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同桌，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不？”秦顶叫住了准备回去的守恒。
“记得啊，开学分班那天，咱俩被分成了同桌。”守恒想也没想就说。
“不是咱们被分成同桌，是你选了我，让我当你的同桌。不过在分座位前，咱们就见过了。”秦顶尝试提醒道。
“是吗？时间太久了，有点记不清。”守恒说。
“咱们当时还看了一部电影。”秦顶眼底漾上了一层颓气，好像被看不见的雾气迷了眼。“你应该也忘了吧，布拉德皮特主演的。”
“没印象了。”
守恒心里古怪，怎么说起什么电影了，追忆往昔的话，不是有更多更好的例子。
“抽根烟再回去吧。”秦顶边说边从羽绒服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守恒。
“不用了，我不会。”守恒委婉拒绝。
“这么多年你还没学啊！”秦顶把烟含在嘴里，点着火，吸了一口，白烟一股脑从两只鼻孔中喷出，说：“从前你和袁薇大课间翻墙出门买烟，我第一次知道是她吸，你只是陪她去的时候，就在想这也太奇怪了，不合常理！”
“个人喜好罢了。”
守恒没有先一步离开，站在原地等他吸完。
“荷花。”秦顶把左手握着的烟盒展示出来，“今天来之前特意买了一盒，专门散烟用的。我平时都是吸利群。”
守恒从没吸过烟，不懂这些烟有什么区别，大概能听出是价格不同。
“头发啊，衣服啊，鞋子啊，来之前我还特意把手机膜都去重新贴了一张新的，怕那张带裂纹的给我丢面子。”秦顶顾自碎碎念起来，垂头边吸烟边说。
“大家不都这样吗，很正常。”
“是，是很正常，大家都是。”秦顶猛吸一口，“那你为什么不这样？”
“我？”
“你为什么表现的这么不一样？连身新点的衣服都不换，参加同学聚会，穿身脏兮兮的就来了。故意的？还是一直就这样？可你从前不这样。”
“你喝多了吧。”
守恒听他说话的调调完全变了，呼吸中粗气不断，脖颈也慢慢涨红。秦顶皮肤算白的，脸上有一点色差都很突兀。
“几杯青梅酒还醉不了。”秦顶不想停下，他继续说：“下午你没来，我们回高中探访母校去了。白老师安排了一间教室，把本来正在上课的学生全撵到外面玩雪去了。他给我们开了节班会，让我们说说这十年的变化，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顶正说着，遽然笑起来了。他下勾着头，肩膀在笑声的催促下剧烈地上下耸动，指尖来回跳动的烟，好像擤出的鼻涕黏在手上，摇摇欲坠随时要被甩掉。他把两只眼完全闭合，等笑完才再度睁开。
“我也上去说了，和其他人一样。说我的大学生活多充实，在校内遇到了我人生的另一半，毕业后一起去成都旅游，找到了赵雷歌词里唱的玉林路。”
“大家在下面羡慕地鼓掌，就和我在下面为他们鼓掌一样。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些是真的，又不是真的。”
“那些才不是用来形容十年时间的说词，就像写给白勇看的高中日记一样，只能叫富有文学色彩的节选。等明天我在候诊室想起今天下午说的话，肯定要像刚才一样再大笑一场！”
“同桌，这十年你过得怎么样？”秦顶停下来问。
“过日子呗，好的坏的都有，凑合。”守恒说。
“你看，这是你说的话。和大家不一样。”
“同桌，十年时间，不是几分钟的报地名能说清的。大家把最好的拿出来聊，分享是希望，不是生活。”
“为什么不说鸡零狗碎的争吵？不说深夜抓狂的无声咆哮？因为大家都不是高中生了，到这个岁数的人，都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生活会一直继续，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物停下。”
“虚荣也好，虚假也罢，大家都想告诉对方，我的生活不止是生活，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这是生活之道。”
守恒听秦顶念道了半天，一句没听心里去，这是在干嘛？给他补上下午没去的最后一课？不过听说有人喝多了是会出现这种症状，一直乱七八糟地说个不停。
