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壹玖,第十三年七月。

    海内北经,流鬼之地。

    流鬼之地不分昼夜,苍穹永远如墨色般漆黑,四周皆山,名曰流火山,此山是被熔化后重新凝固的黑岩所浇灌而成,中有赤色岩浆状的符印缓缓流淌,是一个巨大的无盖囚笼。

    纪娴井身披黑色斗篷,行走在热腾的街道之上,不分昼夜也并非全然没了好处,譬如永远热闹。

    被流放在此地的恶徒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靠在巷口与街角,搜寻着可以果腹的“小白兔”。

    即使披了黑色斗篷,她偏瘦的身材与中等的身高也无法完全掩盖,毕竟只有十五岁,怎么看都是一副稚嫩的模样,令人垂涎。

    很快便有人盯住了她,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只待时机下手。

    她在一处鬼楼前停下,白皙的小脸微抬,一双杏眸从斗篷的遮挡下露出,对着身前的火姬灵浅浅一笑。

    姬灵是山海界特有的,似人非人,由天地精华孕育而生,依据不同地区的水土与山地,形状品性各不太相同。

    靠着柱子打瞌睡的火姬灵睁开它仅有的一目,拖着蛇一般的尾巴往前走了走,待看清楚来人额角的印记之后,瞬间变了脸色,有些畏惧又有些敬仰道,“贵客,快请进。”

    纪娴井没急着进去,反倒是转了个身,将斗篷连帽掀起,眸子里闪着寒光,尖锐地注视着那些跟了她一路的宵小之徒。

    宵小之徒们瞳孔一缩,嘴角微张,屁滚尿流地逃跑了。

    流徒在被流放之前都会在额角打一个烙印,以上古十大魔神为分,而她额角上的正是当属最高等级,最危险的兵主蚩尤。

    她轻轻嗤笑了一声,重新将斗篷罩起,跟着火姬灵走入鬼楼。

    几乎流鬼之地的每一条街都会有一个这样的鬼楼,一是起震慑作用,二是提供一个安全的交易场所。

    她当然是来这里交易的。

    她从怀中扯出一个鬼火一样的东西,在火姬灵面前晃了晃,火姬灵会意,带着她走上二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最顶间的一格。

    火姬灵拉开房门,里面已经有人等着了。

    那人跪坐在案几前,脸上带着一张红青色杂糅的面具,他胳膊微微一伸,示意她坐下。

    纪娴井跨进房间,身后的火姬灵轻轻地将门合上,将一切纷繁杂乱全都阻隔在了外面。

    房间一时安静无量。

    她轻吐气,盘着腿坐了下来,从腰间取下一个蛇皮袋,放在了案几之上。

    红青面具摇摇头,拒绝了她的请求。

    纪娴井觉得好笑,把玩了一下袋子里的美玉,说出了这个房间里响起的第一句话,“这可是上好的昆仑美玉。”

    红青面具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可是没用,流鬼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石头。”

    她想了片刻站起身来,纤纤玉手要拿过案几上的蛇皮袋,“那算了,我不学了。”

    不料案几下方倏忽探出一条藤蛇来,作势要缠她的手,红青面具头微抬,好似带了笑腔道,“想在鬼楼白进白出?没有这样的道理。”

    纪娴井瞧着带尖利獠牙的藤蛇,迅速将手收回,一双杏眸睁的又大又圆,带了几分无辜与天真,嘴上道,“那好吧……”

    话音未落,案几上的蛇皮袋忽地消失了踪影,纪娴井隔着袋子摸了摸她的宝贝,复又扣在腰间,无耻道,“你来抓我啊!”

    红青面具面色一冷,她的手速确实不赖,竟连速度极快的藤蛇也扑了个空,藤蛇吐着蛇信,朝着她的方向再次扑去。

    纪娴井搓了搓手指,隔间里凝出细碎的冰刀来,密密麻麻地朝着红青面具与藤蛇打去,趁此机会,她快速移动到窗口的位置。

    红青面具宽大的袖口一转,将藤蛇收入袖间,同时结了一个法阵,昏黄的流萤圆圈将她的冰刀全都挡了下来。

    纪娴井手指一挑,解开累赘的斗篷,手一撑翻出了窗台,顺着倾斜的屋檐滑下,跳到了街道之上。

    候在外面的火姬灵拉开房门,神色慌张,红青面具手掌一拍,案几应声而碎,他咬牙切齿道,“抓住她。”

    火姬灵领命,大批的姬灵与门徒从鬼楼各个门涌出,宛如洪流奔腾,四下围堵着一抹单薄的蓝色身影。

    急于逃命的纪娴井顾不上许多,只真真觉得流鬼之地街道拥挤,毫无条理,摊贩乱摆,人也乱蹲,好几次转角转的急都要撞到人的身上去。

    火姬灵人首蛇身,身姿灵活,移动速度也快,手中举着的三叉戟几次都要碰到她的长发,幸好她不走直线,以一种曲折的方式在巷口街道中来回穿梭,直叫那些围堵她的姬灵与门徒自我相撞,人仰马翻。

    流鬼之地许久都不曾如此热闹过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抓住她鬼楼有重赏!”一时间就连在外游荡的恶徒们也加入了围捕之中。

    纪娴井不在乎,左冲右突,四面被围死了就从天上走,冰阶自空中凝出,宛如跳板一般协助她脱离险境,她心下暗数:快了,快到了。

    她转过拐角,一方巨大的石壁出现在眼前,红青面具同时带着另一批人从石壁旁侧涌出,蛛网样的法阵从头顶袭来,他嘴角带着笑,“你无路可走了。”

    纪娴井用舌尖顶了顶上颚,身体微屈,似弓箭一般腾空冲了出去。

    红青面具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以为你能逃的过蛛绳缚?”

