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拜神佛已毕,喝完茶斓墨又带我们看了许多地方,看一处惊叹一处称赞一处,晚间尽兴而归。

    得了斓墨指点我心中甚是感佩,本想的是要把这一腔忧愁抛开,谁知一见胡不归依然是心潮起伏,只得多躲在斓墨身边,加紧练习灵术,倒是精进不少。转眼三旬已过,临五日就来了。

    在数青壑向来歇得早,不近朔时便已熄了照路的灯笼,整个鸦雀无声起来。我和衣躺在床上手中捻着玉阮上月所留的信管,待要不去怎的也放心不,思虑半晌终究是爬起来取出风络披风穿好,将窗帘揭开一角,留心等着窗外。我这间房位置在一拐角处,视野极好,只要是从这驻地房舍出来,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能看见。

    如此七上八下等了许久,困意渐涌上来之际,突然一个激灵。

    一道人影,刚从我窗前走过。我将窗帘缝掀大些,见他披着黑色披风,身材颀长,正是胡不归。

    我伸着头待他略走远些,便悄然出门,戴上披风观音兜随着他方向走去。这风络披风穿戴好了,不独形象全隐,连声音也全无,当初雪纫说话能听见,是兼用了其他灵术。心知胡不归灵术高强,我怕他还是能听见我跟在后面,便刻意落后一段。他出了驻地,走过莫桥,往青港另一侧密林中去了。

    这里与驻地、主工地方向相反,平时少有人踏足,原以为是荒地,走近才知是稀碎路面,还看得出本来宽阔,想来是年久失修的缘故。于是崎崎岖岖走了一路,胡不归只在实在难走处以飞术跃过,我也留神那些地方小心飞过,走得一阵来到一座山下,飞腾片刻到了山顶,穿过重重树木,一片屋脊映入眼帘。我吃惊心道:“怎的这么近还有这么个地方,都未听说过。”再走近些看得更清,不止房屋,还有街道,应该是个小城镇,只略有几处还亮着灯,大约夜深了的缘故。

    我加紧几步跟近些,怕街道复杂或有可能跟丢了,进城门处看见门上题着“毋逢天街”,原来这就是毋逢山,集市所在。胡不归这半夜到街上来干什么?总不至于是来吃馆子的吧?虽厨子况则说这是大集市,看样子不说比海棠香国,连离椒洞中也要小上许多,街上人迹稀少,半晌才遇到一个。我亦步亦趋跟着胡不归,他七弯八绕进了一处僻静小巷,停下了。

    胡不归双臂绕动,我认出这是在使移术。然后眼前一亮,他手上多了一盏灯笼。我心说:“这是要去哪里?莫不是室内?”我听他轻叹了一声,声音中似有无限哀愁,他向来神采飞扬,几时有如此情状?

    他走到一道旧门前,月光下那门早已斑驳枯朽,似乎一推便要倒翻,一层层新旧不一的油漆脱落得不成样子,上悬的门匾字迹模糊,无法辨认。

    只听胡不归喃喃道:“果真又是十年了。”随即动作极小心去推那门,果然“吱嘎”声之后,一扇门“哐”一下斜倚着一侧墙面倒下,他又是一声轻叹,提着灯笼进去了。

    我伸头看里面是小小一所房屋,小心跟他进去,他却一绕转到后院去了,菱花窗户里看透后院不过数步之阔,白墙青瓦,墙上尚有雨水浸过的痕迹,园内只有小小一块小小海山石,一侧几杆细竹,那竹子长得细伶仃的,早已枯黄且有些霉迹在上,这院中景致雅便雅了,却透出一种芳华已逝的凄冷,胡不归面朝那竹子看了多时,只听他喃喃道:“这雪竹在春日真是无论如何也养不活,这心思始终是白费了,哎。”语气怆然,哪有分毫他平素的旷达,我不觉得怔了。