秦顶也看出来了，和在里面听他说打胎事件的反应差不多。又嘬了一口烟，他缓缓吐出白气，像是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所以，为什么？”秦顶把还剩半支的烟拿在手里，不抽了。
“就没想着学，也怕我妹闻到二手烟。”守恒以为他在问，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学会抽烟。
“我是在问你——”秦顶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抛弃自己？”守恒又想起来，还有种喝醉酒的症状，是把自己代入到某种剧情，并且深深入戏，“为了内心的平静？”
守恒尝试说一些电影台词，想说为了拯救全人类，又说不出口。
“那我换个问题问。”秦顶不想和他争辩，决定用最简单的方式，“高考后放弃上大学，你后悔吗？”
你到底放弃了些什么，你比我更清晰更深刻的了解。秦顶想，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
“后悔啊！当然后悔了！”守恒马上说，“我可羡慕你们上大学了，说是嫉妒也不为过啊！”
秦顶怔住了。
不知道是因为守恒回答的话，还是因为守恒毫不掩饰的态度。
秦顶心里明明是想让守恒说后悔的，可等他真的说出来，秦顶又发觉，和自己心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样不对……不对啊……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说出来了……
怎么回事……你应该……应该说借口才对啊！！
说我不后悔！说我有我自己的苦衷和理由！说你懂什么？！你真正知道我些什么？！凭什么问我这个！！
你只是我的小跟班罢了！！
“烟、快烫到手了。”守恒伸手，指了指他固定半天没动的右手。
“嘶！！！”
乍然觉察到疼痛的秦顶，甩飞了手上的小半支烟。
守恒对这种浪费已习以为常，上前一脚踩灭，说：“回去吧，少喝点酒。”
3
从光亮狭长的走廊往回走，直到离多功能餐厅只容许说一两句话的路程，秦顶才再次开口。
“同桌，那部电影最后一幕的台词说的可真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大学时还装模做样地拿着向女朋友说教，她当时还挺佩服我知道这么多的。”
“说的什么？”
“海明威说过：‘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值得人们为之奋斗。’ 我只相信后半句。”
“是挺好的，《老人与海》里的吧。”
直到回到餐桌，秦顶还是没有等到守恒询问——当初一起看的那部主演是布拉德皮特的——电影到底是什么。
4
“怎么去这么久？大便啊？”
守恒回来刚坐下，就听到杨吉柳问道。
“是，肚子有点不舒服。”守恒见她嘴里还吃着东西。
“你这叫什么来着？”杨吉柳话到嘴边，又一时想不起来。
“山猪吃不了细糠。”尚冰琛提示道。
“对对，野猪吃不了细糠！”
“柳姐，你还是先看看自己的吃相再说我吧。”
“我这叫……”
“劝君速吃莫踌躇,看被南风吹作竹。”尚冰琛再次提示。
“对对就是这个！”杨吉柳大笑。
“你俩排练好了是吧。”
守恒瞧着她漂亮的脸庞，跟她的名字似的，好像春分河堤上绽放的柳花。有一半垂在河水上，让河面把葇荑花序的姝美打印成了双份，算是弥补了柳花花期的短暂。
守恒又想起了，在菜市街第一次见到柳姐，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冬天。
她在鱼摊前打包别人买好的鱼，嘴里叼着根奶油冰棍，把手上的活飞快处理好，赶紧用手把冰棍取了下来。牙齿冻得都打颤了，还不忘用舌头，把唇部两边的奶油渍舔干净。
守恒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把这张脸放在这么个市井的地方，美的程度实在是超出市场卫生标准了。
还是分毫不差悦目的五官，没一点不同，但守恒又暗自觉察，柳姐和那会比，差别很大。他说不上来差在哪，可能就是时间的魔力。
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好像他刚才真的只是去了趟厕所，其他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听到。
