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师名叫杜美丽,一个风风火火并不美丽的中年胖妇女。自从选了杜老师的毕设,总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如果杜老师上辈子不是我妈,那么上上辈子一定是。

    关于这件事我有两个事实作为佐证。第一,上学期挂了一门《理论力学》——考了五十九分,我怀疑这课的老师对我的名字抱有成见——在杜老师眼里我就好像干了件十恶不赦的大事,气得差点一口把我吞掉。我当然不可能在她面前说什么大学不挂科枉来走一遭的混账话,只能跟孙子似的频频点头胡扯“杜老师您放心我一定把它补过来”之类保证。第二,杜老师三天两头把我叫过去问课题做得怎么样啦学习有没有落下啦将来怎么打算的呀等等,操的心比我那放养我的亲妈都多。与我迥然不同的是,老大几乎没有一次被她传唤过去,我心里难过好一阵,我真是您儿子还怎么着,这么厚爱我?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下午,正在床上梦会老湿们的我被杜老师一通急切的“周一天你快来我办公室”的电话惊醒,已经被训得几乎奴化的我跟个小太监似的立即从床上蹦起来,双手紧握手机:“好的好的,我马上到!”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是紧张中带着肃穆,肃穆中带着悲伤。

    老二百忙中抽空诧异地问:“碰到鬼啦?”

    我说:“比鬼更恐怖!”不敢耽搁片刻,马不停蹄地奔向我眼中的“阴曹地府”,一路还自省:我考试就挂了一科呀,开题报告也按时提交了呀,最近逃课也没被查到……到底能有什么事让杜老师暴跳如雷?

    我忐忑地推开工学院教导处的门,紧接下一秒杜老师劈头盖脸地就冲我吼叫,手指“笃笃笃”地敲打桌上一张纸片片:“你不是说杨余利对考研没兴趣了吗,怎么又报名考研?”

    我顿时懵逼:妈妈的,他杨余利大约的确跟我说过不考研呀!

    我定了定神:“可能是他想挑战一下自己吧。”我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替杨余利编瞎话。得亏是我,要换做老二,早他妈甩门离去,杨余利这干的他妈叫啥事儿?!

    杜老师急眼,摊开两只手:“他想挑战就挑战?他不知道这保研名额有多珍贵?多少人挤破脑袋想争取这个名额都不行,他倒好……”气得说不下去。我甚至感觉一个“我操”就要从杜美丽老师嘴里蹦出来。

    我对她呵呵地笑,意思是,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您还真当真?杜老师咕噜咕噜喝了一茶缸水败火,终于能平心静气地说话:“挑战自己是好事,可他也不能辜负院里老师、领导对他的一片关怀和肯定嘛!”

    “是是是,这件事的确是他考虑不周,回头我一定帮您教育他,您别往心里去。”妈的,搞的好像这操蛋的事儿是我干的似的。

    “知道就好!”杜老师面色沉定下来,看样子她已经走出愤怒的战区,忽然咦了一声,问我,“周一天你怎么不报名考研呐?”

    “我就算了吧,反正也考不上。”

    “还没考你怎么就知道考不上?”顿了顿,摆出一副大灰狼诱骗小红帽的表情,“反正现在报名还没截至,不如现在顺便就给你报上吧。”

    “不用不用!”我急得差点蹦上前去抢过她手里的报名表撕掉,心说您可别祸害我,我他娘可没有杨余利那种天天背着书包上三教自习的闲淡功夫。

    “你是怕考不上还是根本就没有读研的想法?”

    “都有点儿吧。”

    杜老师又好说歹说劝一通,我始终不松口,末了不无惋惜地说:“那就算了,多把精力放在毕业设计也好。”

    我点头称是,差点夸她“杜老师您英明”。

    杜老师问了问我毕设情况,临了似乎想起什么,嘱咐我:“再过一阵就是补考周,这几天多去自习,赶紧把你那门《理论力学》补过了,别整天瞎玩。还有你们寝室那什么扬的,咳,我都懒得说他,正经事一件没干。你们多督促督促他,把挂的科目能补都给补上去,不然毕成业毕不成业都是个问题。”

    这一唠又是半个小时老五的情况,差不多一整个下午我都待在教务处听杜老师训诫——天底下但凡多几个像杜老师这样热爱教育的教导员,谁还敢说中国高校教育今不如昔?中国高校还不雨后春笋似的“蹭蹭蹭”往世界百大高校冒头?

    从杜老师那里出来以后我幡然醒悟,丫的,敢情这一趟压根就跟我没多大干系,最主要的两个罪魁祸首一个都没来,这他妈叫什么事?

    工学院的补考周如约而至,但我考的《理论力学》是在第五天下午,几乎是补考周的最后一天。考试地点设在主楼“马锦明大楼”,我们一个个像犯过罪的孩子似的陆陆续续按着安排好的座位表坐好,有的人跟地下党似的交头接耳,有的左张右望跟准备入室盗窃的蟊贼一样,反正教室里弥漫这一股奇怪气氛。负责监考的也都是别的学院的老师,据说是为了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目的,一经发现作弊绝不姑息。

    考试还算顺利,我为了这门操蛋的课接连跑了好几天三教,“天道酬勤”这句话还是可信的,我居然在考试结束前一小时就完成答卷。正准备再认真检查一遍,抬眼一看,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从考场的角落窜上讲台交卷走人。丫的,居然比我还早交卷,引得考场内一片窸窣的低声碎语。

    “我操!”

