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心道:“不是因为我是佳客,你们都请我吃好喝好么?原来你找我有事?”只得停下筷子道:“我是闲人一个,不过承万春尊主优待而已,终究没用处。若有什么能帮上的,离椒姐姐尽管开口。”

    离椒正色:“我与辛陌长通音信,她每次必提到你,我早想与你相交,今日相邀虽有事相求,愿与你一叙却是更真心,还请不要吃心。”说罢站起身来,又伸手携我起来:“且与我来。”我只得掏出帕子擦擦嘴随她去了。

    出了厅堂,几级向下的台阶后,是一条石头长廊,说是长廊倒像天然生就的,路面起伏不平,整体向下,连墙面也是未经打磨的,只是两侧隔几步便挂着火把状的荧石,照得一路通明。这通道甚长,曲曲折折走了半晌后,眼前一开,我一看之下不禁打了个寒颤。

    长廊尽头是绝壁,望见极高处有些荧石,高得吓人,若不是我已经适应了那种独特的乳白色光芒,几乎要以为那是天上星斗。底下更是深不见底,看得见的地方尽是怪石嶙峋,荧石照不到的所在黑洞洞一片,不知道有多深,只觉得微微有风吹过来,我缩了下脖子,问道:“离椒姐姐,这是哪里?这地下怎么有风?”

    离椒一指对面:“你看那里。”我这才注意到对面有块岩石向前凸着,背后是一个大洞穴,隐约看得见极宽阔的台阶。还未来得及问,离椒便携了我踏空飞过去,虽然飞术我已司空见惯,但这又深又黑的地下深渊里飞却是怕得紧,便紧紧抓着离椒手臂,正害怕间便稳稳落到了石台上。

    我张望一番,那大洞穴只在这石台后几步之遥,里面一级级都是台阶,只是这台阶不似一路看到的那样粗粗凿就的,中间有丹徲,虽看不清是什么花纹却能看得出极其细致。我正欲问,离椒扬臂一挥,洞穴两侧的白色荧石灯全部亮起来,如同两条光龙般随着石阶延伸至高处,我一看之下不觉怔住。

    这石阶宽阔,每级石阶上刻有防滑纹路,中间的丹墀上浮雕着蝙蝠缠云纹图案,台阶尽头是一平台,这地方怎的跟芍风台正殿有种微妙的相似?只是那里的丹墀上是芍药云纹。我与离椒拾级而上,走到平台之上,平台也甚是宽阔,中心有一宽大石座,石座上也尽是蝙蝠缠云纹图案,极高处的石顶上正对石座有一个圆形大孔,星月光辉透过这孔直洒在石座上,形成一道柔和的光柱,伸手亦能感觉到微微有风吹进来。

    我在这地下洞窟半晌,望见外面甚觉亲切,道:“离椒姐姐,这洞是天然生成的?居然通到外面,真是造化神奇,只是若下雨不就淋湿了?”离椒笑道:“若下雨时有人在这里自有灵力将雨水引致地下暗河,若没人在,也便只得任它被淋了。”我细看了下,这石座上果有风雨侵蚀之痕,便问:“这等精美的石座,不好好护着岂非可惜。”离椒道:“此间可惜的也不只是这个石座了。”便将我往后让,大洞斜后两侧各是一个形状规整的洞穴,我们先进了左侧的。一进来便见洞室方正开阔,如同一间大屋子一般。里面陈列着众多乐器,编钟、编磬、几架箜篌、各色管弦乐器,虽多却放置得极其规整;再由室内一门洞步入右侧洞穴,大小、形式都几乎一样,只是里面陈列的是许多石头座椅,上首是一张略小些的蝙蝠云纹座,下面迎面摆着许多靠背石太师椅,我越看越奇,诧异道:“离椒姐姐,我说这里看着眼熟,虽然环境、物件都不同,但是陈设方式却跟万春尊主的行宫芍风台完全一致。她日常议事的地方也是前面一间正殿,后面两间耳室,一间放乐器预备奏礼乐,一间为灵官休憩所用,倒是很巧。”

    离椒不答,步出耳室走到那大石座前,举起双手捧着倾泻而入的月光,我眼前一闪,幻影般出现一幅幅画面:她盛装华服高坐,平台上站立着许多人,看样子都是官员;一时又是鼓乐之声,众多乐人齐奏;一时又是她率众人齐坐相谈,彼此神情端正,都像是在说正事,我正待细看,画面却都不见了只余离椒沐着那月光站在石座前,神情萧索。

    我道:“离椒姐姐,这是以前?你是,是做大官的?”离椒双臂一展,化作一只与石座一般大的金色蝙蝠凌空倒悬于石座上方,我不免吓了一跳,虽已见惯灵族真身,这么大的蝙蝠却真是想也未曾想过。蝙蝠的模样本不讨喜,如此巨大又是金色,月光之下却甚是威风,不可怖反有点神气。

    顷刻间,又还原人身,仍是那个艳光夺目的女子。她笑容疏漠:“辛陌只道你小心机敏,却不想还处变不惊,许多灵族见我这真身也很是害怕。你外在纤弱,里面却有个硬核子,倒像万春尊主从前。想你在她驾下久了,得她教导影响,他日必有所成就。”我只当她在夸我:“离椒姐姐谬赞了。你这真身乍看之下很是震惊,再看便觉威风得很。”

    “威风?”她突然长叹一声,“威风便对了,虽离墟久已太平无事,但我昔年领兵之时,风纪严明、练兵得当,比武数度大胜,还得了个‘女战尊’的雅号,几乎登尊主之位。哎,如今,如今却只能调脂弄粉,吃烤肉为乐了。”

    我大惊,这真是没看出来,脱口而出:“登尊主之位?那现任尊主怎的是余蓉姐姐?”

