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从没用这样脆弱的模样哀求他,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崔行周并非不能分辨。

    他几乎凝滞了全部呼吸,细细密密的疼痛蔓延全身。

    他以为,她是不记得北境的那些过去的。又或者,他以为中途出过什么岔子,她根本没去过北境——正如她能出现在京中荒山,而非死在了北境。

    崔行周将才根本无心细想陆邵安那句话,细想他为何会说她是妓子。他只害怕失去从前记忆的宋秋听到了会怀疑,会想起来些不该想起的东西。

    眼下她恐惧、祈求,她在怕什么?她真实的经历过那人间炼狱,也记得北境所有的过去,是吗?

    见崔行周沉默不语、神色不虞,宋秋一颗心渐渐坠入深渊。

    她早就知道的,他也许难得大度,并不介意她嫁过两次人,可是天下哪有一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女人曾是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妓,还是最下贱不堪的营妓。

    就连脖颈间她为了更加真实撞的分外用力的伤口都不知何时失去了痛感,宋秋深深吸了口气,有些无力的松开他的袖子,错开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用手提了提被子,小声说:“公子去吧。”

    崔行周抿唇,他顿了顿,重新蹲到她身前,替她撩开额前的一缕碎发,轻声道:“别多想,我一会儿就回来看你。”

    “嗯。”

    她敛下眼睫,唇颤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妾……等公子。”

    *

    去明安院时,崔行周正在书房听心腹禀事,案上摆着他夜间常饮的酒,眼下陆邵安来了,他便同陆邵安坐到一旁,替他满了一盏酒。

    刚刚最先冲陆邵安出手的暗卫站在书房正中,禀他看到的情况。

    暗卫训练有素,不敢瞥崔行周与陆邵安的表情,崔行周神色淡淡,一派从容的听暗卫快速讲完刚刚的情形。

    陆邵安看崔行周一副平静模样,甚至对他将才对宋秋说的话毫无好奇之意,他实在忍不下去,重重把剑拍到桌子上,冷哼一声:“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竟找了个这样的女人作房中人。”

    杯中酒被激烈的震动晃出来,崔行周随手捞了一个帕子,擦干溢出的酒,顺手挥退暗卫。

    他不应声,陆邵安却是不可能同他一般镇定的:“我再如何,也不可能看上她,那剑是她自己装模作样撞上来的,与我无关。”

    说完,他又觉得荒谬。他没做过的事,何须解释。但那女人实在做作,若非他亲身经历,恐怕都要因她那副可怜模样信了她的鬼话。

    “是她同我说些淫词艳语,又自己撞……”

    “我知道。”

    陆邵安正要激情驳斥一番刚刚暗卫的话,他想着崔行周如今正是喜欢那女人的时候,定是被蒙蔽了双眼,恐怕会信那女人三分。

    可崔行周没有情绪起伏的一句“我知道”打断了他,倒把他所有的话噎了回去。

    “你若想杀她,没人拦得下你的剑。”崔行周仰头饮尽杯中酒,酒盏放到桌上,他重新提壶斟满,格外泰然。

    “你知道!你既知道,为何刚刚还要如此维护她!”陆邵安原以为他不知真相,这才想要解释,可见他一副明明知道还想包庇那女人的样子,更是恼火,“她骂了我,又非要近我身,我轻轻一推,她竟自己往地上摔,还来撞了我的剑。她……她甚至还同我说你与她……你与她的风流事!”

    崔行周一顿,抬眼看陆邵安,得到了陆邵安尤为肯定的目光。

    他轻缓的摇了下头,陆邵安已自顾自的把宋秋将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同崔行周复述了个遍。

    陆邵安期待从崔行周脸上看出震怒和厌恶,可这人实在是个掩藏情绪的高手,他难以捉摸。甚至连那句“若是世子想疼我,我自然也可以跟着世子”,都没有惹得眼前人一个抬眸。

    唯一泄露他真实心境的,大概是崔行周身前那一壶酒,他一杯又一杯的倒,接着一盏又一盏的仰头饮尽。

    陆邵安只觉崔行周是疯了:“前日听说你携了个女子同游,我还真心为你高兴一番,谁知竟是她。你既带她回府,想必也派人查了她,应当知晓她曾是我父亲的妾室,也知她在扬州曾嫁过人。”

    “但你恐怕不知晓,她自幼在北境军中长大,曾是北境营妓。”

    这话终于让崔行周抬眼看他:“你怎知这些?”

