒲宁紧握住想抡人的虎头湛金枪,被气笑了道,“占风铎是蓬莱钦点的红名通缉犯。”

    纪娴井蹙眉,“可你们钦点错了,他根本就没有弑父杀兄,罔顾人伦……呃至于拐带凤凰印主,遁逃人间,你们说反了,明明是我拐带他!”

    蒲宁不愿意和不讲道理的人纠缠,转而高声问道,“占风铎,前雍王宫宫主占郴,也就是你的父亲,是你杀的吗?”

    藏在身后的占风铎并没有立即回答。

    随着时间静谧地流逝,纪娴井感觉自己紧张了起来,脖颈间的寒毛倒立,她的喉咙不安地吞咽了下,可仍不敢回头看,怕蒲宁声东击西,突然发难,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纪娴井的忐忑达到顶峰之前,占风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又带着些痛苦和无奈,“蒲宁,我没有弑父,并且我亲眼所见,是占风铉将匕首插入了父亲的胸膛间。”

    蒲宁的神色自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纪娴井有些沉不住气,发声问道,“喂,我知道你身上有狴犴图腾,稍带耳朵一听就知道是实是虚,现在总可以信了吧?”

    蒲宁的眼眸微微下垂,目光凝聚在纪娴井的腰腹,很是想要透过她的身躯去观察她背后的东西,问她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纪娴井迅速回答道,“回岐王宫啊,还能去哪里?”

    “好,在岐王宫等着。”蒲宁握虎头湛金枪的手腕一转,将枪反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臂伸出,是一副请他们走的客气模样。

    与此同时,狠狠压制占风铎的蛛绳缚也向上抬起,旋转着被收束起来,占风铎险些被压麻的身体,终于得以直起腰,挺起背来。

    纪娴井拱手跟蒲宁道谢示意,回身想要去扶从地上爬起来的占风铎,可她刚回过首,就见眼前蓦地闪过一道金光,身体的反应是最本能的,还不待她意识到什么,就已然冲了出去。

    想法是后面才灌入脑子的,依着从一开始的行动,应该是扑过去将占风铎推开,但或许她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忘记了占风铎纵使有许多皮外伤,依旧是一名正值青壮年的成年男性,也忘记了自己刚刚使用过水神上身,身上略有亏空。

    总之,她未能成功推开占风铎,而更像是想要扑向他,推搡着他的肩膀,跟着他一同转了个小幅度的圈。

    鲜红的血滴落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它们来自从纪娴井腹部突出的一小截刀刃末,而执刀刃的主人,正是蛰伏已久等待机会的程云间。

    程云间的刀太快了,快的纪娴井甚至都没来得及搓出水盾,刀就直刺而来,于一瞬间入了体,由后背刺入前腹,贯穿了她的躯体。

    纪娴井其实没感觉到有多痛,只是觉得呼吸一下就不通畅了,抓握占风铎肩膀的手也有些使不上力了,一下滑了下来,却被他立刻反握住。

    纪娴井很不舒服,有些晕眩有些恶心想要吐,她强忍着抬了眼,却望见占风铎瞪大眼睛,面上尽是难以置信,薄唇张张合合,应该是在大声喊她的名字。

    纪娴井的脑子嗡嗡地,除了占风铎最先吼出的一句“纪娴井!”,她好像还听到游奉之的声音了,嗯,应该还有蒲宁的声音。

    真是的,都吼那么大声干嘛?

    那股恶心劲儿终于带着她大口呕吐起来,带着浓浓的铁锈味,又有些浓稠。纪娴井还不待知道那些是什么,双腿也站不住了,朝前倒进占风铎的怀里,双眼一黑,终究是失去了意识。

    龙门关前热闹非凡,游奉之带着人迅速上前,将纪娴井与占风铎严密地围住而保护起来,蒲宁于一瞬间施展开神行步,将刺错人而错愕的程云间抡倒在地,乾王宫的密探们已经与程云间带着的雍王宫守宫者们战作一团。

    “游奉之,你们先带她去个安全的地方,我让宫里会神行步的人传信去荆王宫,务必会将谭祺请来,刀不要拔!快走啊你们……”

    游奉之看过正用膝盖压制住程云间后背的蒲宁,迅速招了手说,“快快快,抬着走小心点,别发愣!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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