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撞,眼眶发涩,他接着说:“人啊,境遇苦和身体苦,到底是哪一个更苦呢?说到底,都是我害了我的女儿,哎。”他这一声叹得短促而轻缓,无力和疲惫蔓延而出,面容似乎也一夜之间老了不少。我忙道:“白校长,你是累了吗?要休息了吗?”他摇摇头:“你难道从来就没有好奇过,我到底是怎么有的这巨额财富,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不选择更优裕的生活,又怎么从来不提女儿和她妈妈?”

    “我是好奇,可是白校长你这么厉害,这么聪明,发财也是自然的;你老婆和女儿,上次你说你女儿身体不好,你提了怕伤心。”他又道:“其实你一直有话想问我,但是这些天被莫名中伤了,就忘了。”

    我一惊,随即想起之所以被差点酿成火灾,就是为了去找白校长!我忙从随身手链上的盒子里——小贝送我的那条手链上有个装照片的小盒子,小心取出用卫生纸包好的那几根黑色毛发,双手捧到白校长面前:“白校长,这是动物毛,好像是狐狸毛?好像就是我在仙女海梦游的那天,被一个美男子带着在天上飞了一阵,不,是一只狐狸变的,我……”我语无伦次,紧张得脚都有些发抖。“白校长,我不是做梦,这些天我经常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是仙境,9月份我有一次只在那里呆了一两个小时,醒过来却过了2个星期,我真的没有记错。”

    “若你不是做梦,那你以为又是怎么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好喜欢那里,若不是有白校长在这里,我真不想回来了。”

    他又让我帮忙点了一根烟,抽了半天才道:“你说,梦和现实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呢?也许,现在我们才是在梦里,我们,都不过是某人的一场梦魇,庄生晓梦迷蝴蝶。”

    我不禁有些害怕,难道我现在是在做梦?他突然问道:“你算是孤儿?你父母,去的,不算光彩?都快结婚又失恋了?”我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跟我提这个,何况我失恋的事这里只有小宁知道,就算是她告诉了别人这也传不到他耳朵里去。更重要的是,关于我父母的事,这辈子我是连小贝都没提过,他怎么会知道?

    “如果说,这世间有个最沉重的字,你说是什么?”他似乎东拉西扯,我完全一头雾水,根本接不上话。他抓过我的手,用手指一笔一画在我手心写下一个字:“命”。

    我心中凛然。

    “古人何等智慧,命,真的是一人一叩啊。命运面前,人人也只能叩首而已。”他顿了顿,“你们这批老师都是同一年的,除了去年辞职的小邓,你是最小的,12月5日出生的吧?下午3点20?”

    我头皮一炸,出生日期身份证上自然有,这时间,也当真是没有跟人提过“你怎么知道的?!”他又道:“你胸口正中有个火焰型的胎记?青绿色?”我毛发倒竖,这个胎记位置已算隐私,居然被个长辈这样说出来,惊恐莫名间,尴尬倒是顾不得了。

    他看我脸色,又问:“真有?”,我嗫嚅道:“真,真有,白校长,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不管你听到什么,希望你都能接受,其实这些天你的经历-你应该能接受了。”我紧张得咽喉发干,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是不断点头。

    “先说说我女儿吧。她妈妈是学校的第一届老师,有次学校聚餐,我喝醉了,也不知道怎么的,醒来就发现,哎,她躺在旁边。”我这才记起那天大师傅的老婆说白校长的老婆“也是这样搞定他的”,当时完全没有留意,原来果然是这等情节。

    他把快燃尽的烟夹在指缝间,眼神缥缈,“我能怎么办?她还是个大姑娘,我说给她钱给她在成都买房,她都说我是流氓,哎,什么始乱终弃,非要我娶她。天天也不上课,就在学校哭,我一个残疾人不想耽误她年纪轻轻的,真的是焦头烂额。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尽量少跟学校老师接触,再也不喝酒了。”

    他把烟蒂举到嘴边,手突然有些哆嗦,“闹了一个多月,居然发现她怀孕了。”他脸色越来越暗,一手深深掐到头发里去,一手夹着烟狠狠抽了一口,烟蒂已经燃到过滤嘴,烧到他手指,他却似一点也没有感觉,我忙道:“白校长,烫!”他充耳不闻,依然狠狠地抽着那烟蒂,这样下去手指不起泡才怪,我用袖子垫着手,一把从他指间抢下来扔在地上,自己也被烫得一哆嗦。