    离椒看我一眼,又看向月光:“四地尊主皆是根据德行、才干由一地长老们公推出备选12人,再由灵族们选出4人为公选,再率先完成考核的,便是尊主了。当初我与不息尊主呼声最高,她彼时主管播种粮食、自长秋林接运粮草;我统帅万春谷数十万里地下世界,我二人各有千秋。她雍容周密,我强劲佻达,若论声名之大,我还略胜一筹。”

    我再仔细看了看她,心中暗暗道:“你容貌是极美的,佻达也是有的,说起来倒有些像王熙凤,怎么着倒也不像穆桂英啊。”

    她又道:“我是这地下洞主中的第一个女子,又战功硕硕,因为我的缘故,万春谷女子习武成风,许多女子都将我的画像挂着闺阁之中以自勉,还有不少我的弟子如今尚在军中,麂野的野猿雪纫便是我当时第一个弟子。”

    我吃惊:“我与野猿护法倒是有过一面之缘,没曾想她是你的弟子。离椒姐姐,哦,离椒洞主,如今你还是万春谷大将吧?”

    离椒神情愈加落寞,回身坐在石座之上,又挪开一点道:“你也来坐着吧。”大半夜的,又站了这许久确实也有点累了,只是听了她这些往事,不觉对她有些畏惧,便踟蹰着不敢过去。她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合着眼,满身疲累:“坐过来吧,如今我既不是大将,也不是洞主,更不是尊主,哪里有这么多礼数。”我才走过去斜斜坐了。

    她又轻叹一声:“说来可笑,虽然我名声大,也深知花不息尊主能耐丝毫不逊于我,且比我博学得多。我担忧自己赢不了她,便专门去永雪原求见新任冬主秦不寿,请他测算我是否能当这万春尊主。”

    我失声:“秦不寿?”“对,他是翼主也是永雪尊主,精于谶术。这一算之下,我后悔至今日。”

    “他说你当不了万春尊主?”

    “他为我演出一个谶局,是“崇岭跌谷”。意思就是说,我此生分为前后两半,前半生建功立业如同高山,后一半便只能幽居山谷,再与功业无缘。且是突然间由高山跌入深谷,全部牵扯一人一事,若把控不好,不要说尊主,连声名也难免受损。”

    自从与离墟扯上瓜葛起,我便对算命这事分外感兴趣,既想知道又怕命运真的是一成不变,明明眼见了事实,还不死心问道:“那,你信了么?”

    离椒又是一声长叹:“翼族谶术自古流传,本不由得不信,我当时却真不信,因为这谶局显示这中间的转折全是因为一男子。”

    我几乎失笑,说了这半天的跌宕起伏,又是战尊又是尊主,结果是为情所困,跟我们那里的话本小说似的,原来是这等俗套故事?

    离椒一笑,神情有些许凄然:“我彼时被称作‘女战尊’,万春谷无数俊才不过是我麾下军将、谋士,仰慕我者数不胜数,我哪里会被一个男子迷了心窍?”

    说罢,她豁地一下站起来,沐着那光柱双臂同时下挥。眼前的她突然变成了另一番模样:身着劲装,足蹬长靴,发辫高挽,唯一的发簪也是一把剑形状,额前悬着一条金色三角抹额,上面是蝙蝠纹;骨骼挺拔、肌肉丰隆,虽是明艳照人,却更英气勃发。

    我大为震惊:“离椒姐姐,这才是真正的你啊!当时我在锦儿妆奁中看到过这样一幅画像,原来是你!”

    她又是一声轻叹,收回手势,恢复原貌坐于我身旁。我不禁好奇,寻思着问:“也不知当不当问,不说当初,便是今日一看也知你不是困于情爱的闺阁小女子,到底何等样的男子能令你舍了尊主之位?”

    她额角一颤,侧头逼视着我道:“你可知,胡不归先生?”

    我脑中嗡的一响:“原来她喜欢的人是胡不归?!难怪如此,难怪如此。”又随即自我安慰:“她虽极美,如今看来胡不归也不喜欢她,不然就不会是如今情形了。”

    斟酌问道:“你是说,不归先生令你当不了尊主?”

    她神色中闪过一缕温柔,又换上满眼思索:“起初我总怨着是他害了我,如许多春秋过去,我竟也不知道到底是他误我,还是自误。”

    “彼时我正豪情勃发,虽忌惮花不息这个劲敌,却也已将尊主之位看作囊中之物,先就以尊主行宫的规制造了这星月洞厅。立志要在大展抱负,成为名垂万古之主。得了那样一套谶局,心中不忿便问这谶术可有不灵的时候,不寿公子却道谶术自古无有不灵,他虽偶见过无法测算之人,我又绝非此类。我甚是不服,便想干脆设法破了这局。”

章节目录

命运手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晏无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无忌并收藏命运手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