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一夜,左相与永安长公主殿下,这对曾经的师徒断绝关系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都城。

    人人都说,长公主深明大义,在知晓左相为人之后,不忌惮亦不奉承,毅然决然地与这阴险小儿断绝了往来。

    一时之间,周越的名声更臭了,而迟暮则是博得了一个美名,她这长公主的位置做得更稳了。

    那一日,迟暮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长宁宫,月满压枝头,这个夜晚,迟暮一夜未眠。笼罩在她心头的,不是悲伤而是无力,深深的无力感。

    她在王府住了十余年,上过战场杀过敌,面临过最艰险的状况,此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迟暮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可也需要一日才能感到北境。她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等她再一次到达熟悉的北境城时,打开城门却是满城白幡。

    路上行人见一个如此靓丽的姑娘,浑身泥土,仿佛失神般站在城中央,过来问候。迟暮此时回过了神,却仿佛发了疯一般,不要命地往王府奔去。

    白布,白幡,府门前一个“奠”字,如惊天霹雳一般在迟暮大脑钟炸开。

    一身白色麻衣,头戴白布的王叔出现在府门口,他认出门口这个“泥人”是迟暮时,即刻红了眼眶,一个年过六十,经历过世间沉浮的老人,此时确如孩童一般,在见到了迟暮的那一刻哭出了声。

    “公主!”

    迟暮上前扶着王叔,脸上早已泪水横流,她却感觉不到,只觉浑身如入冰窟,又被放在火上炙烤。

    “王叔,师父呢?”她此刻说话才发现,她早已发不出声音,只能嘶吼着。

    “王爷战死沙场了。”

    那一刻,迟暮感觉浑身骨头被人打断了一般,她猛地坐在地上。

    她用双膝走路,一个一个掀开府中的一口口棺材,那里面都是她从前在军营之中的好友,明明这次回宫之前,还在与她嬉笑打闹,说等她将将军带回来,大家伙再一起去沙堆上篝火烤肉,大口喝酒。

    她在最里面的一口棺材之中,看到了钟铮的尸体。

    迟暮摸到了他左手的盔甲之中,是空荡荡的,他生前就长得一脸正气,就连死后脸上都是不卑不亢的模样。

    迟暮终于嘶吼着哭出了声。

    王叔身为一个王府的管家,是如今王府的主心骨。他早已整理好了情绪,走到迟暮身边,扶住她下落的身体。

    “公主,节哀顺变。”

    迟暮仿佛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她用气声说道:“师父呢,这里没有师父的尸体,他肯定没有死,是你们搞错了。”

    王叔再一次红了整个眼眶,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染血的护腕,迟暮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师父的护甲。

    “王爷深入敌军阵营,夺敌军将领首级,被万剑穿心.......分尸而亡。”王叔用尽全身力气说完最后一句话。

    “啊......”一声女人的悲鸣充斥了整个王府。迟暮整个人晕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是在她王府的闺房,王叔独自一人站在她窗前。王叔一夜之间仿佛进入了古稀之年。

    迟暮甫一睁眼就急切地掀开被子,往外跑。被突然闯进来的侍女按回了床上。

    “王爷生前曾经吩咐过,若有一天他战死沙场,让我们不要为他收尸,他想在战场上安抚死去军人的魂魄,也想在荒野之上不再受任何拘束。”

    “公主,王爷以千人精锐击退了敌军!”

    不停扑腾的迟暮在听到王叔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人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王叔接着说道:“医女过来看过,说公主你太过悲伤,已经伤了脾脏,需得在床上好好休息,你这样我几年之后才能安心去见王爷。”

    所有人都出去了,迟暮如同一个木偶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却止不住地往外流眼泪。

    这几日,迟暮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被侍女强硬的拉起床,给她喂流食,一碗白粥,全流在了她的外袍上。

    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过了两日,直到一天,婢女在清理她的行囊时,行囊之中掉出来一个卷轴。

    侍女刚想捡起,却被迟暮夺了过去。

    这是,她与师父见最后一面时,师父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她将卷轴打开,她以为是师父留给她的话,却未曾想到这是一个来自先皇的传位圣旨。

    真正应该继承大统之人,应当是二皇子,而不是钟皓之。

    迟暮拿着圣旨的手,不停地颤抖。

    她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师父此生所求不过是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若钟皓之品行不端,无以造福于天下,她可以此圣旨,让二皇子取而代之。

    迟暮没想到的是,周越给她留下这封圣旨,也是给了她在这个世间最强有力的武器,她肆无忌惮的资本。

    *

    春去秋来,又过了五年。

    这五年里,每一个月都有圣旨传来,宣永安长公主殿下回宫,钟皓之对外界的说法,一直是公主在北境生活良久,不适应都城的水土,才回了北境城。

    这五年里,钟皓之削减苛税,改革选举制度,让寒门弟子也可做官报效国家,他任人为贤,善待百姓,迟暮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好皇帝。

