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器斋的众人吃完晚饭时,蓄谋许久的那场大雨终于落下。

    雨水顺着屋檐而下,形成一片雨幕,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事物。

    晦暗的夜与无尽的大雨交织,是个杀人的好时间。

    柳颉之双手交叉在胸前,倚在墙上。时不时有雨水被风吹到廊下,打湿他的眉睫,细碎的雨珠顺着他脸颊的弧度滚落,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他并没有在思考,而是在算着时间。

    “说罢,这次是什么事情,让你放弃思考,单凭天意。”意外的,虹以歌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柳颉之有瞬间的惊讶,他站直了,低低唤道:“小虹宫主。”

    随后他注意到,虹以歌穿的是颜司虞今天穿的那件米黄色的广袖裙,她还挽了一个和颜司虞一模一样的发型,用银簪固定,发间用几朵小花点缀。

    不熟悉的人如果不细看,定会认为眼前人就是盟主府的千金。

    看来,颜司虞和虹以歌什么都说了。

    “这是做什么?”柳颉之诧异道。

    “不若先跟我说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虹以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坚持不懈地追问着柳颉之。

    柳颉之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低沉:“这次来的不止是江湖上的人。”

    “唔……”虹以歌托着下巴,顿了顿接着说道:“难道杀了这批杀手,便不会有下一批了么?我以为,这次你想出的是个昏招。”

    “非也。”柳颉之摇摇头,目光落在了大正宫的方向“如果我能度过此次难关,便有可能拥有一个底牌。”

    “‘有可能’?”虹以歌听出话中玄机“为什么是有可能?”

    “因为此前,我并未和此人接触过。更没有把握,此后那人能够成为我的底牌。”柳颉之坦言。

    虹以歌呆滞一瞬:“那这次,你其实什么筹码都没有。”

    “宫主聪慧。”柳颉之颔首。

    虹以歌歪头叹息:“我真不知,你是自负还是自信了。”

    随后虹以歌自袖中摸出一块黑布,蒙在了脸上。她拿起了柳颉之脚边的伞,走到雨中,用下巴指指凤羽街:“五百两黄金,我陪你走这一趟。”

    柳颉之呆立在了原地。

    对于柳颉之这样的反应,虹以歌很不满:“你是瞧不起我么?”

    “如果失败,可什么退路都没有了。”柳颉之认真地说。

    “别说的好像我之前做的事情,有什么退路似的。”虹以歌不以为意,随后又补充了自己的条件“还有,你最后的那张底牌,我也要见见。”

    柳颉之仍试图劝道:“跟你这几年做的事情不一样,你始终没有跳出江湖这个范围,而我——”

    后面的话,柳颉之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他看着虹以歌的眼睛。虹以歌能感受到,他看似平静的目光之下,藏匿着的是骇人的风浪。

    一如眼前的局势。

    “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虹以歌神色坚决。

    柳颉之低眉浅笑:“好。”

    两人并肩走进风雨当中。

    柳颉之打着伞,两人离得很近。

    “凤羽街出过一位女宰相呢。”柳颉之率先找了个话题“本朝第一位女宰相,原先就住在此地。”

    “这个我听说过,当年那位宰相并不得家中宠爱,很早就出来了。自市井摸滚打爬而来,深知民生疾苦。”虹以歌亦是感慨“果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柳颉之立刻调侃道:“那,这几年,你可悟到,上苍降了个什么‘任’给你。”

    虹以歌意识到这话问的很是用心险恶,你要说没有悟到,对方必然说你蠢笨;要不就是说你受的磋磨还不够,仍需锤打磨炼。你要说悟到了吧,人家肯定又要笑你自悲自怜生活坎坷。

    “小公子难道悟到了?”

    对于这种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反问回去。

    柳颉之微微摇着头:“恐怕是没有什么‘任’要降到我头上,只是老天看我不顺眼罢了。”

    “噗嗤。”虹以歌未料到他自损,不由笑出声,而后,她瞥着柳颉之身上的黑衣,继续说道“不过今日你怎么穿了一身黑?”

    “晚上行动方便些。”柳颉之实话说。

    的确,他这身,很适合在晚上打架。敌人看不清他在哪里,同时,黑色可以掩盖住血的颜色,不至于那么吓人,也让对面看不出你受伤多么严重。

    黑色是个很实在的颜色。

    这个颜色也很显瘦,柳颉之本就属于那种偏瘦的身材,他一身黑衣,则显得他更单薄了。

    “你还是穿青绿色比较好看。”虹以歌有些嫌弃他这身。

    柳颉之对自己的脸很有数,他带着点儿小骄傲的说:“我穿啥都好看。”

    虹以歌轻轻哼了声,显然不同意他的看法:“可得了吧,我认识一位前辈,他是我见过穿黑衣服最好看的人,愣是能将黑衣穿出五彩斑斓的感觉。你若在他面前,少不得被比下去。”

    “哦?那位前辈是?”柳颉之好奇道“‘五彩斑斓’,那不就是花蝴蝶么。”

    “……”虹以歌翻了个白眼“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贫呢?”

