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把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向我砸过来,我终于相信:

    我失恋了。

    我侧身躲了一下,却还是从鼻子上擦过去,一股酸痛立马冲得我双眼模糊。我摸着鼻子从余光中看见他的表情。

    正是那表情,导致我挨了这一下。

    他提出分手已经超过一个月了,我还始终坚信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如惹上了黑she会、比如突然得了绝症……,总之他并不是真的想跟我分手,这样做只是迫不得已,只是单纯为了保护我免受伤害……正是因为那种表情。

    好吧,那种表情不是依依不舍,恰恰相反,是彻头彻尾的厌恶,是趋近于正无穷的反感。

    坦率说,如果不是他在分手的全过程中一直挂着那种表情,我也许会像我的室友们那样哭几场、几天不吃不喝、喝得大醉、通宵不睡,然后像网络小说里写的那样骄傲地转身,心里暗暗希望他有一天回来找我。

    可就是他的那种表情,好像在我开始挽留之前就已经看到了50个我同时躺在地嚎啕大哭、披头散发地表示如果分手,每个我都要拉上整个世界一起跳楼的样子,让他厌恶到了要同时用上每一寸皮肤,每一道表情纹来向我表示,和我分手是有多么坚决,多么发自内心。

    正因为如此,笼罩着我的不是伤心,而是尴尬。

    我一直试图向他解释,我答应分手,我没有纠缠他的意思,就连一句程式化的分手了也可以做朋友都能让他愤怒得青筋凸起,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他喊得次数多了,我就开始怀疑两件事:要么他撞邪了;要么他并不是真心想分手,只是迫不得已,一丁点的缓和他都怕自己会绷不住会缴械投降。

    我选择相信后者,所以真的试图挽留。

    一天一天,他歇斯底里得更加投入,仿佛身上装了一个感应式的按钮,按钮上写着我的名字,只要感应到我的一根发丝,哪怕他正在蹲坑拉屎,都会直接蹦起来,瞬间转换为疯狂模式,呼天抢地一番。

    可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明白了。

    他的表情分明是一种表演,一种怕我还是不相信他是真心要跟我分手、真心不再喜欢我,而竭尽全力堆叠出远远超出必要性的厌恶与不屑,还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骄傲,仿佛他是演员,正面对着整个剧场的观众,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炫耀:是我甩了你!

    我毫无预备地愤怒了。

    我发挥出一个短跑特长生的全部实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他冲过去,然后跃起来,狠狠对着他的胃部一脚踹下去,而那之前我跟他面对面站着,距离最多3米。我看见他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向后飞起来,应声倒地,我跳过去跨骑在他的胸口,左右开弓地抽他耳光,拽着他的头发往地上撞,他显然被吓到了,硬挨了一会才想起来要还手。

    我看见他伸手去抓住了那瓶咕噜噜滚过来,还剩着大半的矿泉水,我一口咬在他手臂上,把那瓶水抢过来,咬着牙用尽全力冲着他的鼻子砸下去,他大叫一声,晕了过去,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站起身来,看见他躺在地上,满脸是血,巨大的恐慌一下子把我罩住,我看了看四周,抓起包跌跌撞撞地向外狂奔去。

    跑回寝室,我一下子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只记得那天落日很美,从阳台一直照到屋里的上下床上,再渐渐暗下去,然后天完全黑了。

    我就那么坐在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后来宿管王阿姨来敲门,问我什么时候离校,说整层楼只剩下2个人,另一个人明天就走了,我这才想起,我必须赶紧离开。

    我用手抹了抹脸,对王阿姨说我现在就走,立即搬出来早就收拾好的一个拉杆箱和一个手提旅行包,紧了紧斜挎包,一边跟王阿姨告别,一边往外走,王阿姨被我的举动惊得张大嘴,跟在我背后喊“现在大半夜的,都快十点了你一个人能去哪?你再急明天走也行啊”我哪里听得进去,一边挥手一边往前冲,出了宿舍大门,我还听见她远远地在后面说“都住了3年了,非要着急在一晚上?那么多同学走之前都抱着我哭,怎么你走得这么着急,小姑娘,真是让人伤心。”说到最后,她的语调似乎都有些哽咽,我心里一酸,加紧了脚步。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我常常会想起这一幕。