    此时已是深夜,凉风吹过他发梢微微颤动,圆月高悬下,人与景都更显凄然。他站了半晌,从怀中取出一个袋子,再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排开,我看是笔墨、抹布、花锄、花肥并数枝带根的竹枝。他先把枯黄的雪竹拔出来,又小心将带来的竹枝栽下去,松土、施肥,甚是爱惜。然后又端详半晌,再踱进屋里洒扫一番,又取了工具,将那扇坏了的门修好,末了坐在窗下书桌上,自抽屉中取出一本册子,将那灯笼照着,写起字来。

    他这一串弄得我摸不着头脑,只得凑近了些,还未看清他写的是什么,写得几笔,突然扭头去看一眼刚种好的雪竹,灯笼火光摇曳下,竟看见一滴泪自他眼里滚出。我正瞠目结舌间,他又写起来,眼泪一直往册子上掉,屋里甚静,我都能听见泪珠滴落的声响。

    他越写越疾,渐渐脊背抽耸,呜咽出声,把左手食攥拳塞进嘴里咬得额角青筋突起,纵是竭力忍住也几乎嚎啕起来。而后又掷下笔,靠在椅背上发怔,我虽不知缘由也被他惹得伤心,且又疲乏,便小心靠着墙坐下,待要睡着了又时不时睁眼看他一下。如此半晌,天色渐渐亮起来,晨曦自窗棂透下,洒在他面颊之上,他似乎一颤,坐得椅子格格作响,立起身来慢慢将那册子收在抽屉里,再走到院中摸了摸新栽的雪竹,出一回神,再拖着步子往外走,待走到窗前,又转身看了一眼,长叹一声,这才推门出去。

    我在门上裂缝看他走至巷口便运起飞术,顷刻便不见了踪影。这才小心走回室内,轻轻拉开书桌抽屉,抽屉几乎与桌面等大,由桌面至地面,同样大小的抽屉列了数层。只见同样的册子竖插在抽屉里,已是满满的数排,封皮颜色由上至下由浅及深,想是前面的时间已久褪色了。我取出最近的一册,触手才知道这是皮革的,怪不得都保存得那般好。

    翻开一页,上写道:“娘子,自毋逢小院一别,疏忽间千年已过,时逢雪竹花开芬芳遍野,今夜奔忙千里,自断狐崖采得雪竹蕊数枝,特来为你送一缕清香。”我心中轰然一声,本是站着一下便跌坐在椅子上,再看道:“娘子,你曾说无论时事变迁,雪茉花开时必会在这里等我。往事,你都忘了么?”后面还有许多,时而怀念旧日相处某一刻往事,彼此说了什么,衣饰如何,表情如何;时而说起某件事,想若有她在侧该是何等美事。

    看完这一册,我又从第一册看起,上写了二人相认结缘时的心情;再从中间随意挑了一册,写着二人如何日常相处,中间夹着些许误会至开解的过程。每一册都黑压压写满文字,起初的喜悦和后来的悲伤都一册册写之不尽,越往后越有许多字迹墨痕都晕成一片,一看便是眼泪浸泡而来的。

    才写了“须年吼月丁日,许久不来,门上油漆残了大半,想你素来好整齐,便去街市买来新漆自涂。可惜不懂幻术,不能变幻模样,又在街市惹起一众观看,只得搪塞过去夜后方来涂漆,怕你恼我。”又写道:“羽年趋月丙日,上旬初识得于非龙公子,他妙手烹调,做得一味水晶髓萝卜,甚是鲜甜入味,你素来爱吃萝卜,想是喜欢的。”种种文字,涂满了自说自话的过去与现在,倒像是纸上之人一直在旁侧默默注视着他,与他对视,与他交谈。

    这才是胡不归,这才是他繁华外表下掩藏的苍凉心事。

    如同寒霜顷刻间覆满大地,我僵立在桌旁,只觉浑身冰凉,面颊滚烫,偏又有一丝清醒。浪荡的胡不归,热闹的胡不归,是抱着怎样的心境日日夜夜涂写着这些文字?流着这一千年的眼泪?胡不归的故事,我走不进去,谁也走不进去。

    直到听见一声清响,看见跌落的泪水滴在册子上,我怕留下痕迹赶紧牵起衣角去拭干,不及掏手帕胡乱以袖子抹了抹脸,一气将翻乱的册子收好按原样放进抽屉。小心出去扣上院门,快步出城运起飞术往回去,一路思忖:“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喜欢这雪竹,又能惹得胡不归如此呢?慕光残虹到底是什么样人?”倒是很快就到了数青壑。