“同桌，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不？”秦顶叫住了准备回去的守恒。
“记得啊，开学分班那天，咱俩被分成了同桌。”守恒想也没想就说。
“不是咱们被分成同桌，是你选了我，让我当你的同桌。不过在分座位前，咱们就见过了。”秦顶尝试提醒道。
“是吗？时间太久了，有点记不清。”守恒说。
“咱们当时还看了一部电影。”秦顶眼底漾上了一层颓气，好像被看不见的雾气迷了眼。“你应该也忘了吧，布拉德皮特主演的。”
“没印象了。”
守恒心里古怪，怎么说起什么电影了，追忆往昔的话，不是有更多更好的例子。
“抽根烟再回去吧。”秦顶边说边从羽绒服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守恒。
“不用了，我不会。”守恒委婉拒绝。
“这么多年你还没学啊！”秦顶把烟含在嘴里，点着火，吸了一口，白烟一股脑从两只鼻孔中喷出，说：“从前你和袁薇大课间翻墙出门买烟，我第一次知道是她吸，你只是陪她去的时候，就在想这也太奇怪了，不合常理！”
“个人喜好罢了。”
守恒没有先一步离开，站在原地等他吸完。
“荷花。”秦顶把左手握着的烟盒展示出来，“今天来之前特意买了一盒，专门散烟用的。我平时都是吸利群。”
守恒从没吸过烟，不懂这些烟有什么区别，大概能听出是价格不同。
“头发啊，衣服啊，鞋子啊，来之前我还特意把手机膜都去重新贴了一张新的，怕那张带裂纹的给我丢面子。”秦顶顾自碎碎念起来，垂头边吸烟边说。
“大家不都这样吗，很正常。”
“是，是很正常，大家都是。”秦顶猛吸一口，“那你为什么不这样？”
“我？”
“你为什么表现的这么不一样？连身新点的衣服都不换，参加同学聚会，穿身脏兮兮的就来了。故意的？还是一直就这样？可你从前不这样。”
“你喝多了吧。”
守恒听他说话的调调完全变了，呼吸中粗气不断，脖颈也慢慢涨红。秦顶皮肤算白的，脸上有一点色差都很突兀。
“几杯青梅酒还醉不了。”秦顶不想停下，他继续说：“下午你没来，我们回高中探访母校去了。白老师安排了一间教室，把本来正在上课的学生全撵到外面玩雪去了。他给我们开了节班会，让我们说说这十年的变化，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顶正说着，遽然笑起来了。他下勾着头，肩膀在笑声的催促下剧烈地上下耸动，指尖来回跳动的烟，好像擤出的鼻涕黏在手上，摇摇欲坠随时要被甩掉。他把两只眼完全闭合，等笑完才再度睁开。
“我也上去说了，和其他人一样。说我的大学生活多充实，在校内遇到了我人生的另一半，毕业后一起去成都旅游，找到了赵雷歌词里唱的玉林路。”
“大家在下面羡慕地鼓掌，就和我在下面为他们鼓掌一样。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些是真的，又不是真的。”
“那些才不是用来形容十年时间的说词，就像写给白勇看的高中日记一样，只能叫富有文学色彩的节选。等明天我在候诊室想起今天下午说的话，肯定要像刚才一样再大笑一场！”
“同桌，这十年你过得怎么样？”秦顶停下来问。
“过日子呗，好的坏的都有，凑合。”守恒说。
“你看，这是你说的话。和大家不一样。”
“同桌，十年时间，不是几分钟的报地名能说清的。大家把最好的拿出来聊，分享是希望，不是生活。”
“为什么不说鸡零狗碎的争吵？不说深夜抓狂的无声咆哮？因为大家都不是高中生了，到这个岁数的人，都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生活会一直继续，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物停下。”
“虚荣也好，虚假也罢，大家都想告诉对方，我的生活不止是生活，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这是生活之道。”
守恒听秦顶念道了半天，一句没听心里去，这是在干嘛？给他补上下午没去的最后一课？不过听说有人喝多了是会出现这种症状，一直乱七八糟地说个不停。