    夏夜里宿舍门口最后的灯光,矮壮的王阿姨穿着高跟鞋目送我的背影。我与大学时代的告别,居然是那么仓促而荒凉。

    其实我始终怀疑那一场闹剧,和我那次恋爱一样,是一段被上天剪辑错误的情节,莫名其妙地插进我的生命,又毫无征兆地消失。

    那是我大三时的一场黄昏恋,来得很突然,很激烈。为了见我,他常常从另一个城市坐半天火车赶来,只能在一起呆几个小时。他总是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在望不到边的田边公路上狂奔,我欢呼着,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作为一个器官本身涨得非常膨大,巨大的心跳让我满脸绯红,好像跟他一起的多数时光,我都有一种烈焰灼烧似的兴奋,我相信那就是爱情。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也没能躲过去。在从杭州回成都的K1271上,我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说他鼻骨断了,我已经犯了故意伤害罪,准备起诉,等着坐牢吧。我只好中途下车,按照她给我的地址去温州他家,鹿城区一个老式小区。

    他妈妈把他的伤情鉴定扔到我脸上,哭着不断地扑过来要跟我同归于尽,扯我的头发,把我踹倒在地上,用拖鞋抽我脸,扇我的耳光,打得我满嘴满鼻都是血,他爸爸在一旁不时拽两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感觉到自己的脸和嘴一样发麻,我跪在他家的客厅里,最后跟他们达成协议,我支付全部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共计12万元,12个月还清。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个天文数字。

    我又坐了30多个小时火车回到成都,当我在火车北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小贝的身影时,一下子眼泪就流了下来。小贝是我的发小兼至交,她了解我的一切。

    我们倒了两次公交车,到了小贝的家——在城东一个老小区和人合租的房子里。

    她给我倒了杯水,问我:“到底怎么了?怎么搞成这样?”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时太气愤了。“那你工作的事怎么办?”“当然是没戏了,虽然当时是正规面试签的,但是那公司毕竟是他舅舅开的。”“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我叹了口气“在成都找工作。”“嗯,你来成都也好,毕竟地方大机会多。我们还可以做个伴——哎我真替你冤枉,你平时就差吃斋念佛了,从小就是烂好人,怎么一下子冲动成那样。明明不是你的错,这下全都成了你的问题”。

    晚上小贝带我去吃了一顿串串,虽然她的房间是阳台隔出来的,床也是单人床,好在我们2个都很瘦,也能勉强挤得下。

    小贝白天上班,我就去蜀都大厦和小南街的人才中心找工作,晚上就去网吧上网投简历,面试也不少,就是敲定不了。通知我面试的多数是皮包公司,少有几个正规的,最后却几乎都看不上我的大专学历。折腾了2个星期,一无所获。上大学时做兼职攒下来的2千多块钱,前一段时间的折腾,加上这一段时间的花销,眼看越来越少,我自然是越来越心慌。

    小贝看我心情不好,周末就拉着我去逛春熙路。

    春熙路上自然是盎然如春,熙熙攘攘。婚纱摄影的纱亭子、商场皮鞋特卖的台子、追逐着行人的促销员和骗子,每隔几步就必然出现,热辣得如同天气一样。

    我和小贝跟着促销员填了单子,一人领了一把纸扇扇着;我们是纯闲逛,我手头拮据不说,小贝也计划存钱报日语班,两个人走了半天就坐在伊藤门口的椅子上休息。小贝说人在春熙路,再不开心也开心了,因为气氛太好,人没法不融入。正说着,听见有小贩推着冰淇淋车大声宣传“意大利冰淇淋!买一赠一!”,人群呼啦一下子围过去,小贝就去排队,我占着坐位。

    我莫名一回头,看见一个小偷正拿着镊子去夹一个中年妇女的钱包,我一着急就本能地吼了一声:“诶,大姐,你的钱包!”那中年妇女一回身,小偷一溜烟不见了,那女的向我走过来,连声说谢谢。