    我也赶紧跑去交卷,我终于在楼下的梧桐树下追到那个死胖子,从背后用力踹他屁股一脚。

    “我操,你怎么在这儿?”

    杨余利吃惊地回过身,仿佛我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我气极反笑,会反客为主了还!

    “这话该我问你吧!”

    老大干笑:“我路过这儿。”

    “路你大爷!老五人呢?”

    “老五?”

    “别跟我充傻,你丫不是替老五考试?”

    “我……”

    老大挠头,咧嘴傻笑。

    我戳他脑袋:“你丫胆儿够肥啊,被抓到你丫就完蛋了,别说奖学金没有,连你能不能考研都是个问题。你丫到底知不知道这事儿有多严重,你这颗硕大的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老大笃定地说:“放心,不会被抓的,都是别学院老师,又不认识,就算被查到我也有证件。”老大自作聪明地拿出一张图书证。

    别说,那张图书证上还真是老大头像,不过名字和学号都是老五的。

    我问:“这证跟哪儿办的?”

    “北门小胡同,五十块一张。”

    “我操,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门道?”这证是可以以假乱真,就是认真看也看不出端倪来。而且这证看上去并不像新的,行,有心机。

    “什么时候办的?”

    “暑假办的,搓好久……”老大嘿嘿地笑,跟《西游记》里黑熊精似的。这老五也忒不是玩意儿,居然叫老大去替考。

    “老五许你什么好处了,让你替他考?”

    “老五不知道这事!”

    “他能不知道?”我给老五打电话过去,没打通,丫又欠费。

    我问:“考几门了?”

    “明天还剩一门。”

    “明天别考了。”

    “诶!”

    “回去开会。”

    “噢……”

    我跟审犯人似的盘问老大,他真跟孙子似的唯唯诺诺,问什么答什么。一般时候都是老大摆副老子似的姿态教训我们,今天终于被我逮到机会,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还真挺享受。

    十月份的北京就像杨余利碰到杨露,瞬间男子气概就没有,六点半不到太阳就早早躲下去。公主楼和王子楼在夜色中灯火辉煌,遥相呼应,显得十分扎眼。

    说是开会,不过是把事情说出来大家讨伐讨伐杨余利这种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这种正义行为变成了争议行为,我一把热脸贴到了一群冷屁股上。在听完我对老大的罪状陈述,大伙儿都一头雾水地看着我。

    “所以老四,你把我们叫到一块儿,跟防贼似的把门关严实,就是为说这事?”老二摆出一副十分费解的表情,就跟我说了件屁大的事,浪费了他宝贵的“多塔”时间。

    我说:“你们觉得这不叫事?”

    老大和老五是当事人,都选择沉默。我看向老三和老六,老六立即摇头,说他不知道这事到底对不对,该不该做。老六一向没主见。

    老三说:“这事儿吧得一分为二地看,被抓住吧它当然是不可提倡的,它要是处理得有技术含量倒也无伤大雅。哎老大,明儿我也去办个证,替我考考几门?不然真拿不到毕业证。”

    我操,还他妈扯上马哲辩物论了!

    老大说:“你是董事长儿子,将来要继承你爹大业,要一破毕业证有啥用?”

    老三说:“聊胜于无嘛,再说读了四年书没拿到毕业证多没面子,回去如何见江东父老,如何领导下属开拓光明未来,谁服啊?”

    老五打趣:“老大你可别给我考满分啊,你丫这是害我不是帮我。”

    老大得意:“我没那么笨!”

    一听这话我就来气。

    我骂老五:“你丫这出息,今天老大这么干还不是因为你不争气,是你陷老大于不义,但凡你有点羞耻心就不该说这话。成绩搞不好,乐队也搞不好,买乐器也是跟别人借钱,你要是有出息就给我振作起来搞定这一切,我不会说你半个字。可你看看你这样,别人都替你着急就你不急。”

    老五摊开手:“老四,有必要这样上纲上线吗?”

    “这他妈怎么是上纲上线?说不好听的,今天老大要是真被逮住,他这前途可就完了,你还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这后果你担待得起吗?”

    “我操,这他妈又碍着我什么事?我今天跟外面卖笑当了一天的孙子,回来一堆人围着我一顿莫名其妙的道德拷问,是我他妈求着老大替我去补考还怎么着?!谁他妈让他操那份鸟心了?”

    老五说起混账话。我看见他眼里的委屈和不快。但这也不能是说这种混账话的理由,这年头谁他妈没受过挫折,谁没受点委屈。我不服气,正要说话,老二训斥我俩:“说话都小点儿声,怕隔壁听不到?”

    寝室里就都沉默了。我感觉事情有点不受我控制,我就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我第二次感觉到呆一起三年多的我们是如此人心涣散、各怀心思,莫名间多了一层似有似无的冷漠。隔了好一会儿老五自嘲地笑了笑,他点起今晚的第三支烟,说:“老四,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今天老大被抓到了,那又碍着你周一天什么事,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你瞎积极什么?这年头谁都只管自己一亩三分地,谁管谁瓦上霜?都他妈假的!”

    这话比刚才还混账,更冷漠、无情。我们都很意外地看向老五,我们都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老五对我们已经失望。这种混账话也只有老五这样的愣头青才会不管不顾地说出来。

    老二把鼠标用力一砸:“你老鼠药吃多了?有种你再说一次!”老二指这老五骂,老五被骂得也不敢还口,一点儿脾气没有。又坐回去耷拉着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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