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上完下午第二节课刚回到办公室,雷主任就召集所有的同事开会,说是所有的同事,其实多数是去年和今年招的新人,几年的老员工多数都辞职了。雷主任说高原上的日子枯燥,大家又都是年轻人,刚来未免不适应,白校长邀请我们周末去植物园看看,顺便泡个温泉。又是植物园又是温泉的,大家都不明就里,雷主任又解释道:“我们这里海拔起伏大,动植物构成复杂,为了研究动植物的多样性,白校长投资办了一个植物园,把雀儿山下面的一条沟给保护起来了,每年都有全国的专家过来考察。”大家都很雀跃,我从来没泡过温泉,也很愿意去。

    到了周末,一大早,食堂就做好了甜茶和面,除了一个新来的吴老师痛经痛得出不了门,食堂留了个大姐陪她。大家都吃好早饭然后去校门口集合,接我们来的中巴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中巴车前面还停了辆吉普,车身很高大,一看就很贵。副驾的门打开,白校长下车来跟大家打招呼,说今晚准备了烤全羊,还有酒,一定要吃好玩好。除了我,新同事们都是第一次见白校长,不免赞叹他的风度,恭维他一番,寒暄半天各自上车,雷主任和藏族司机扎西一起给每人发了一件雨衣。我们都莫名其妙,扎西笑着说,你们别看高原上没有雨,等下你们就明白了。

    汽车上了雀儿山,到了山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山顶到处挂着一簇一簇的风马旗,在永不停歇的狂风中不断飞舞,看上去很是神圣。一旁空地上还打着个石碑,写着海拔5050米,我们下车照相,明明是大太阳,却被风吹得脚步不稳,也只好匆匆一人拍了一张就上车。

    过了山顶,山势变得平缓起来,汽车拐了个弯,眼前的景象瞬间把大家震得说不出话来。一道一道沟,一棱一棱凸起的岩石,四下都望不到边。形状非常规则,明显看得出被冰川腐蚀过的痕迹,就那么连绵不绝地伸向四周,伸向远方;山上植物稀少,只有些很低矮的衰草在风中摇荡,清晨的阳光正好,毫无保留地洒满了整片山,使整个地面都有点闪闪发光。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空虚狠狠地向我压过来,觉得很寂寞。

    突然间就明白了,藏族人为什么要信佛教,在这样的地方,人一定是需要某种强大的寄托才能弥补在过度空旷的环境中产生的空虚感。

    藏区气候多变,十里不同天是常事,山顶上是日照金山,半山腰就雨雾蒙蒙,车子在不时在雾气缭绕中穿行,如同行驶在仙境之中,到了沟口准备下车时,大家都自行穿上了雨衣。

    我踩到层层叠叠的枯枝落叶形成的地面,同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是湿润的清凉的,带着雨和植物的气息;雨也不是大滴的,是一层薄薄的雨雾,轻柔地飘拂在整片山林上,水墨画一般;一条清浅的小溪,自沟里流出,水声潺潺。溪上驾着一座树藤构成的小拱桥,桥的一侧立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凿着“仙女海植物园”跨过拱桥,便进入了园区。

    园里有就地粗粗凿成的石头路,路两侧是不知名的山花,有些开得正艳,有些还是骨朵,枝干上往往还有冰凌覆盖,甚至偶尔会看到一整块薄薄的冰霜包裹着一个花骨朵,清澈透骨,若真有瑶池仙蕊,料想也不外如是了。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还会看到一大片巨形松树,3、4个人无法合抱的简直数不胜数,很多树上悬挂着好些丝丝缕缕的须茎,那些须茎色泽如玉,上面凝结着露珠,晶莹剔透,熠熠生辉。最妙的在这条路尽头,一座木头观景台,站上去可以看到整个仙女海,高原上的人习惯把湖泊叫做“海子”,可是仙女海与别处的高原湖不同,不太深,一种细长的水草几乎长满了整个湖,微风吹过,湖面上的雾气四散开来,看得见那些水草随风摇曳。湖的那一边是一片黑松林,散开的雾气又凝结在那里,如梦似幻,恍若神仙居处。大自然的玄妙与美丽,完全超出了我的语言范畴,想找个词来形容,搜索枯肠半天,只想起郭敬明在《幻城》里写的“雪雾森林”。

    从湖边栈道步行十来分钟就是营地,两个藏式的四合院,除了白校长自己住的套房,剩下都是摆设差不多的房间,每间屋少则两张、多则四张藏式单人床,预备来研究动植物的专家住。

    温泉就在营地一侧,都是就地挖出的池子,边沿是夯实了的泥地,池里都贴着瓷砖。有一个大池,游泳池般大小;还有7、8个小池,每个小池可以围坐10来个人,温度各不相同,都很适宜人体。几个同事跃跃欲试想立马就泡起来,又有同事出来阻止说白校长说了晚上要一起吃饭,总得等晚饭后,不然显得我们不懂礼貌。

    说话间营地门口就点上了火堆,事先烤得半熟的全羊已经被架起来,一会儿工夫油滋滋的香味随风四散,大家不用招呼就三三两两地聚在火堆旁等着了。羊是去藏民家买的煽羊,肉质肥嫩而无膻味,烤得外酥里嫩,刷上盐、红油辣子、孜然调成的作料,香得让人直要把舌头都吞进去。大家痛快吃喝,跳锅庄,直折腾得酒足饭饱,精疲力尽才休息。