    她突然眼神一闪,定睛看着我的脸说:“姑娘,你最近不太顺利吧?”我一惊,难道这女人跟刚才那个小偷在演双簧,是为了骗我?她看我犹豫,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就自说自话拿起我的手,说:“你不用担心,我不是骗子,也是跟你有缘,帮你看看。”我想把手挣开,但她手劲极大,我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她循着我的手指一边摸一边说:“骨骼纤细而致密坚硬,主头脑灵活且身体强健;但是骨骼与筋络联结疏松,必定与父母缘薄;关节突出,必主奔波劳碌,看样子最近还惹上了官司或者经济纠纷;骨骼走向纷乱,感情不顺,最近必定刚失恋。”我听完她这一篇话,瞬间被震到了,却又不想露怯,就撑着问她:“那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在成都找到工作?”她摇头“工作能找到,收入还不错,你的经济问题能解决,但不是在成都。”我一下子硬气了几分“我是专门来成都找工作的!”

    那妇女也不答我,自顾自双手伸到我头上,把十指张开往下一压,又滑动了两下,一根手指从我头顶滑到眉毛,突然脸色一变:“姑娘,你现在多大?”我本来就是惊弓之鸟,看她神色也顾不得多问,就立马回答:“22岁,8月份生的。”她满脸叹息之意:“姑娘,你头上骨骼有异,一生必然常见奇事。这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加上你这上停狭促,少年必定路途多舛,你这下面一个大运,22到32,更是风波重重,不知道要遇到些什么事。你现在的遭遇,你以为是霉到极致,其实不然,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哎,也真是的,命啊,姑娘,我劝你一句:任何时候,都不要跟命运针尖对麦芒,你赢不了的。”

    她正说得热闹,只听得小贝大喊一声:“你胡说什么呢?你们这种拉着人算命的骗子怎么说话越来越讨打了?什么叫命运?你怎么不算下你自己的命运呢?”一边递给我一个冰淇淋,一边拽着我就走,又转身抽出十块钱来递给那个妇女,说:“这钱给你,你说几句话就赚10块,也够了!”

    那妇女看也不看小贝,只冲着我说:“姑娘,今天早点回去吧,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请你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也不枉我们邂逅一场。”说完转身就走,也不拿钱,三步两步就消失在人群中。

    我呆呆地望着她走的方向,脑袋里像被人用钟鼓敲了一样,嗡嗡作响。满头满脑只有一句话“这还只是个开始。”小贝满脸担忧,一直拽着我往商场走,说街上太热了,我们去蹭冷气。一边走一边说:“别听她鬼扯,你这穿着一看就是才毕业的大学生,在找工作,找工作都有个难处,这些骗子骗惯了人,眼睛最毒了。幸好我及时出现,不然她马上就要跟你说化解方法了,然后就骗你钱。”我哪里听得进去,只跟她说:“可是你听她最后说什么了吗?邂逅。现在哪里还有人说这个词?”

    谢逅,是我的名字。

    小贝瞪大眼睛,大声说“你傻了啊?她就算会算命,还能算出来名字?她要真有这么厉害,她就是神仙了。我站着听了半天了,她咬文嚼字的,什么必主,必定的一大堆,说个邂逅也不奇怪。这个老女人,以为自己在演红楼梦啊。”

    我哪里听得进去,直愣愣地盯着手上的雪糕出神。小贝急了,又拽着我往外走,

    “该吃午饭了,走我们去吃德克士,你不是爱吃炸鸡吗?”

    我们买了炸鸡、汉堡和薯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贝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我,我心烦意乱,又无话可说,就跟她说去上个厕所。上完厕所走出来,一不留神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大叫一声:“谢逅!是你啊?!”

    我抬头一看,是我的大学同学,前男友的高中同学许梦林。从大一开始他就对我表示出好感,无奈我对他一直不来电,好在他追得也不太紧,仅限于每周请我吃顿饭之类的,始终很礼貌,这让我也不反感他。后来我通过他认识了前男友,每每在学校遇到,他心愿落空的遗憾,也总是溢于言表。

    我也吃惊,忙问:“许梦林?你怎么会在成都?你工作不是签在上海了吗?”

    他答道:“是签到上海了,这不是出差嘛,本来要坐今天早上的飞机回去,谁知道一个同事昨晚吃了火锅得了急性肠胃炎,在医院输液,改成今晚走,没事才来逛逛。怎么,你也是一个人吗?”

