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有段时间语文课学的文章是节选自法布尔的《昆虫记》,恭元度因此对动植物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放学之后去附近的一家公园观察自然界。

    翠得仿佛能滴出水的叶子;粉嫩得犹如少女脸颊上红晕的花瓣;不知疲倦,一直鸣叫,犹如交响乐团中精力最充沛的大提琴手夏蝉,构成了他对那个燥热夏天的所有回忆。

    但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只只扑闪着翅膀,既脆弱又美丽的蝴蝶。

    蝴蝶优雅得仿佛自己是昆虫纲鳞翅目动物中的天鹅,一双翅膀薄如蝉翼,恭元度悄悄躲在一片花丛中,屏息凝神地观察它。

    他轻轻伸出手,抓住了它的翅膀。

    布着淡褐色脉络的翅膀在他手下轻微颤抖,他的手指因为闷热,出了一点汗,因此打湿了它的翅膀。

    他又轻轻将它从弯曲下垂的叶子,放到了泥土上,然后慢慢松开了手。

    蝴蝶趴伏在一颗小石子上,快速抖动了几下翅膀,翅膀上美丽的花纹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他目送着它飞向远处。

    此刻,因开了窗户,卧室里的空气终于有些流通,窗外的蝉不住嘶鸣,楼下的小孩凑在一起吵闹,偶尔有汽车开动时的轰鸣声,在这屋外一片嘈杂声中,卧室里显得尤其寂静。

    他滚烫的嘴唇贴在她的手臂内侧,呼出的鼻息像是一把在火焰上烤了许久的烙铁,在她细嫩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红色。

    他的另一只手从她的腰部慢慢向上抚,轻轻覆在了她薄薄的脊背上方。

    那里有一双似翅膀一样,仿佛下一秒即将振翅欲飞的蝴蝶骨。

    童年时放走的那只美丽蝴蝶,如今终于又飞回他掌心里。

    粉红色的冰淇淋滴滴答答落到浅灰色的被单上,晕开一片湿红,甜腻的香气弥漫整间卧室,让他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荆过尔曾同他一脸憧憬描述的面包店。

    他明明对于这些味道都无感的。

    现实与梦境的弦交相搭错,使他大脑一片混沌,执拗地认为自己是罹患重疾,需要人倾尽全部注意力的脆弱病人,而面前的荆过尔因为他之前犯的错,此时正在“照顾他”与“抛弃他”之间摇摆不定。

    他的手指在她两片凸起的蝴蝶骨附近划着自己也不懂的文字,然后五指贴近,他重新环着她的腰,微微拉开点彼此之间的距离,他低垂着眼,轻声问她,“要给我测温度吗?”

    “不要体温计。”

    他拒绝冷冰冰的温度计,他想得到来自荆过尔的温柔触摸,以此来抚慰他内心的惶恐。

    就像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躲在角落里的小学生,害怕隔壁邻居家的大姐姐不再爱他,害怕姐姐再结识比自己更有趣活泼的小弟弟。

    放了学之后蹲在隔壁墙角下,内心挣扎半天也要期期艾艾地敲门,只要姐姐不躲在屋里装作听不见敲门声,只要姐姐为他开门,能够像往常一样,温柔地迎他进去,还问他要不要吃西瓜,他就会天真地以为姐姐没有生他气,一切都是他疑神疑鬼的多虑。

    他在用这样拙劣的方式试探荆过尔。

    他的眼神在她鼻尖以上,眉骨以下逡巡,迟迟得不到她的答复,他也不敢看向她的眼睛。

    沉默在咫尺距离之间蔓延,他像自说自话的小丑,没有得到明确的否定,便将其视为肯定,他莽撞地凑上前,将彼此最后一点空白距离填满。

    额头与额头相抵,鼻尖与鼻尖相触,他的舌尖还萦绕着甜甜的草莓味道,她的周身还环绕着若有若无的柠檬香气,他们共同跌进由水果建造的私人游乐场。

    “烫吗?”他的眼神停在她的上唇珠,那里有一点点被冰淇淋浸湿的痕迹。

    “一定很烫。”如果不烫,为什么她的脸颊像是草莓冰淇淋?但为什么触碰的是额头,红的却是脸颊?

    “烫。”荆过尔结结巴巴地回。

    “化掉的冰淇淋滴到我手上了,我去一下卫生间。”她往后退了一点,转身想要去洗手。

    但恭元度比她动作更快,他狡猾地松开放在她腰间的左手,让她放松了警惕,但右手却攥住了她的左手手腕。

    然后从手掌末端,顺着掌纹慢慢往上抚,蜻蜓点水般用手指划过整个掌心,最后和她的手指微微错开,牢牢地和她十指交握。

    “你不是有洁癖吗?”荆过尔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此番操作。

    “我的手也脏了。”他十分理直气壮,“一起去卫生间吧。”

    荆过尔起初不太懂他这个“一起去”的含义,难道卫生间里潜藏着什么吃人的恶魔,需要两个人前去才能使打败它的诅咒发挥作用吗?

    但恭元度用左手掀开了被子,然后下床穿上拖鞋,这期间并没有任何松开两人紧握着的双手的意思,荆过尔这才终于明白了“一起去”的具体意思。

    从卧室大床到卫生间的距离是二十六步,需要路过一盏落地灯,一面内嵌在墙壁里的衣柜,踩过一张陈旧褪色的毛绒绒地毯。

    落地灯罩是透明玻璃的,两人走过去时会蒙上浅浅一层阴影,这让恭元度终于有了真实感,原来他是真切地和身旁这个人牵着手的。

    他们牵着手,站在卫生间镜子前。

    镜子前的他们俩有种别扭的亲密感,恭元度脑中幻想的情景显然与这不符,他气恼地认为镜中所反映的真实世界是假,而他固执抓住荆过尔手指的这世界才为真,害怕荆过尔会被镜子迷惑,他匆忙拧开了水龙头。

    冰凉的水哗哗流下来,他拽着两人的手放到水龙头底下,冲洗掉残留的冰淇淋。

    黏黏的感觉终于消失,但恭元度装作毫不知情,任由水流穿过他们相握的手指。

    但荆过尔只觉得别扭,她再次询问恭元度,“我去给你烧点水喝?”