    许是陆邵安实在气恼,一时竟并没听出崔行周话语里的试探,只以为崔行周听得这话,终于难以置信,他自然接道:“北境军中用艳药给营妓催情,服用者身有奇香,用量越大,香味越重,她身上艳香的味道极为浓郁,我在北境军中多年,一闻便知。且这艳药用后难受孕、易小产。她在武阳侯府曾有身孕,便是莫名小产。”

    陆邵安每多说一个字,崔行周心便愈沉几分,直到最后,他通体发寒,如坠冰窖。

    他于书中见过此等禁药,却不知今时今日军中仍然在用。大夫给宋秋把脉后,也曾告诉过他宋秋曾经有过不止一次的小产,像是人为用药所致,恐怕是再不能生育。那时他并未细思,只以为是从前侯府后院龃龉,害了孩子性命。却没想到,原来不能生育的背后埋着这样一桩故事。

    他又想起,每每靠近时,她身上的确有着浓重的异香。香气盈鼻,他从未觉得有什么异常。

    崔行周猛然闭眼,手中酒盏几乎被他捏碎,他性子清冷,处事向来淡然,鲜少有这样剧烈的情绪。

    陆邵安都惊诧于崔行周这般反应,他恐怕是真对那女子上了心,如此得知被骗,才会这般生气,否则若是随意亵玩,又怎会这般怒极。

    “于侯府时,我曾问讯她,她同我说,她是同一个北境兵逃了出来,装死躲过一劫,这才改名换姓去了扬州,遇到我父亲后,自有我父亲为她粉饰了太平。”陆邵安叹气,举杯饮下酒水,劝慰道:“事已至此,既是逃妓,你将她送去官府,自有人处置。或是你自处理了她,无人会知晓这桩荒唐事。”

    酒水洇出崔行周有些暗淡的神色,他定睛看着酒中倒影,一时不知如何藏住自己的惘然。

    明明眼看着刚刚崔行周已经分外生气,可陆邵安见他一直不愿应声,心中骇然,他蓦地起身,垂首俯看眼前人,难掩怒火:“你!”

    “崔行周!”

    “你不要告诉我,你对阿殊,也有那般龌龊的心思。”

    这话实在难听,然陆邵安今夜呛了的气,只怕抵得上春台案后至今许多年的全部。

    谢令殊曾是满大业最殊色的姑娘,年轻才俊们无有不赞叹她的容貌才华。只是她身份尊贵,无人敢亵渎。

    他父亲纳了宋氏,就仿若一记时隔八年的耳光,响亮而恶心的扇了他一巴掌,让他才知晓,原来竟连他那作为长辈的父亲,都对那个少女有着隐秘的占有的欲望。

    而今,宋氏又伴崔行周身侧,崔行周明知宋氏是何出身,也明知那女人心机深沉、搬弄是非、不守妇道,却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仿若真要替她遮掩,心甘情愿走进她的陷阱。想来,恐怕全是因他对谢令殊有非分之想,所以才能忍下这所谓的替身的种种不堪。

    陆邵安期待从崔行周脸上找到哪怕一丝被空口污蔑的恼怒,可崔行周脸色逐渐苍白,甚至并不抬头看他,只留下一个沉默难堪的侧颜。

    半柱香燃尽,安静的室内,陆邵安忽而嗤笑,又不可置信道:“阿殊可是殿下的未婚妻子!你怎敢觊觎。”

    “好……好。就算你有那般想法,你怎能拿宋氏这种放荡的女人来替阿殊。”

    “济甫!”

    崔行周倏而抬眸:“对令殊,是我僭越觊觎。宋秋无辜,望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无辜?她用着这张脸得了多少好处?她原就是个卑贱的妓子,你拿她作阿殊的替身,你这是侮辱阿殊。”

    “陆邵安!”酒盏被“砰”地一声放在桌上,崔行周站起身,沉着脸对上陆邵安,“哪怕她生于北境,也非她之罪。世道艰难,她无从选择,你张口闭口便是因‘妓’的身份来侮辱一个被无辜连坐,万般手段也是只为求谋生的女子,置你我半生所学、圣贤礼法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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