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永安七年,惊蛰将至,春雷阵阵惊天地。

    东凌国洛京诏狱大牢里,却是一片死寂。

    直到,一位无须面白者尖笑出声。

    上谕:司隶校尉水丘辞,假传旨意,欺君罔上,滥杀无辜,罪无可恕,秋后——枭——首——。

    “水丘大人,您就安心待在牢里,会有人好好伺候你的,哈哈哈——”

    “水丘大人,您是喜欢烙铁呢,还是想要铁鞭,不如先用竹签吧。”

    ……

    “大人,大人,快醒醒!”

    “大人,属下来为您送行。”

    “大人,喝了这杯酒,可以假死。

    “大人,属下已经安排好,将您救出去,快喝啊大人——”

    ……

    水丘辞在喊声中惊坐起。

    青筋暴起的双手,攥着腹部,重喘不息。

    转角利落的侧脸,流淌过如雨的汗水。

    早已湿透的旧衣,紧贴着精瘦的胸膛。

    “水丘辞,你到底怎么了?”

    水丘辞听见说话声,从剧痛中清醒了一丝,缓缓转头,抬眼有气无力地说道:“辛容姑娘,我没事,只是——做梦了。”

    “你入梦也太深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水丘辞垂眸说道:“抱歉,吵醒姑娘了。”

    “有事你就说,我先去睡了。”

    “谢谢姑娘关心,在下没事的。”

    看见辛容放下床帐,水丘辞呼吸放缓了些,双手松开腹部,慢慢移到眼前。

    仿佛不敢相信,他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

    终于确定,指甲里没有竹签。

    双手放下后,他又抬起右手,缓缓拉开了衣襟。

    低头看去,身上也没有烙印和鞭痕。

    是梦?

    这梦也太长太真实了。

    其实这梦他之前也做过一次,就是从母亲病重开始的,在梦里他后来当了武吏,又成了京官,最后——

    他很清晰地记得,这梦是从永安二年惊蛰开始的。

    那天,他被惊雷吵醒了,听见了母亲的痛呼声。

    不过他只关心母亲的病情,对于梦里以后做官的事,就没放在心上。

    可今夜,他是第二次做这个梦了,而且梦中细节比上次更多更清晰。

    他换了衣衫,枯坐到五更,才躺回榻上,闭眼想着梦里的情景。

    越想越觉得这梦就像实实在在经历过一般。

    前段时间,半夜雷响,母亲痛呼,与梦里一模一样。

    只不过,他现在给人当假夫君赚银子,不像在梦里无措地看着母亲受苦。

    应该就是梦吧,虽然感觉真实了些。

    或许是太过担忧母亲的病情,又或者是被父亲影响了,他才会做这个母亲重病痛苦离世、自己做官却被鸩杀的梦。

    婚后的日子,辛容和水丘辞同心协力照顾亲人,甚少出门。

    去吴山郡购买药材和日常生活所需的事情,就交给了辛容的师兄和师妹。

    辛游心中酸涩,觉得这么匆忙就让女儿嫁了,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可惜,夫人不喜欢徒儿柳慕,而柳慕更加桀骜不顺,与辛容也只是师兄妹情义。

    他活不了多久了啊,女儿十多年来,任侠傲气,总要找个人看着她些。

    打听到平遇县这里有位大孝子,还是长相甚佳的读书人,才与那李嫂子串通了。

    他哪里不知道,自己女儿向来慧黠,只怕装模作样糊弄自己呢。

    不过在女儿成家后,他见女婿温润体贴任劳任怨,心情舒畅气色也好多了。

    辛游总算松了一口气,女儿女婿相处下去,肯定能安稳过好日子的。

    只是他这两日面容不乏枯槁,精神有些萎靡。

    这日,辛容照常熬好了一碗苦药。

    “爹,凉一下就可以喝了。”

    “阿容,有件事,爹决定还是告诉你。”

    “爹,等会把药喝了再说吧。”

    “药烫,先说着。你以前就应该有所怀疑吧,你的娘亲才华横溢,擅长棋画。这不是一般人家能教养出来的女子。”