    我远远指了指小贝说:“不是,跟朋友一起来的。”

    他马上说:“那我去买些吃的跟你们一起。”许梦林又去买了各种小食甜品,堆了满满一桌子,一边吃,一边问我:“你怎么换了号码也不告诉我,我给你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是停机,Q|Q|留言你也不回——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看来我同事生病是天意。”我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最近很少上网,忙着找工作。

    他又殷勤地跟我说其实可以去上海看看,他在那边也可以互相照应。说话间几次伸手过来拍我的手背,我想着他跟我前男友的关系,又有小贝在旁边,更是尴尬得不行。幸好他同事电话过来催他回去,我也正好找到机会脱身,就赶紧跟他互留了电话,挽着小贝走出去。

    一出门,小贝就捂着嘴笑起来,:“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追了你三年的?对你还真是念念不忘啊,这都第四年了吧。我看他也不错,你要不然真的考虑考虑他?”

    我直跺脚:“你明知道我心情不好,还开玩笑!”

    “哈哈,你看不上他啊?不过他确实有点矮。”

    正在拉扯间,许梦林又大步追了出来,看着我说:“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刚才也没好开口,现在……”我以为他要跟我表白,就连忙打断他,“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个面试,要迟到了,我去了啊。有事发短信给我说吧。”就拽着小贝一溜小跑,看他没追过来,才放下心来。

    刚回到出租屋,洗了脸、冲了脚刚躺倒床上——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两个人都在就必须坐在床上——就收到了许梦林的短信,问我到了没有?我回了个“嗯”。他又立马发了好几条过来,问我现在跟哪些同学联系多?打算找什么类型的工作?又建议我去上海看看。

    我也每条回几个字,再后来他就开始回忆大学时光,什么后校门那家面,隔壁学校食堂的红烧狮子头,我也懒得再回,看着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黑,我一抬眼,看见小贝正坐在窗下的桌前发呆,我伸手按开灯,她一惊,抬起头来,神色有些不对劲。我问她:“你怎么?”她把手往背后一藏,嗫嚅道:“没,没怎么?你起来了?我们煮稀饭吃吧!”

    我问她:“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她连说:“没什么,没什么。”她背着手站起来,靠墙看着我,挤出一脸笑。

    我伸手去摸手机,摸了个空,就问她:“你看见我手机了吗?”她答非所问:“我打一下游戏”,把手里的东西向我扬了扬。我这才明白,她要藏起来的正是我的手机。

    我本来没多想,她这样却弄得我满心狐疑。只假装不在意,一边穿拖鞋一边说:“嗯,吃稀饭。我去买点凉菜来下饭。”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忙说:“我去煮饭。”转身就往厨房跑。

    我跟在她背后,三步两步抢过去,把她左肩一拍,她一回头,就从她右肋下面一把把手机抢了过来。

    她着急地抓住我的手臂想把手机抢回去,但她哪里抢得过我。我背过她摁亮手机,赫然看见一条短信正在准备删除,是许梦林发来的。

    我一看内容,瞬间如被冰雪。

    “谢逅,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你。今天看到你,觉得这件事你还是应该知道。在你跟瘦子闹分手那一段时间我就劝过他,这样对你不公平。其实他早就跟你们寝室那个云南女的搞在一起了,所以才要跟你分手。她说工作签回老家了,其实一直在杭州,我有次遇到他们两个单独吃宵夜,我还差点跟他打起来了。那天就是那女的把他送到医院去的,回温州我去医院看他,那女的也在医院。”

    我一瞬间产生了很多个念头。

    首先是不相信,“这应该是许梦林为了追我,斩断我对前男友的念想编出来的!”然后是要质问室友为什么背叛我?要质问前男友我哪一点比她差?为什么要那么对我?要对他父母说我是受害者,我不应该给钱了!要向别的室友确认她们是否知情?要问许梦林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所有的念头一起涌出来,像是一群苍蝇般在脑子里哄哄乱鸣,不知道去抓哪一个,就怔怔地盯着手机。

