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肃也以为只要跟着宁景离开不周山下的这个贫穷小镇,来到曾经的皇都丰城当官便能吃饱饭。

    可这里的地,已经三年没长庄稼了,就连整个国家都开始陷入粮荒。

    马车马上就要进入丰城了,可掀开车帘,城外的人白骨嶙峋。

    小阿肃看见躺在地上的百姓如同饿狼一般狠狠地扒着马车,她那小身板抖如筛糠,躲在宁景的怀里,发出稚嫩的声音:“师傅,我怕。”

    “不怕不怕,阿肃乖,师傅会保护你的。”宁景将怀里的阿肃搂得更紧了。

    他行李里现在还有两块饼子,可看见这些不顾危险扑食的百姓,此时是不可以有一丝同情的,但凡他施舍一点吃的,他和阿肃都会被拉下马车打劫一空,甚至死于这里,被吃得骨头不剩。

    终于到了城里,可城里的人一个个也都是面黄肌瘦,形如槁木。

    “师傅,我饿。”阿肃的肚子又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他们两个人赶了四天的路,却只敢吃三块饼子,其中的两块半宁景都是给阿肃吃的。

    “喏,快吃吧!”

    宁景将行李中那块完整的饼子递给了阿肃,另一块压碎了的饼子拿帕子包好,摸了摸她那稻草般的麻花辫,惆怅地摇了摇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如今丰城这般境地,想必当官都吃不饱,更何况那些百姓了。”

    阿肃一边啃着难以下咽的饼子,一边怯生生地问着:“师傅,我以后能吃饱饭吗?”她不理解为什么师傅当官后总是这样皱着眉头。

    “能。师傅一定不会饿着你。”宁景扯着笑,又皱着眉说:“都会好起来的。”

    阿肃相信师傅,他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官,于是她咽完最后一口饼子,连掉在马车上的渣都一点点嘬起来吃。

    这样的穷苦日子在丰城过了三年,师傅也皱着眉头,叹气了三年。

    三年间,阿肃看着宁景做了很多很多努力,他带百姓开荒种地,却颗粒无收,长出的麦穗里面竟然没有麦粒;带百姓蓄草放牧,却无繁殖,鸡鸭牛羊全部生不出幼崽;带百姓挖河养鱼,却毒藻遍布,怎么都除之不尽。

    阿肃跟着宁景后面劳作了三年,也已经十岁了,她觉得每一次都是刚有一些希望便又马上破碎,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阻挠一样。

    她指着这次连麦穗都不长、光秃秃的土地,好奇又担心地问着宁景:“师傅,为什么会这样?”

    宁景摇摇头,无力地瘫坐在地,他如今瘦的连骨头都能清晰可见。

    看着眼前开裂的黄土地,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会这样?以前还有麦麸吃,现在连麦麸都没有了,难道只能依靠朝廷的救济了吗?”救济只能一时,那丰城的百姓以后该怎么办啊?

    阿肃瞧着宁景从白面书生变成如今瘦骨嶙峋的模样很是心疼,她抱住宁景轻声安慰:“师傅,你别难受,阿肃会少吃点的,我们还可以想想其他的办法。”

    这些年来,宁景每次都会将他的吃食分一半给阿肃,虽口头上说是师傅,行动中却亲如家人。

    “嗯,会有办法的,我们还能依靠朝廷,听说三王爷要派发粮食了,很快就会有吃的了。”宁景摸了摸依偎在他怀里的小丫头,多么希望能让她吃上一顿饱饭啊!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丰城有百姓上万人,朝廷只拨了五千斤的糠麸,没有一粒大米。

    等粮食送到丰城时,层层克扣,也只剩下了两千斤。

    “两千斤如何能让上万人吃饱饭啊?”宁景怒骂那些官员不拿百姓当人看待,没有大米、面粉就算了,竟然都是畜生吃的糠麸。

    “第二批救济粮还有七天才能到。”饿得两眼发昏的下属,虚弱的声音飘浮在空中。

    可问题已经甩给他了,他作为丰城的父母官,不能不管百姓的死活。

    于是他在糠麸中混入观音土,再做成饼子给百姓吃,硬生生让百姓多挨了七天,可七天后,朝廷救济的粮食还是没发下来,他去催问,却毫无消息。

    直到那位刚正不阿、廉洁自律的神医三王爷将宁景所作所为上告朝廷。

    宁景锒铛入狱五年。

    阿肃就在丰城流浪了五年。

    流浪的这五年,宁景的名声臭了,人人都说他是个大贪官,是个大坏人。

    只有阿肃知道,宁景是个一心为民的大好官,他甚至没有利用过职权让阿肃吃过一次饱饭,他也在陪着百姓等粮食,他的食物里连糠麸都没有。

    宁景被抓,所有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家里没有财物,就把被褥板凳抢走,阿肃紧紧抱着这些桌椅板凳,他们没有钱,这些都是师傅亲手做的,每一个都刻上了阿肃的名字。