    一转身,看见他居然咧着嘴哭了起来。他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在脸上挂成了两条带子,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从没见过这么伤心的人。

    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推己及人,也心里发酸,一低头也忍不住抬起手背来擦眼睛。半晌默默,白校长才道:“那能怎么办?只能结婚,把孩子生下来。我这辈子也哭过好多次。可只有一次,是幸福地哭。”他眼神凄楚,声音却有了温度。“就是看到女儿的那瞬间,你不知道她有多漂亮,或许只是我这样觉得,可真的那些电视里、广告上的孩子都没她漂亮。看到她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一生就是为了遇到她。我是孤儿,我残疾,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遇到我的女儿,我的人生就完整了,完美了。”高原上环境不好,我就和她妈妈带着女儿在成都住着,每天,只要看着她就觉得人间美好。

    “我一生孤清,说起来身负巨富,却连家是什么都不知道。有了她,终于懂得尘世烟火的温暖。”白校长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光晕,如夜空乌云后偶尔露出的一抹月光,转瞬便被厚重的云遮住,回想刚才那抹光,反而更衬得暗夜深沉,伸手不见五指。

    “可是,”终于来了转折,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锤了一下。“孩子学会走路就不太对劲,总是摔,开始也没往心里去,小孩嘛,谁学走路不摔跤?后来越来越不对劲,越长大,勺子拿着总是掉,饭也喂不进嘴里。我开始担忧,带着她去北京儿童医院检查,孩子得了渐冻症。”他的语调渐渐低迷,虚弱地靠在床头。

    “都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我扶他躺下,斟酌道:“白校长,孩子这病,虽然确实很严重,但是总有点办法吧?而且,真的不是你害的,你怎么能知道孩子会有这样的病。”

    他凄然闭眼,眼角又渗出泪来。“是我害的。我看过自己的命札,我子女缘薄,不该有后的。”

    “命札?”我大惊,“那不是,那不是那个世界的东西吗?!白校长你也去过那里?!真的有那些地方?真的有那些精怪?!”

    我如锥在地,半步也无法移动,却能看见自己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喘得浑身颤抖。白校长拍了拍我的胳膊道:“渴了,你倒两杯水我们喝,你先坐下,别激动,我慢慢给你说。”

    “你知道,我是孤儿,比你更孤得彻底。我对整个世界的记忆起点似乎就是那个老奶奶苍老病弱的脸,还有那道铁轨,那个车站的落日。奇怪的是,那压断我腿的火车我反而记不太清楚。藏族人想了很多办法,花了很多时间帮我治疗腿,好像是一年多?或者更久?他们是康巴人,就那么流浪着做生意,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那群人里有个小姑娘,比我大一些,叫做顿珠。她对我很好,照顾我,带我玩。”

    “后来我们在尼泊尔卖甜茶,遇到沃日土司的后人,他听我学舌用本地话帮当地人算账,又见我腿下就垫着两块砖,肉都磨得新疤压着旧疤,他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见我们又是家乡来的,动了恻隐之心,就说给我做义肢,让加措阿妈他们下次来尼泊尔再来接我,我一个小孩子,都是信佛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就留在他们那里了。”

    “留下我本来只是做义肢,渐渐他发现我学东西特别快,藏文、中文、英文、尼泊尔文,看过就会写,就干脆送我读书。”

    “加措阿妈他们隔一年半载就会去一次尼泊尔,总是能见面,顿珠也渐渐长大了。每次见面都会给我做她亲手熬的甜茶,我喝着,她就看着我笑,脸黑黑的,红红的,又黑又亮的发辫。他们总是到处走,风吹得她和加措阿妈他们脸都起了裂纹,我把在尼泊尔恩人家里帮工赚的钱攒下来给他们买了好多擦脸的油。有一年加措阿妈他们又去了尼泊尔,可是顿珠却不见了,她们说她从山上掉下去摔得身子都碎了,按照规矩夭折的小孩子要被水葬,她就被葬在一条叫‘类汪’的江里。”