    小贝慌了,连声唤我:“逅逅!逅逅!”伸手来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

    我一下坐在地上,望着小贝说:“你说我他妈这是倒了什么霉了?!”我以为我还算平静,但是自己都能听出来声音在发抖。

    在内心深处猜测了一万种可能,预备得到一个惊天动地的理由,然而事实就在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黄昏被揭晓,真相竟然如此简单而俗不可耐。而为这个俗不可耐的原因,我竟然还没挣到工资就背上了一笔债。

    后来我什么都没做,没有质问任何人,没有找任何人确认,更没有找前男友的家人谈钱的事——不管因为什么,把人打进医院去了,有理也变成没理了;分手的事全寝室都知道,但是情节过于尴尬,在天天相处的人面前讲述那么神经质的画面,我实在开不了口;何况那个阶段大家都在忙着找工作,东奔西跑,除了偶尔安慰开解我几句,也都没有过问细节。我把前男友打进医院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小贝帮我发了短信给许梦林,让他不要再跟其他人说这事,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丢人。许梦林好像意识到自己失言,也打包票说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并保证不告诉任何人了。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这件事的意义:它就像是我旅途上的一个障碍,遭遇的最初,我只是想绕过它,可谁知绕开这个障碍的脚步,却把我指引向了另一重人生。

    接下来我又找了一周工作,情况大致如前,一个学中文的大专生,找工作已经不容易,想找个能让我一年内攒出12万块的工作,完全是天方夜谭。偶尔在网上遇到大学室友们和同学,忍不住旁敲侧击问几句,不过就回答来看,他们对我跟前男友及另一个室友那一段公案似乎都不知情,我也就打落牙齿和血吞,自认倒霉。

    转眼间又到了周六,一般周末都有大型的招聘会,我一大早就收拾妥当,出门去碰碰运气。刚走进蜀都大厦人才交流中心,就看见牌子上写着:教育类招聘专场。我一看就来了劲,作为一个师范生,这算是很对口。

    转了一圈,来招聘的基本都是各地的中专和技校、以及少数幼儿园。什么车床教师、汽修教师、红白案教师、幼教舞蹈教师……,需求人数倒是不少,但我都干不了。好些来面试的人估计跟我一样没找到合适的,看看就离开了。

    我不死心,就一个展台一个展台地仔细搜寻,正走着,有个戴眼镜的老师模样的人递给我一张传单:“同学,找工作吗?可以到我们学校看看。”我忙说:“我是学中文的。”他说:“合适啊,我们正好需要教汉语的老师。我们学校待遇很好的。”我跟着他到了学校的展台,一看,我已经从他们展台前走过两圈了。打着横幅“四川荣举技工学校”,旁边挂着牌子,要招的几乎都是技工类的老师。

    展台前人倒是围着不少,可是看上去有点奇怪,因为跟平时看见的情景有点相反:两个招聘者积极地宣传学校的优点,待遇好之类,倒是坐在展台外侧的求助者一脸犹豫,摇摇头站起来就走。我坐下来,才看到牌子的最下面写着语文老师两名、英语老师两名。

    我坐下翻了翻传单,才知道这个以“四川”开头的技校其实是在甘孜州甘孜县土切初乌乡,而这个跟州名一样的县并不是州府,离康定都有接近1000里路,到成都已经快2000里了,至于那个名字都念不利索的乡,压根就没想过地球上有这么个地方。

    后面站着的男生冲着招聘老师说:“待遇倒是真的不错,可是这地方也太远了,又是藏区。又不是公立学校,还一签8年,教个技校真是一辈子都葬送在那穷乡僻壤的高原上了,实在不划算,摇摇头转身走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招聘老师这么热情,因为根本就没人愿意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招聘老师自我介绍说他是学校的教务主任,支边教了一辈子书,在甘孜安家落户了。5年前被聘请到这所学校。又跟我介绍他们学校的情况,是政府大力扶持的民办职业类院校,最牛的是他们校长,白荣举,是个大富豪,在国外发了大财回来,不到城市享受,扎根藏区深处,想为藏民服务,才全额投资做了这个学校;又因为这个白校长是个残疾人,所以学校是残疾人创业的示范单位,在那一代很有号召力。校长有钱,所以工资开得很不错。这一届招的老师,工资都能开到3000到3500。