    可迟暮却不知何去何从了,她连为师父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她不敢,而是她不能。

    那是她幼时曾精心呵护的弟弟,也是周越费劲心力抚上的皇帝,更是这王朝安稳的根本,是周越用自己的终生,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安稳。

    她不可否认的是,纵使钟皓之为人狠辣,利欲熏心,但他是一个好皇帝。

    周越和北境军的兄弟们付出了生命击退了敌军,但除了北境城的子民,王朝各地的百姓对周越的印象依旧是那个与宦官为伍的大奸臣。

    迟暮懒得再去辩驳,这些年她也乏了。

    第五年的冬季,在北境城一个大雪纷飞,十分寒冷的一天,迟暮跳崖了。

    那日是北境城的冰灯会,北境城中的人们照例雕刻了精美绝伦的冰灯,黄昏之时摆在北境城中的主街之上。

    去年王叔去世了,北境城依旧热热闹闹,但是对于迟暮来说这是一座无比寂寥的城。她从王府出发,走过了喧闹的大街,她长得实在美,街上认识她的人都会热情地与她打招呼。

    迟暮走到北境城墙上,乌云掩盖了落日,今日的天空雾蒙蒙的,没有当初的一眼惊艳。

    迟暮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走下了城墙。

    北境城不远有一峭壁悬崖,据说至今无人见过崖下真面目,可以说是一个荒无人烟之处,迟暮想挺好。

    迟暮穿了一身青衣,说实话,她有点怨恨周越,她想要是他没有那么深明大义就好了,她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有时候她希望周越也能够自私一点。

    寒风呼啸,悬崖下的风声凌冽,吹起迟暮耳边的碎发,刮过她的脸庞,像刀子一样。

    在这个冬天,迟暮一跃而下。

    *

    都城新的圣旨传到北境城,圣旨之下还夹着一封信。

    由当今圣上亲笔,大概意思是祈求迟暮回去,这些年钟皓之一直是一个贤明的君主,他的改革立制一开始虽困难重重,但最后赢得了朝野内外所有人的称赞。

    他的帝位坐的越来越稳了。

    后宫充盈,可他总觉得这皇城之中无比冷清。一如姐姐走得那个晚上。

    他有时候回想,如果当初放周越一命,姐姐会不会甘愿留在这皇宫之中,安坐公主之位,在他辉煌却又孤独的称帝之路上,与他相伴。

    信中言语恳切,仿佛是二十年前,那个冷宫之中骨瘦如柴的小皇子对同样满身伤痕的小公主的撒娇祈求。

    只可惜这封信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到迟暮手上了。

    永安长公主殿下失踪了,第三日消息传到皇城,皇上下令全国寻找长公主殿下,寻得者男子加官进爵,女子封为诰命,皆可封为国宾,赐黄金万两,良田千亩。

    钟皓之和迟暮一样都是可怜人,也都不是好人,他一生都在伪装,一生都活在失去的痛苦之中。

    因早些年身体受损的缘故,钟皓之不到五十岁便死了,他生前一直关注民生,重用文臣,而这个被他一手打造,引以为豪的盛世,在他死去后,被异族侵占。

    这并不是钟皓之的原因,大启王朝弊端积冗已久,这个王朝早就注定了衰败,钟皓之给它带来的是最后的辉煌。

    翌日,迟暮一整天都没有走出过长宁宫,她坐在雕花窗前,任由白花落进了屋子里,落在窗檐上。

    “陛下驾到。”

    宫门外小黄门尖利的声音传来,迟暮还未来得及行礼,钟皓之便走近了屋内。

    两人脸上神情彼此都不懂。

    钟皓之大袖一挥,身后婢女恭恭敬敬地在两人之间摆好了茶台,他此行还自带了茶具。

    迟暮不解:“陛下这是?”

    钟皓之接过她的话头展颜一笑:“这是临安城刚刚产出的新鲜茶叶,我今日是特意来找姐姐一起品茶的。”

    婢女修过来拿过茶盅,迟暮阻止了她,接过茶盅和茶叶道:“我来吧。”

    钟皓之脸上神色不明:“我竟不知姐姐何时会泡茶了。”

    迟暮倒茶水的手一顿,“之前在北境学的。”

    此话一出,周围空气仿佛都安静了,钟皓之说道:“姐姐昨日去见左相了?”

    迟暮放下茶壶,认真地望向钟皓之,她这一次没有以君臣之礼对待她,而是如同儿时一般称呼他:“皓之,周越是忠是奸,你该是世间最明白的人。”

    钟皓之冷笑道:“我确实很感激他,若不是他我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姐姐,这是你回宫以来,第一次叫我皓之,我很高兴。”

    迟暮打断他说话:“他如今已经声名狼藉,让他回北境不好吗?”