    蛛网以极快的速度追过,与纪娴井的距离越来越近,即将要将她扣压在那方巨大的石壁之上。

    谁知,就在此时,天上忽地一声惊雷,蓝色身影的人直直穿过石壁而出,紧随其后的蛛网啪地一声贴在石壁之上,多有滑稽。

    红青面具眼神一凛,心下已然有了答案:她竟然不是流鬼之地的流徒,而是九宫的人。

    ——

    对于在昆仑策求学的九宫子弟来说,昆仑墟禁地是他们进入策坊后第一处要认的地方,甚至比他们的宿舍与课院还要重要。

    一是因为禁地的名头响,是山海界九宫流放重要罪人的地方,二是因为擅闯者全都杀无赦,不留任何情面。

    禁地之中有七块石壁,分别指向七个极其恶劣的地方,由昆仑策的人日夜守护,以防发生意外。

    而今日正好轮到占风铎领人守夜。

    占风铎出身九宫,父亲是雍王宫宫主占郴,母亲出自坤王宫首席约衡世家乌氏,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占风铉,当属山海界九宫正儿八经的“贵族子弟”。

    偏生天赋又好,从他父亲那里正统地继承到了龙生九子之一的蒲牢符印,十二岁那年成功与蒲牢一族签订神兽契约,以身供养神兽,获得神兽之力。

    按道理讲,山海界每一百年镇压一次龙骨,称为一个轮回,现下壹玖轮的镇压刚过,各地的妖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一身本领的占风铎顿觉自己生不逢时,想想再到下一个轮回,他已垂垂暮已,必然不是镇压龙骨的最佳人选了。

    他的名字也无法载入昆仑策通史之中,真是令人惆怅。

    不过,他爹倒是很开心,想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能活到正常岁数入土为安,而不是经历一番生死搏斗,连饭都多吃了三大碗。

    十六岁的少年郎总有一腔热血发散不完,占宫主看着自己的儿子,要么不是天天找其他妖兽的晦气,就是总与宫中的战姬灵打斗个不停,时不时地还喊着要去龙井镇压龙骨,直搅的他心神不宁,一气之下将占风铎扔回了昆仑策,要他回炉重造,练练心。

    昆仑策是坤王宫的地盘,既要负责新生代的茁壮成长,又要时刻防备禁地里的七块石壁出现什么问题,人手向来不够用,一听说雍王宫二少主要回炉再造,坤王宫宫主空越也高兴地多吃了三碗饭。

    当然,占风铎毕竟是昆仑策结业人中的翘楚,再当学生也不太合适,于是便给安了一个夫子的名头,白天负责天字部的火法仙攻,晚上与空家人轮值防守禁地。

    昆仑山积雪终年不化,即使是夏日夜间也透着寒冷,寒风自山间呼啸而来,将他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

    他抱着追日弓蹲在一块儿石壁前偷懒,对着寒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远远看来极像大殿屋脊张大嘴巴的螭吻。

    一个哈欠打完,他决定去看看巡逻队伍与各处的明暗岗,刚站起身来,忽地感觉身后一阵邪风吹过,他疑惑地转过身来,还不待看清楚什么,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从石壁之中弹了出来,精准又完整地将他砸了个结实。

    流鬼之地闷热,昆仑墟寒冷,温度骤降,好容易从石壁逃出的纪娴井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哆嗦打完了才发现身下感觉不对,她不要脸地伸手摸了摸,这触感分明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松软带着冰渣的泥土。

    “好摸吗?”

    声音醇厚且带着些许磁性,纪娴井愣了一下,总觉得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后又觉得自己搞错了重点,她本就违背了昆仑策的规定,擅自闯入禁地,虽有空雪罗的里应外合,但是她如今提前了一日出来,轮值的人很有可能就不是她了!

    她心下暗叫糟糕,刚穿出石壁就撞到巡逻的人了,现下只有趁着月不明星不亮,谁也看不清楚谁,赶紧偷偷跑掉才是。

    也就是这一瞬间,她听见有人打了一个响指,火苗自他的手指间窜出,把两人之间的黑暗全都给驱散了个干净。

    纪娴井那刚心生谁也看不见她,迅速逃跑的大计瞬间泡了汤。

    被她压在身下的人皮相生的不错,眉骨高,眼窝深,鼻梁挺,嘴唇薄,整张脸棱角分明,是那种平日里她会对着吹口哨调戏的类型。

    “流徒?”

    火焰仿佛朝着自己的额角靠进了些,纪娴井手比脑子快,一只手捂住额角,想将贴上去的流徒印记撕下,另一只手撑起,迅速起身。

    占风铎手中的火焰扩大了几分,也从冰冷的泥土地中站起,心中暗喜,顿觉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一瞬间,竟是连昆仑墟禁地志记录都想好了:今夜有流徒越石壁而出,正遇上雍王宫二少主,一番激战之后,成功被其击杀……

    “不是,你听我解释……”纪娴井眼看着对面之人散发的火系仙斗气息逐渐浓郁,心中越发慌张起来,怎料这胶粘的太过牢固,怎么撕也撕不掉。

    但是这动作换在占风铎的眼里就是遮遮挡挡,欲盖弥彰,随手捏了三个火球打出,“流徒,穷凶极暴,罪大恶极,还有什么好说的?”

    此时此刻,纪娴井也顾不上额角那拖后腿的流徒烙印了,凌空飞起,抽身躲过袭卷着热浪的火球,刚一落地,只见又是两个火球打过来,她眼睛一眯,咒语暗念,一双纤纤玉手上瞬间覆上一层薄冰。

    带着薄冰的手接过冲来的火球,手腕一转将火球推到旁侧去,她称这一招为“凌霜拨日”,借力打力,以劲化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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