    瞧着阿肃死活不让的模样,曾经受恩的百姓恼羞成怒直接抢砸,直到她被一巴掌打倒在地,头晕目眩中眼睁睁看着她和宁景的家变成空荡荡的四面墙壁。

    那些邻居又瞧她有些模样,将她捆了卖到窑子中,她拼死逃了出来后,她和宁景的小屋已经被邻里侵占,她便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了。

    才十岁,她才十岁,没爹疼,没娘爱,世道动荡,没有宁景的保护,所有人都欺负她一个小女娘。

    “姐姐,做乞丐是要跪着的,站着是要不到饭的。”

    她已经在这条丰城中最热闹的街巷里寻觅了好久,没有人肯要她做活,偶尔有些男人见她长得好看心生歹念,想要强占她,她怕的不行,只能用泥土将自己涂得肮脏不堪,混迹在乞丐堆里。

    “我不跪。”师傅说过,人要有自尊和骨气,只能上跪天地下跪父母。

    “可是你不跪下乞求,就要不到饭,没饭吃就会饿死,饿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旁断了手臂的小乞丐不明白,自尊真的重要吗?他觉得吃饭才是重要的,如果人人都能吃饱饭,他的这双手臂就不会被爹娘砍了吃掉。

    “总有办法的!”阿肃不相信,她觉得一定有不做乞丐也能活命的办法。

    “如果有办法,你就不会在这里了。”小乞丐提醒她,“丰城里只有三种人,权贵,穷人和乞丐。”

    像三王爷那样的权贵,像宁景那样的穷人和像他这般的乞丐。

    权贵坐在那就有饭吃,穷人得拼死做活才能勉强饱腹,乞丐只能仰人鼻息摇尾乞怜。

    后来她太饿了,于是她跪下来了。

    她想着,只要等到师傅出来,她还是可以站起来的。

    她就和那个断臂小乞丐一起沿街乞讨,偶尔运气好,碰见高官权贵怜悯,还能得半个饼子吃。

    可大多数的时候,没有那么好运,经常饿得两眼发晕,耳鸣目眩。

    很快那个断臂小乞丐就饿死了,阿肃眼睁睁看着他躺在乞丐堆里被其他的乞丐分食而吃,她害怕极了,她怕自己没能撑到师傅回来,她怕有一天躺在地上的是她,于是她逃离了那个乞丐堆。

    丰城的百姓很穷,但权贵依旧在院中歌舞升平。

    曾经阿肃不止一次在饿得发昏时想去偷东西,可每一次她都会想起在不周山下的那个小院中宁景悉心教导她的话。

    他说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是不能做那些偷鸡摸狗的肮脏事。

    他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说持身不正,持心不纯,则权势富贵皆如云烟,无论何情何境,勿忘本心之善念。

    宁景说了好多好多这样的大道理,他一直教阿肃要做个心怀善意的好人。

    可阿肃饿极了。

    她颤颤巍巍地走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天神庙前,庙里的贡台上摆放着好多好多食物,她嘴里如火一般干燥,咽了咽根本就不存在的口水,喉咙一阵发痛,她想吃极了。

    庙里的那个身着黄衣的老者也看出了阿肃想吃的心,他一脸慈悲地走上前,笑嘻嘻地问道:“小乞丐,你是不是想吃东西啊?”

    阿肃重重点头,她已经饿得都快说不出话了。

    “那你给上面的神仙每人磕一百个头,我就把这米糕给你吃。”黄衣老者笑眯眯地打量着阿肃。

    阿肃开心极了,马上就有吃的了,她点头照做,每一个神仙她都诚心诚意地磕着头,磕足了一百个,那个黄衣老者终于笑着给她拿了一块米糕,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天神慈悲。

    小小的一块米糕,白的干净极了,用红色的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红纸狼吞虎咽起来。

    “真好吃。”阿肃笑着舔了舔手指,又趴在地上舔了舔掉在地上的米渣。

    她伸出手指,一脸好奇地指着贡台上还剩下的那些米糕,问道:“这是大米做的嘛?”