    所幸时间尚早,远远看见斓墨院里飘起炊烟,我蓦然心头一酸,快步朝那烟走去。如此失魂落魄地叩开院门,斓墨却不见人影,只有老师母一人在院里小桌上摆饭。一见我便慈和一笑道:“来了?坐下吃饭吧。”我见桌上只有两副碗筷,便意欲进厨房再取一副:“师上呢?”老师母道:“别处有事,一大早便有灵族请了她去,说是今日也未必归来,你就休一日假罢。”斓墨事务众多,别说是万春谷多地常请她去,就是其他三地也偶有相请的,每逢如此便给我放假一天半天,其他时候就不额外休息。

    我听说便与老师母对坐下来,桌上照常三样小菜:姜醋浸泡的橙黄鱼籽、小葱炒鸽子蛋、椒油紫牙笋尖,配着豆浆枣泥粥。她与我拈了一筷葱香蛋:“快喝把,这粥晾了许久,已经凉了,再等一时喝有豆子腥。”我突然觉得胃里发空,便把那蛋扒进嘴里,和着稀粥随便嚼上几嚼,大口吞咽起来。几口过后胃里暖了,周身困意,心里酸楚一下全涌上来,只得强忍着泪,把头尽量埋进碗里去。只听老师母道:“你师上年少是最想吃这鸽子蛋,若遇着心情低落做噩梦,或生病发烧说胡话都在念着,可惜那时贫窘,哪里吃得起?后来我便每日为她准备,再不须病痛间念着也吃不到了,如今你也甚爱吃这个,有这鸽子蛋便想你们无愁无病地吃个够,便是如愿了。”我听了这话便自碗口上抬起眼来看她,正逢她目光灼灼看着我,一时哪里还撑得住,便放下碗任眼泪雨点子一般淌进去,才抽噎了两声,老师母似并不意外,也不问只伸手过来抚着我的肩道:“我的儿,看你这样伤心。”我此刻更哪经得这等慈语,身子一软便俯在她怀中嚎啕起来,半晌才匀过气来:“老师母,我,我心中难受的很。”只听她道:“我是最无用的,白活了这2000余年,当初你师上遇着什么一句也不和我说,如今你也是这样,惟愿艰难事都随泪化了吧。”我越发哽咽难抬,如此痛哭了半晌,又一夜未眠浑身酸乏难忍,便觉得头沉欲眠,便道:“老师母,昨夜未曾好睡,我乏得很。先回去睡一会。”她道:“乏了就在我床上歇一歇,横竖你师上不在,我也是怪孤单的。”我实在乏得难受,也不推辞就告了罪走进老师母寝房脱去外衣,才沾到枕头便两眼朦胧起来,似见她随后进来帮我放下帐子又带上门出去。老师母年岁已高,身体不好素日常吃些药,床枕之间都有浓重的药味,呼吸间只觉微苦、干燥、温和,甚是舒服,便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这一觉甚是香甜,连梦都没有一个,醒来掀起纱帐看屋外阳光自草编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怔了片刻,突然肚里很饿,便起身去寻吃的。推门出去,见日色西垂,夕阳将小院染上一层淡淡金色,斓墨母女正背向我蹲在地上,一人持壶、一人持锄侍弄篱笆下的花草。我不欲打扰她们,就蹑手蹑脚去厨下翻了一叠椒盐葱油饼来,用个盘子盛着,一行吃着一行走到她们背后低声道:“师上回来了。”她们倒被吓了一跳,同时转身,斓墨目光平和:“回来了,你睡醒了?”我忙点头:“倒扰了老师母床帐。”老师母早进厨下去端出一瓯子花蜜羊奶递与我:“慢些喝,小心烫嘴。”又指着适才种好的野花与斓墨讲从何处挖来,结出的果子如何好吃等语,我也伸着头细听。不知怎的,此时顿觉往事也罢,来处也罢,胡不归的故事也罢,通不如口里这饼,手中这奶,眼前这花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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