    因为迟暮的打断,钟皓之说话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她说完之后,钟皓之的脸顿时耷拉下来:“但是,你只是为了周越而来。”

    钟皓之眼中意味不明,两人间沉默了许久,最后钟皓之笑了:“自然姐姐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是好的。”

    *

    三日后,北境蛮族来犯。

    这是铲除内忧之后,大启王朝面临的最大一次外患。

    周越回朝为相,这些年在北境出名的周迟将军不知所踪,一时之间,朝中竟无一名大将可带兵出征北境。

    这个消息,深处后宫的迟暮是在两日之后才得知的,与此同时,她得知的还有一个消息。

    皇上下旨由周越出征北境。此次蛮族带来数万大军,皇上却以大启朝刚刚解决内忧,王朝之内仍需休养生息为由,拒绝给周越派兵。

    北境这些年虽算不上安居乐业,但蛮族进犯次数比之周越在时少了许多,因此北境军陆陆续续被派遣至全国各地,这些年也一直没有新鲜的兵力输送。虽留下的都是周越亲手培养的精锐,但只有几千人。

    总是北境军再厉害,如何以几千人的军队,对抗数万人的敌军。

    这根本不是打仗,是去送死。

    迟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浑身发冷,她不顾一切地想跑出宫外,回到北境。可刚刚跑到长宁宫门,便被两把长刃给挡住了。禁卫军统领出现在她面前。

    “陛下有令,这几日不得放公主出宫。”

    陛下?钟皓之,你玩得一手好棋局。

    迟暮冷笑一声:“他还真是看得起我,派统领亲自来看守我。”

    迟暮此时脑中哪还留得下半丝理智,她直接对禁卫军统领出了手。终究是上过战场的人,迟暮干翻了统领,可是在他之后,是一支训练有序的军队。

    一人从缺口之中走了出来。

    是钟皓之,他在禁卫军的簇拥下走到迟暮面前。

    刚刚打斗之时,迟暮抢了统领的刀,她在钟皓之向她走来时直接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周围禁卫军纷纷拔刀,却被钟皓之一声暴呵制止:“退下,谁让你们对长公主动刀。”

    他动作幅度很大,脖子与刀刃似有似无的摩擦之间,已有血滴渗出。

    钟皓之转头,一脸可怜的模样望着迟暮,如同幼时两人相依为命时,他朝她撒娇的模样:“姐姐这是要为左相杀了我吗?”

    迟暮不知何时也红了眼眶:“钟皓之,他这些年尽心尽力,夜不敢寐步步为营,都是为了这大启的江山不落入奸人之手,都是为你能坐稳这皇位。”

    迟暮死死忍住泪水,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低吼着。

    钟皓之却笑了,他笑得整个人都在抖,丝毫不顾及脖子之上的刀刃,这次迟暮看清了他眼中的痴迷,是对权力无尽的欲望。

    “姐姐,你还真是不懂帝王之道,他不死我何以安这天下,世人骂他不过是些市井之言,你看就算他做到这般,你也坚定地站到他这边,王朝之下愿意相信他忠于他的,何止你一个,他还杀了魏英,他确实帮我摆脱了魏英长达十余年的控制,可就是这样,我才更害怕他。”

    他表情狰狞,迟暮只觉十分陌生。

    “姐姐,就算你去了北境又如何,左相一人出发,我给他配得是当今世界上最烈的马,不过半日他就可到达北境。”

    “还有,姐姐,你不会真以为我该感谢他吧,说实话,我恨死他了,十多年前,他凭什么带走你,他凭什么?你知道你走了之后我过得是什么生活吗?姐姐,这些年我伪装得很好,在这宫中卑躬屈膝,人人都说我胆小如鼠,可就是我这么一个卑贱的人坐上了这至尊之位,姐姐,我是皇上了,你是长公主,这个世界上没有敢瞧不起我们了。”

    钟皓之朝迟暮伸开双手朝她走来,他的眼神可怕。迟暮顺势而为,从背后控制了他,对着一众人喊道:“给我备马!”

    迟暮从宫中小道出了宫门,然后是城门,这一路上顺畅得超乎她的想象。

    钟皓之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迟暮骑在马上,越来越远。

    禁卫军统领在一旁恭敬道:“陛下,难道就让公主这么出城了,她今日犯得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钟皓之不屑地睨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将朕一起杀了?”

    统领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满脸惊恐地跪了下去:“皇上饶命,臣,臣一时失言。”

    迟暮的背影此时已经看不到了,钟皓之走到统领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姐姐是永安长公主,是金枝玉叶,下次别再让我从你肮脏的嘴里听到姐姐的名字。”

    钟皓之绕过统领,朝城墙下走去,路过他时丢下一句:“将今日长宁宫外之人都杀了。”

    地面之上全是统领留下的冷汗。

章节目录

重生的千年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君子有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君子有期并收藏重生的千年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