    我一听,一下就馋了。作为应届生,这待遇放成都也是很不错的了,小贝是比我早毕业一年,本科生,现在工资也才3000。这教务主任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又继续说:“我们学校包吃住,为了让老师们吃得习惯,还专门请了2个做川菜厨子。社保全买,年底还有2个月工资当奖金。签8年合同的,还可以享受15万以下无息贷款——这些都是要写进合同,有法律保障的。你的专业也对口,完全可以去我们学校教语文。藏民学生基础差,课程也很简单,不辛苦。”

    我听见“无息贷款”这几个字,心里一动,那次遇到的那个女的说我的经济问题能解决,本来想是怎么也不可能,谁知居然能遇见这样的事,难不成我真要找这个工作?可是,8年,这么远,还是无法不犹豫。我留了电话,说再考虑考虑。雷主任说好,反正他们这次要招好些人,还要逗留一个星期,会随时通知我,如果我决定了也可以主动给他电话。

    我回到家住处,把情况告诉小贝,她立马反对,说8年,22到30岁,实际上女人最关键的也就是这几年,谈恋爱、结婚,几乎可以说这辈子都是被这8年决定的,那么偏远的地方,怎么会有好的对象,搞不好一辈子都被耽搁了。我本来就犹豫,她这么一说就打定主意放弃了。

    唯一能解决困境的路就在眼前,理智却让我无法涉足,那心烦意乱的滋味,真是无法言状。

    我只得花更多力气去找工作,却渐渐连面试都没有了,好容易有家破烂商住楼里的公司让去试用一个月再确定,进去稀里糊涂交了500块保障费,再过两天去上班一大早见门锁着,几个和我一样的应届大学生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如此状况更差,小贝掏出工资借给我时道:“要不,跟家里说一下?”随即又忙道:“哎,哎,不是,算我没说,我也是替你着急了。”

    我最怕去的地方,就是家。我算是孤儿,还在婴儿期父母就在车祸中丧生,被结婚多年不生育的舅舅领养,后来我在他们的只言片语中隐约得知,我父母的车祸起因可能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大家都竭力避免正式提及,我也不敢问。

    说是被舅舅领养,其实我完全是跟着舅母长大的。舅舅是长途车货车司机,从我能记事起他一年到头在家不超过两个月,我倒指望他一直不在家,因为在家时总是跟舅母打架,来劝架的邻居半开玩笑:“你们家一天饭未必能吃到三顿,架倒是准打三架。”

    奇怪的是就这样,也在我12岁时生了表弟。舅母倒不至于因此虐待我,只是心思一半放在表弟身上,一半依然放在和舅舅斗争上,若舅舅不在家时便从早到晚咒骂舅舅缺德没良心,在家时便总是主动出击又被打得满身乌青,周而复始,每一天都过得跟昨天一样。

    如此舅舅回家的时间更少,拿回家的钱也愈发少,逢年过节不得已回家便先发制人,找出理由跟舅母打成一团。

    表弟渐渐会走会跳,起初我怕他在这样家庭中他会性格阴郁,谁知他却生就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不过6岁时就常在父母两边传话,对舅母说:“爸昨天又在偷偷打电话……”,又对舅舅说:“妈说你该和你姐一样被车撞死……”,走路时常故意摔倒说我推他,吃饭时大喊一声:“姐姐掐我。”看父母打闹起来,或是舅母骂我,就在一旁拍着手哈哈大笑。

    后来随时有小孩家长找上门,舅母也下死手打过表弟好几次,他张大嘴嚎啕的样子,哭起来嘴唇颤抖的样子,好像并不是做错了事接受惩罚,而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伤害,总让我看到一片肃杀的画面,似乎一瞬间天色就暗了下来,是永恒的深秋,枝头只有几片零星的黄叶在小刀子般的秋风里摇荡。我们所有人都在这幅背景中,似乎被命运圈定出不幸2个大字。

    我觉得恐惧异常,考上大专后拒绝复读,远远跑去另一个省。如果有可能,我想永远也不要回去。

章节目录

命运手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晏无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无忌并收藏命运手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