    恭元度将其视为荆过尔还在生他气,他十分委屈,但又怕在镜子面前停留时间过长,荆过尔终究会被误导。非常恋恋不舍地,他轻轻点点头,松开了手。

    荆过尔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匆匆走到厨房里。

    恭元度仍旧站在水池前,他将右手举到面前,像是头一回见到一样,他仔仔细细观察着这只手。

    明明几秒前这只手还并不孤单,他不明白这中间是发生了什么。一阵风吹过,让他手上的水珠迅速蒸发,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他慢慢转过身,上了床,重新盖上被子。

    厨房里,水壶叫了两声,荆过尔倒了半杯热水,又开了瓶矿泉水兑了半杯,经过客厅时,她看到茶几上存放日常药物的药箱,在里面翻到了退烧药。

    她拿着水杯和药走进卧室。

    恭元度精神不佳地躺在床上,接过她手中的水和药,仰起头吞下药片,他又蔫蔫躺下。

    “你要喝点粥吗?”害怕他胃里空,一会药物消化时会刺激到胃,她问他,“你可以喝粥吗?”

    恭元度十分不解,自己为什么不能喝粥?荆过尔又为什么要这样问他,难道还在生他气吗?

    他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荆过尔,以此来抗议。

    这是要喝,还是不喝?

    荆过尔迷惑了。

    站在床边半分钟,荆过尔还是决定去煮粥,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她关上冰箱门,然后又重新开了一次,看到冰箱里的灯亮了,确定这是真的冰箱而不是什么用来摆设的等比例模型。

    她只能回自己家煮粥。

    关门声响起,恭元度也顾不得自己还在病中了,他立即坐起来,努力辨认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听起来像是关门的声音。

    他顿时觉得人生就此昏暗。

    他将自己重重砸向床板。

    药物还没发挥清醒大脑的作用,他绞尽脑汁也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惹恼了荆过尔,满心除了委屈,还是委屈。

    自己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荆过尔能忍心将他抛弃,难道刚才给他烧水,喂他吃药,这一切都是他大脑幻想出来的场景吗?

    他双手紧紧揪住被子。

    委屈升级为愤怒,愤怒又转为可怜,他在床上躺了一分钟,这短短的六十秒里,他顾影自怜,把自己想象成被隔壁邻居大姐姐抛弃在游乐场的小孩子,愁苦着一张脸。

    但因为自己有错在先,连哭都没有资格。

    他又下了床,走到客厅里,再次确认荆过尔已经离开。

    四肢仿佛是耄耋老人,他一路扶着墙,缓缓坐在沙发上,将自己隐在一片阴影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可以去敲对面的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她谈论无关话题,而对刚才的不辞而别只字不提。

    如果荆过尔也和他一样,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异常,那么他们依旧可以掀过这并不愉快的一页。

    但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再次用那种拙劣的方式试探荆过尔。

    门被敲响,刚才还垂暮得如同古稀老人的恭元度此时迅速起身,走到门前,迟疑地按在了门把手上。

    会是荆过尔吗?

    门又被敲了两下。

    门板正中央的猫眼被恭元度忽略,他一脸凝重地开了门,面前的荆过尔端着个小锅,从锅里面蒸腾出白色的雾气,和香气。

    荆过尔越过他,换了拖鞋,将小锅放到餐桌上,听到背后迟迟没有动静,她转过身,十分讶异地问他,“你不过来喝粥吗?”

    恭元度有点体会到古代被赦免的犯人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了。

    他走到碗柜前,拿出两个小碗,两只勺子,站在餐桌旁的荆过尔接过小碗,为他盛了一碗白米粥。

    他们两人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将两碗粥喝完。

    喝完出了点汗,恭元度被荆过尔催促着回到卧室床上,他又大发小孩子脾气,非要荆过尔坐在一旁,还要让她拉着自己的手。

    确定她不会悄悄逃走之后,退烧药发挥了作用,他闭上眼睛,陷入深度睡眠中。

    第二天早上,恭元度比荆过尔早醒了五分钟,他俩仍旧保持着牵手的姿势,荆过尔趴在他床上,睡得很沉。

    恭元度一脸吃惊地看着她,实在是不明白面前这场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边警惕地盯着荆过尔,一边想拽回被她压在胳膊下的自己的手。

    荆过尔被他偷偷摸摸的小动作惊醒,她同样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沉默了片刻,荆过尔试探地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温度计,问他,“这是什么?”

    “温度计。”恭元度一脸的莫名其妙。

    荆过尔又问他,“发烧时应该用什么测量体温?”

    “温度计啊。”恭元度更是不明所以。

    “应该用额头吗?”

    “额头?”恭元度突然想起路过客厅时,偶然扫到的杨婷婷看的那些电视剧,里面女主角感冒发烧时,男主角通常会自动忽略测温精确的温度计,而选择用不是那么精准的额头,或者手。

    他觉得用额头,或者用手得出的模模糊糊的,不严谨的结论对病情并没有任何帮助。

    “有温度计为什么要用额头?”

    他看见荆过尔大松一口气,像是卸下了重担一样,更加不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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