    我和小宁都喝了不少酒,胡乱洗漱一下就睡了,等我半夜被尿憋醒起来上厕所才发现窗帘都没拉。本来准备拉上窗帘继续睡觉,动手的时候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正好望见皎洁的夜空里漫天星斗,像是宝石缀在深蓝色的绸缎上,高原的星空,是别处无法见到的美景。突然想出去走走,就干脆穿上一双厚袜子,穿着睡衣披上外套轻轻出了门。

    室外温度很低,寒冷清新的空气让人很清醒,我一抬头,眼前的美景顷刻令我头皮发麻,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不是通常的星空,自从来了高原星空是常见的,而今天,我看见的是银河,数之不尽的星星,集聚成一条河流的形状,河流的边沿是玫瑰色的,那么高、那么亮,闪烁着,流动着,像带着光芒的薄雾,像带着光芒的大江。

    我不知道那些星星是经过多少亿万年的燃烧,穿越了多少光年的距离,才与我相逢。如果把这些星星携带的时间计算起来,会是何等的浩瀚,这星空可是永恒的吗?这星空可是变化的吗?人类在这条时间的星河里,是何等渺小,何等转瞬即逝。可是就在今天,此时此刻,我站在仙女海边,仰望着银河,与她静静对视,我甚至能感觉到时间像河水般潺潺从我耳边滑过,我向星空张开双臂,热泪盈眶,浑身战栗,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无法去想。

    我正在神飞天外之际,脚上却被什么东西突然轻轻砸了一下,我低头一看,竟是只通体漆黑的小狗之类的动物,几乎就踩着我的脚上。植物园里动植物多样,白天看见很多野鸟、松鼠、刺猬之类的,这也并不稀奇。我弯腰试图去摸它一下,谁知他跃起来来,一口咬住我的手链,拽下来就跑,我急了,连忙踢掉拖鞋,拔腿追去。那是我18岁生日时小贝送的银手链,从不离身,就像已经是身体的一部分。那小狗跑得很快,我速度也不慢,有几次我咬牙冲刺,那小狗也总是同时加速,我慢一下调整脚步,它居然也缓几步,始终和我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我们一人一狗就这么跑着,跑了总有6、7分钟,那小狗突然一下子停下来,转身对着我,嘴里叼着我的手链,我也随即站住叉着腰喘气。我累得够呛,喘了一阵,才抬头借着星光看了下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黑松,地上还有未曾融化的积雪和冰凌,看来已经跑进了雪雾森林。我光着腿,只穿着一双厚袜子,早已被雪水湿透,冰凉地套在脚上,还被地面硌得生疼,委实不舒服。但我顾不得冷,生怕那小狗再跑,就一边发出哄狗的啧啧声,一边慢慢一步步靠过去。

    “小狗乖,我不会伤害你,只是要拿回我的手链,那手链不能吃,我给你吃烤羊肉。”那小狗像是通人性般,呜呜一声,一甩头把手链抛了出来,正好落在我手上,我喜不自禁,赶紧戴上又使劲紧了紧搭扣。

    “佳客既来,何不与我同赏星河,只顾疯跑些什么?”一个男子清亮的嗓音在林间响起。我大吃一惊,这声音我认得!就是那天我梦里那个声音!我四下张望,非但空无一人,连一只鸟,一条狗,一声虫鸣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不对,狗!我一低头,那小狗正吐着舌头望着我,尾巴高高翘在身后,我这才注意到它的尾巴粗大得出奇,甚至比它整个身体都粗很多,正在惊诧间,它的尾巴倏然分开,一下变成好几条,三、三,竟然有九条!我一个激灵,这不是狗,是九尾狐!传说中变化多端的九尾狐!这世间竟然真的有这种动物!

    那狐狸如同看穿了我的心思,伴随着嘿嘿一声笑,身躯骤然膨胀,瞬间化作人形。长身玉立,黑发披肩,面若玉雕,眉长入鬓,双目狭长上挑。黑衣玉面,长袍及地,大氅披肩,竟是个古装美男子!他施施然看向我,道:“佳客既来,何不与我同赏星空?”我早已经惊得神飞天外,只语无伦次地说:“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我梦到过你!你,你是人是妖?”他微微一笑,对我伸出手,语笑间说不出的撩拨亲昵,看他一眼心便怦怦狂跳:“是我。人也罢,妖也好,我愿与佳客共赏此星空。”仙女海之滨,雪雾森林里,银河之下,一个九尾狐幻化的男子向我伸出手,那是世间任何女子都无法抗拒的魔力。

    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他倏忽又化作狐型,九条长尾分别裹住我的双脚双腿,带着我一飞冲天,他时而人形、时而狐型,我们飞过仙女海,飞过雪雾森林,我伸手抚摸到仙女海里的水草、用指尖去触碰黑松树上悬挂的植物,我突然就看见银河近在咫尺,他把我抛向空中,而当我掉到地上那一瞬间,却摔在一只狐狸的巨大柔软的脊背上……

    第二天我被发现躺在一个温泉小池边,脚泡在水里 ,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保持着身体的温暖,发着高烧、人事不省。这次团建因为我的突发状况提前结束,因为要送我回镇上看医生,大家干脆都一起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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