    黄衣老者点点头。

    后来的五年里,阿肃每一天都来诚心给庙中供奉的所有神仙磕足一百个头,特别是中间那个不露半点笑容的神像,黄衣老道也每次都会笑着给她一块白色米糕。

    也就是这时,阿肃才知道,这里叫做姜国,已经存在了上百年。

    而丰城是百年前姜国的都城,很是繁华,夜里有灯火,白日有宴席,大地上书声琅琅,热闹极了。

    可那时的姜国皇帝不满于此,他贪婪、暴虐、苛政,甚至还想去侵占他国土地,最终引得天神降下惩罚。

    姜国的皇帝为躲避惩罚而将都城迁走,可天神的惩罚却没有因此而结束,丰城百姓笼罩在这层阴霾里,只能残喘苟活。

    而这个天神庙就是为了赎罪而设。

    如果是姜国皇帝犯的错,那一人承担就好,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些无辜的百姓来承受呢?

    阿肃不理解,她想问那黄衣老者时,可他却死了。

    天神庙里换了新的黄衣老者,可他却不再允许阿肃吃贡台上的米糕了,哪怕阿肃诚心诚意地磕满了一百个头,也不允许。

    还好,师傅被放出来了。

    阿肃再一次有了陪伴,有了家人。

    师傅出狱的那天,阿肃早早地就去狱房门口等,直到傍晚时分,阳光把漫天云朵染得鲜红,宁景才被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扔出来。

    他满身血污,走路一瘸一拐的,清秀俊俏的脸庞也变得苍老惨白,仿佛他们之间隔得不是五年,而是二三十年。

    “师傅。”阿肃跑上前一把抱住宁诉,她声音哽咽,带着哭腔,有一肚子的委屈都想跟师傅说,她不想再让师傅离开了。

    可宁景只是微微笑了笑,摸摸她的头感慨道:“才五年不见,我的小阿肃就长得这么高了啊?真好,真好。”

    见到光亮的那一刻,宁景自责又虚弱,他的这副身子枯如槁木,没有多少时日可活,可他的小阿肃怎么办?

    忍了满腔的思念终于要绷不住了,阿肃痛哭不已,而后又抽抽噎噎地说道:“师傅,我好想你。”

    宁景擦了擦阿肃眼角的泪水,五年没见,她又如当初捡到她时一样,瘦成这般可怜。

    他紧紧拉着阿肃的手一瘸一拐地想要去往他们五年前的那个小家,“走,我们回家。”

    “师傅,我们没有家了。”阿肃忍着泪将房屋被占,东西被抢的事情都告诉了宁景,有师傅在,她的委屈才有了倾诉。

    “不怕,那是我们的家,我们拿回来。”可等他艰难走到时才发现他们的家已经坍塌,只剩下几片瓦砾在半墙上摇摇欲坠,而从前抢了他们房屋的邻居也早已经饿死。

    没有住的地方,没有人庇护,这五年,阿肃一个人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啊?

    宁景眼里酸涩,他盯着阿肃那瘦弱的身子看了良久,世人险恶,而她又那么单纯,一定受了很多的苦。

    也是自那以后,宁景眼底的光亮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有师傅在的地方就是家。”阿肃安慰着宁景,她这五年来从来没有稳定的栖身之所,都是以地为床,以天为被,偶尔遇见蛇虫鼠蚁也就当加餐了。