    辛容用手扇着汤药的热气,笑了一下说道:“嗯,小时候觉得娘亲是天仙下凡,什么都会是理所应当的。大一些自然就知道了,娘亲她一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只是就算我试着问过,爹和娘亲也从来不说什么。”

    辛游苦笑一下,虚着摸了下女儿的头发,说道:“是爹没照顾好你娘亲。她本是侯门贵女,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舍下家人跟着我背井离乡。我终究也没能,让她过上以前无忧无虑的生活。”

    辛容眼中含泪,忍着没有流下来:“我知道,爹,已经尽全力了。娘亲从未说过后悔。”

    “爹知道,这些年,外出的日子,苦了你们。你和你娘相依为命,没多大就要学着管家。”

    “爹,我不苦。娘亲宠我爱我,我们就是天天盼着爹能在家里多待些日子。后来还有师兄和师妹陪我呢。可是这么多年,你的内伤——”

    “你向来是有主意的,可如今成了亲,贤婿又是个文弱书生,怕是见不得打打杀杀。你以后要收敛些,好生跟他过日子。若以后,真有什么危及性命的境遇,你,你就去找——”

    辛游停顿了一下,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辛容平静地问道:“爹,娘亲她,究竟是——谁家贵女?”

    辛游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说道:“信物就在你娘亲的遗物里面。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找他们。安生在这里过日子,才是最好的。”

    辛容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爹,为何今日要告诉我?”

    辛游无奈摇头:“爹习武多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了。说好了,你最多只能伤心一个月,以后怀念你娘亲时,捎带我一下就行了。”

    辛容又哭又笑,端起温热的药碗,递了过去。

    看着父亲喝完了药,她才问道:“爹,我们为什么要躲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是不是有仇家——”

    辛游口中含着汤药的苦味,心中却没有一丝苦楚:“放心,没有。”

    “是没有仇家,还是没有人知道是你?”

    “都不重要了,你娘亲都不在了,爹也快——”

    辛容赶紧说道:“爹我不问了,你躺下休息。”

    “阿容,放心过日子就好。”

    三日后,辛容等来了师兄和师妹从吴山郡请来的郎中。

    看着那张安神益气的药方,她心中难受至极,以前的郎中好歹还会开养伤清毒的药方。

    缓了下心情,她带着郎中去看水丘辞的母亲。

    那郎中向水丘辞问了些发病前后的细节,把脉后表情凝重地说道:“原本是伤寒,可是病人本就体弱,发病太猛没能及时根治,如今只能用些猛药了。”

    水丘辞温声谢过郎中和辛容,双手微颤接过了药方。

    心中隐隐作痛,若是早些做那个梦该多好。

    一个月后,辛容跪在灵堂前,泪眼朦胧,不言不语。

    还以为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却不想,只有一个多月而已。

    她看着陪在身边的三人,突然有些迷茫,不知前路在何方。

    父亲已经去世,她没必要再和水丘辞做假夫妻。

    要和师兄师妹继续留在平遇县吗?

    半个月后,辛容看着水丘辞放在桌上的十两银子,说道:“你母亲还病着,拿去用吧。”

    水丘辞施了一礼,说道:“多谢辛容姑娘。辛伯父既然不在了,那契约也该终止了。在下本该退还更多的。”

    辛容将银子推回去,说道:“契约终止,报酬不变。水丘公子若是无事,可以帮忙种地。我们三人都不会种地。”

    水丘辞坦然说道:“辛容姑娘高谊,在下义不容辞。”

    辛容知道父亲在平遇县不仅买了小院,还买了上百亩地,是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安稳生活,也不再多想,干脆集合所有人,先把地种起来。