    柳颉之哈哈笑着,声音清朗。

    凤羽街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到柳颉之的笑声、飘荡的风声和无尽雨声。

    埋伏在此间的的人没有想到,柳颉之并未带他的手下,而是一个人,带着盟主府那个病秧子千金闯来。

    确认了他们只有两个人后,隐藏在夜色与雨中的人不再等待,他们决定主动出击。

    柳颉之笑声未及散去,四周的巷子里,忽然有一堆人乌泱泱地涌了出来。他们服装统一,腰间配着长刀短斧,堵在了二人面前,显然是有备而来。

    伴随着他们的身影一同到来的,还有啪嗒啪嗒的踩水声和刀剑出鞘的摩擦声。

    在他们身后,还有另一批人凑上前来,将他们困在了街上。

    数百名汉子神色肃然,拦在了柳颉之和虹以歌跟前。

    虹以歌警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她出门时没有带冰魄,而是拿了一把普通的剑。

    虽然她愿意陪柳颉之走这一趟,却不代表她愿意将整个七剑拉下水。所以她打扮成颜司虞的模样,武器也换了。

    柳颉之看清来人后,将伞递给了虹以歌,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我没想到,几位帮主也会出现于此。”柳颉之右手摸出袖中的折扇,扇沿儿一下一下敲着左手手心,他好整以暇,大有轻裘缓带的气象。

    为首的男人上前几步,指着柳颉之,开口吼道:“柳颉之黄毛小儿!也配与我们抢漕运、解粮、兵、户部的支援!你竟敢紧紧攥在手里!”

    在华朝,盟主府和朝廷表面上是互不来往的,但是在江湖上,大家都晓得,盟主府会替朝廷办一些不能由朝廷出面的事情。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柳颉之冷冷一笑,然后压低了声音跟虹以歌介绍道:“后面瘦的跟猴子似的那个,是城南的鱼龙帮帮主李蒙,喊话的那个胖子是城西的飞星堂堂主徐泉。多年以来,一直想分走盟主府的生意,拿不到就是了。”

    “废物。”虹以歌嗤之以鼻。

    见柳颉之和那姑娘仍在窃窃私语,徐泉觉得自己被无视了,火气更盛:“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犯众怒!以前兄弟们敬你盟主府,如今朝中有人要你死,你却依然不知悔改,那就不要怪兄弟们不客气了!”

    柳颉之付之一笑:“原来是想趁乱分一杯羹。不过徐堂主,我提醒你三件事情。第一:我能掌着这些生意,是因为只有我能掌着。若我今日不在,这些生意放在你眼前,你问问自己,可敢吞下去?”

    徐泉浑身发冷,心虚无比。

    没等徐泉等人细想,柳颉之继续说道:“第二,就算我死了,慕先生还在,盟主还在,盟主府不倒,你们谁都别想染指这些。”

    “第三呢?”李蒙急躁地追问着。

    柳颉之皮笑肉不笑:“第三,我此去生死自负,因为要我命的人,不是盟主府能够解决的。可是,你们呢?”

    柳颉之的话令这黑压压的几百号人,具是一惊,有种毛骨悚然的凉气自心底攀上。

    “识趣的话,便退开,日后相见,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说话。”柳颉之这时的笑容,便没了之前那样森然的气息。

    人群躁动了起来,议论纷纷。

    虹以歌心道这些人人心已散,气势已经没了,再想靠着人多壮胆,便不可能了。

    “走罢。”柳颉之拿过伞,将虹以歌拢在伞下。

    二人并肩向着前方走去,数百号人愣是无人敢动,反而自动避让出了一条道路来,干看着柳颉之和那位姑娘渐渐走远。

    走出了好远,虹以歌才从一种发木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她觉得,很有必要要重新审视这位小公子了。

    自与他相识,虹以歌从不觉得这位小公子有多厉害,至少不像江湖上传言的那样,一笑风雨止,一怒血海来。

    在虹以歌的认知里,配的上这句话的人,只有她的跳跳叔叔,连慕谦都排不上号,更别提终日笑脸相对的柳颉之了。

    她此前只觉得此人虚伪,一肚子坏水任凭谁都看得出,算不得多高明。

    但是到了现在,虹以歌却发觉,“一笑风雨止,一怒血海来”,可能并非虚言。

    “何必自取其辱呢。”虹以歌压低声音问柳颉之。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被人一激,便热血上头的莽汉。”柳颉之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了长街尽头的一座略显破旧的楼里。

    那里才是今夜决战的地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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