秦顶也看出来了，和在里面听他说打胎事件的反应差不多。又嘬了一口烟，他缓缓吐出白气，像是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所以，为什么？”秦顶把还剩半支的烟拿在手里，不抽了。
“就没想着学，也怕我妹闻到二手烟。”守恒以为他在问，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学会抽烟。
“我是在问你——”秦顶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抛弃自己？”守恒又想起来，还有种喝醉酒的症状，是把自己代入到某种剧情，并且深深入戏，“为了内心的平静？”
守恒尝试说一些电影台词，想说为了拯救全人类，又说不出口。
“那我换个问题问。”秦顶不想和他争辩，决定用最简单的方式，“高考后放弃上大学，你后悔吗？”
你到底放弃了些什么，你比我更清晰更深刻的了解。秦顶想，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
“后悔啊！当然后悔了！”守恒马上说，“我可羡慕你们上大学了，说是嫉妒也不为过啊！”
秦顶怔住了。
不知道是因为守恒回答的话，还是因为守恒毫不掩饰的态度。
秦顶心里明明是想让守恒说后悔的，可等他真的说出来，秦顶又发觉，和自己心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样不对……不对啊……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说出来了……
怎么回事……你应该……应该说借口才对啊！！
说我不后悔！说我有我自己的苦衷和理由！说你懂什么？！你真正知道我些什么？！凭什么问我这个！！
你只是我的小跟班罢了！！
“烟、快烫到手了。”守恒伸手，指了指他固定半天没动的右手。
“嘶！！！”
乍然觉察到疼痛的秦顶，甩飞了手上的小半支烟。
守恒对这种浪费已习以为常，上前一脚踩灭，说：“回去吧，少喝点酒。”
3
从光亮狭长的走廊往回走，直到离多功能餐厅只容许说一两句话的路程，秦顶才再次开口。
“同桌，那部电影最后一幕的台词说的可真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大学时还装模做样地拿着向女朋友说教，她当时还挺佩服我知道这么多的。”
“说的什么？”
“海明威说过：‘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值得人们为之奋斗。’ 我只相信后半句。”
“是挺好的，《老人与海》里的吧。”
直到回到餐桌，秦顶还是没有等到守恒询问——当初一起看的那部主演是布拉德皮特的——电影到底是什么。
4
“怎么去这么久？大便啊？”
守恒回来刚坐下，就听到杨吉柳问道。
“是，肚子有点不舒服。”守恒见她嘴里还吃着东西。
“你这叫什么来着？”杨吉柳话到嘴边，又一时想不起来。
“山猪吃不了细糠。”尚冰琛提示道。
“对对，野猪吃不了细糠！”
“柳姐，你还是先看看自己的吃相再说我吧。”
“我这叫……”
“劝君速吃莫踌躇,看被南风吹作竹。”尚冰琛再次提示。
“对对就是这个！”杨吉柳大笑。
“你俩排练好了是吧。”
守恒瞧着她漂亮的脸庞，跟她的名字似的，好像春分河堤上绽放的柳花。有一半垂在河水上，让河面把葇荑花序的姝美打印成了双份，算是弥补了柳花花期的短暂。
守恒又想起了，在菜市街第一次见到柳姐，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冬天。
她在鱼摊前打包别人买好的鱼，嘴里叼着根奶油冰棍，把手上的活飞快处理好，赶紧用手把冰棍取了下来。牙齿冻得都打颤了，还不忘用舌头，把唇部两边的奶油渍舔干净。
守恒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把这张脸放在这么个市井的地方，美的程度实在是超出市场卫生标准了。
还是分毫不差悦目的五官，没一点不同，但守恒又暗自觉察，柳姐和那会比，差别很大。他说不上来差在哪，可能就是时间的魔力。
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好像他刚才真的只是去了趟厕所，其他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