    一开始,老是碰到那些想欺辱她的人,但遇的多了,她便知道躲藏,知道反抗,渐渐地也就不害怕了。

    她一直坚信,只要师傅回来了,就没有人敢欺负她。

    后来,他们实在是幸运,找了一个没人居住的茅草屋,茅草屋中还有一棵秃了的流苏树,从此有了二人的栖身之所,有了一个他们暂时的家。

    一切都很顺利,宁景找了个权贵人家教书先生的活,阿肃也倚仗宁景教书先生的身份找了个在街头帮忙做苦力的杂活。

    “阿肃,你想不想吃顿饱饭?”看着阿肃又带着满身的伤痕回来,宁景很是心疼。

    “想啊!我想吃饱饭。”阿肃将最后一捆柴火抱进屋,望向院中替她缝衣服的宁景,说道:“可咱们没钱啊。”他缝衣服的手法越发好了。

    阿肃辛劳一天也只能挣一个铜板,宁景教书一天也只有两个铜板,可一个饼子就要三枚铜板,他们两个人一天也只能吃上一个饼子。

    往往宁景都说没胃口,将整个饼子让给阿肃吃,阿肃也不傻,她知道师傅心疼她,便不应,师傅不吃她便不吃。

    可宁景却一反常态,他也不生气,只是叹气道:“阿肃长大了,不听话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师傅讲的话也不相信了。如此这样,那师傅便离开吧!”

    “不要,阿肃听话,师傅你别离开我。”她什么都不怕,不怕饿肚子,她只怕唯一的家人会离开她,便乖乖地在他的目光下,将饼子吃得干干净净,直到宁景露出笑容。

    若阿肃知道宁景会那样做,她一定不会说她想要吃饱饭的,她宁可饿着陪师傅多些日子,宁可和师傅一起死去。

    宁景被打断腿,浑身是血地扔到大街上前,曾带阿肃吃过一顿饱饭。

    勉强算是饱饭吧!

    “多吃点,看你瘦的。”宁景将碗里的米饭全部倒进了阿肃的碗里,又从面前的一盘菜里左挑右拣,给她夹出一块小得可怜的肉沫。

    阿肃吃得高兴极了,虽然只有两小碗的白米饭,一碟荤油渣炒的青菜,但她觉得这应该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吧。

    “师傅,你哪来的钱?”阿肃将碗碟底舔得干干净净。

    宁景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阿肃,如果师傅有天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离开丰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别跟师傅一样,除了出生的小镇,就只来过丰城。”

    他的眼睛里萌生了一点光亮,指着院中的那颗秃了的流苏树说道:“去看盛放的流苏,江南的柳树,塞北的大雪,走遍人间的山川河流,尝一尝世间的美食,听说外面还有香喷喷的烧鹅,你一定会喜欢吃的。到时候我们家阿肃吃得白白胖胖,我见了一定欢喜……”

    阿肃轻声提醒:“可是师傅,我们没钱,没钱是走不出丰城的!”

    她不理解今日的师傅怎么这么反常,会对她说这么多丰城外面的世界。

    直到师傅教书的那户人家的仆人找上门,阿肃才知道,原来师傅是陆陆续续偷了那户人家的书籍去卖了才换得二十个铜钱,带她吃了顿饱饭。

    他一个读书人,仁义道德是他全部的信仰,他只想做一个好官,做一个好人,带着阿肃一起在这艰难的世道上活下去。

    宁景被打断双腿扔在了长街上,他也不怨,只是笑着抹去阿肃眼角的泪,释怀一般地劝解道:“从牢狱里出来,我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阿肃别难过,师傅认命了。”

    牢狱里五年,外面的人都尚且吃不饱,更何况里面的这些囚牢。

    况且,他得罪过那个人,五年的牢狱,不过是五年的刑罚罢了,腿打断了再接上,手打残了再续上,从前他还写得一手好书法,如今提笔都费劲。

    “不会的,不会的。”阿肃看见师傅身上的鲜血不断沁出,哭得眼泪止不住地哀嚎着:“我带你找郎中,他们会治好你的。”

    丰城已经数年不下雨了,今日终于大雨滂沱。

    外面的人在欢呼着,庆祝着,只有阿肃抱着宁景,哭得撕心裂肺。

    阿肃毫不费力地将宁景拖上木板,他瘦极了,虚弱不堪地躺在那,阿肃就用粗绳拉着木板,挨家挨户地去敲那些郎中的门。

    可他们要钱,阿肃没有。

    他们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摊了摊手,都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滚开,没钱你治什么病啊!”

    阿肃朝他们磕头,像在天神庙里一样,诚心诚意地磕在地上,直到额头上的鲜血混着雨水,又混着眼泪不断滴下。

    终于有个好心的郎中开口说:“他这病已经很多年了,病入膏肓,加上断腿我也救不了,你去求求那个三王爷,他是神医,医术比我们厉害多了。”

    “谢谢,谢谢。”阿肃赶忙跪着谢谢这个大好人,又急忙拖着宁景爬向三王爷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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