    我已经听得入神,说到这里我一颤,这不就是土切初乌的那条江吗?我望着白校长,他点点头,满脸是撑不住的疲惫,我赶紧帮他把床摇下去,他躺好,似乎轻松了一点。吃力地从脖子里拿出一条红色绳子,上面穿着一个金属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缕头发。

    “这,这是顿珠的?”他的眼角渗出泪来“这绳子是和顿珠第一次分别时她给我的头绳,这盒子以前是装的我给她买的擦脸油,这头发,头发,是我女儿的。”我心中一酸,眼泪也流出来。

    多年以后,彼时的残疾小孩长大成人,一个英俊而面色苍白、总是心事重重的青年,那该是多么像故事里的忧郁情郎,尼泊尔恩人的女儿不顾一切爱上他,这几乎是个顺理成章的情节,他不爱她,可是那个热情、天真、哭笑都如晴天白雨般的少女,总有那么一刻会打动他,又或者只是让他想起顿珠。无论他怎么回避、躲避、如何小心,却也传到了家里长辈的耳朵里,于是他被痛斥然后逐出。

    早练就一身本事,谋生虽不是大问题,却也并非容易。当年的藏区依然封闭,他费尽周折终于回来。找到顿珠被水葬的地点,看着涛涛江水,想象着那个脸蛋像红苹果般的小姑娘乌黑的头发上带着花环,躺在竹排上被慢慢推入水中,她胸口的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那应该像一副绝美而悲惨的画,不禁跪倒在江边,泪流满面。

    这用尽全力的人生,抓不到天空中洒下来的一抹亮色。

    他蜷缩在江边的黑夜里,像一头孤独的小兽般哀嚎,他想起了很多人,老奶奶潮红出汗的脸;流浪的藏人们熬甜茶样子;尼泊尔恩人高贵森严的表情;最后是顿珠的脸,红红的,圆圆的,她的笑容那么甜,像劈开黑色的晨光。

    与藏人生活过,又在尼泊尔如许多年,他始终学不会像一个真正的佛教徒那样,平静祥和地面对死亡;他始终无法接受,顿珠只是踏上了另一条道路的起点,甚至此刻他才第一次去回忆那列向自己冲过来的火车,老奶奶龟裂的手指,她在哪里?而自己又曾身在哪里?又将去往何方?想了很久很久,他突然连到底是否有那个老奶奶,年幼的自己到底是否爱上了顿珠都开始怀疑,又或者这一切都只是一种为自己悲凉的人生制造的童年幻象?他看着藏地梦境般的星空,慢慢感觉到自己的心冷了下来,整个世界混沌而空虚。

    他蜷缩在这虚空之中,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不记得天色明暗了几轮,又或者只过了一瞬间,还是同一个夜晚,天空和大地似乎已经融为一体,满天星斗如在身畔,他第一次注意到银河。江边的陡峭山石黑影幢幢,江水东流的声音如雷贯耳,带着紫色光芒的银河静静地悬于眼前。

    长久的饥饿与干渴,心灰意冷的孤绝,他发现自己产生了幻觉:一个人骑着一头鹿向他走来,远远的见那人长衣束发,穿着非常奇怪,绝非常见的藏汉等族,竟是一身古装!那人走得越近,身边就渐渐升起一种温暖的气息。

    即便是盛夏,藏地的夜也是极冷,若非小时候受惯饥寒,加上此时心境,他也是无法忍受在这江边吹夜风的。他寒冷发麻的身体很快就变得温和舒展,直到那人到了眼前他才意识到自己躺的地方已经不是江边光秃秃的山岩,而是一片绿草如茵,清风微拂,蝉鸣低声,这是南方夏夜。

    这并非最玄妙之处,他发现自己的双腿,由义肢变成了真实的血肉,他甚至感觉到鞋子有点挤脚,内心的一片冰凉酸楚,连命运都不敢埋怨的他很想去融入这温暖,如同干渴的人看见清泉就想扎进去一般。

    他从草地上慢慢撑起来,跪着爬向刚刚走到自己面前的乘鹿客,向银河星空伸出双手。

    他的天空,就此亮了。

章节目录

命运手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晏无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无忌并收藏命运手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