    水丘辞这几年一直给人做工种地赚钱,教辛容三人种地不在话下。

    不过看见三人笨拙锄地的样子,不觉有些失笑,确实有些为难了,毕竟他们都是练剑的。

    两个月后,水丘辞带着离世的母亲离开了小院。

    在简陋的灵堂里,他不停烧着纸钱。

    虽然母亲走得安稳些,但也只比在梦里多活了两个多月,终究是病逝而去。

    好像现实还是跟着梦走的,殊途同归,再贵的药材也留不住人。

    水丘辞拿着最后一叠纸钱,正要放进火盆里,刹那间只觉得这一幕万分熟悉。

    不,他不能放任那个梦不管。

    他要确定梦里的结果,是否都会发生。

    不必太久,夏至那天,就能验证。

    平遇县的南边有座神庙,此时正在进行祭神典礼。

    人们聚集在这里,庆祝麦收,祭奠先祖,感谢天赐丰收,祈求无灾无难。

    西街那里,也是一片热闹,一眼望去,摊位上百。

    驱邪枝、忘忧草、折扇、脂粉、香囊……应有尽有。

    今日,亲友之间可以互赠礼物,用来消夏避伏、驱邪除秽。

    当然,吃食是少不了的。

    辛容和师兄柳慕、师妹英落,跟着人群祭祀神灵之后,就来到西街。

    自父亲病逝后,他们开始种地,甚少执剑,又开始没大没小直呼姓名了。

    毕竟习惯了,三人均穿着短打服,利落清新,意气风发,本就拎着好多东西,又在买麦粽、夏至饼和串烧。

    “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1)两位公子,姑娘,来一碗啊。”

    辛容选了一桌,坐下说道:“来三碗。”

    “辛容,别人又叫你公子了。”

    辛容放下东西,笑着小声说道:“没事,早就习惯了,我懒得梳麻烦的发髻。”

    “辛容,我们吃完就回去吗?”

    “哎呀,柳慕,晚上这里也很热闹的。”

    辛容用筷子挑起面条,说道:“就是,要不柳慕你自己先回去吧。”

    三人就着串烧,吃完夏至面时,天色稍暗。

    柳慕只好先拿着一堆东西回家了。

    辛容和英落手里还拿着些麦粽和串烧,继续逛着东看西看。

    夏至天长,气温又高。

    支摊的百姓只有几个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大部分仍在叫卖。

    水丘辞清楚地记得,在梦里他给李婶帮忙收了一整天麦子。

    回家路过西街时,天色已黑,他听见了一位姑娘凄厉的呼救声。

    冲进一条暗巷里,他与那欲行不轨之人,搏斗了一番。

    而今,他提前回家了。

    休息到傍晚,他眼神坚定,赶往梦中事发地。

    “哎,那不是水丘辞吗?”

    水丘辞听见熟悉的声音,转过了身,看到从旁边巷口走出来的两人,自然地喊出了名字:“英落,辛容,多日不见。”

    “水丘辞,你也来逛街啊。”英落笑嘻嘻问道。

    辛容伸手递出串烧,说道:“水丘辞,相请不如偶遇,串烧吃不吃?”

    水丘辞双手接过串烧,轻声说道:“多谢。在下还有事,改日再相请。”

    辛容随意点了下头,示意水丘辞可以走了。

    英落见水丘辞走远,悄悄说道:“辛容,你干嘛来假的呢,你俩成真了不也挺好的。”

    辛容哼笑一下:“不合适。”

    “哎,你俩成亲那晚,后半夜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水丘辞欺负你,你揍他了?”

    “胡说八道,他做噩梦了。”

    “什么噩梦,惨叫声我都听见了。”

    “你去问他啊。”

    水丘辞从容而去,耐心等在一处巷口。

    圆月初挂,可他站得地方,却阴暗无光。

    这样的地方,确实是危险的。

    那个没卖掉最后一把驱邪枝的姑娘,会出现吗?

    耐心一点点消耗,水丘辞逐渐觉得,等在这里的一息一瞬,比梦里受刑时还要漫长。

    “啊——救——”

    凄厉的喊声,瞬间划过又深又长的暗巷,直直刺入水丘辞的双耳。

    他心中一窒,这不是梦,他绝对救过这姑娘!

    飞一般跑进巷子,他手中比上一世多了一根棍子。

    此时他无比清醒,他重生在五年前的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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